凄迷一生：精神的生長、迷失、參天與斷崖

⊙蔣興超 ［南京外國語學校，南京 210018］

祥子凄迷的一生，是其精神生長、迷失、參天到斷崖的一生，有著清晰的軌跡和深深的烙痕。若要深度走進祥子的精神世界，則須在“突然闖入”“倏然而去”“卓爾不群”和“自甘墮落”前駐足，凝望，沉思。

一、突然闖入，不可忽視的人生刻度

突然闖入，剎那間的沖擊，常常會定格成一種永恒，有著非凡的意義。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曾有過突然闖入，或讓你痛不欲生，或讓你纏綿輾轉(zhuǎn)，或讓你酣然沉醉，或讓你永生難忘……突然闖入，留下了人生的刻度。

廣闊視域的小說，常會安排很多突然闖入。敘述沿著一個方向平緩地推進，突然闖入一個人物、一個情節(jié)、一段故事、一種情思，心靈便留下了一道道烙痕，這些或淺或深的烙痕就連成了人生軌跡。它們忠實地記錄著不可忽視的人生刻度。閱讀小說，要格外注意這些突然闖入。

祥子的一生有幾次重大的突然闖入。第一次要數(shù)突然闖入的一種思緒：“他只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么遠。但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也得買車！”如果沒有這個突然闖入的思緒，祥子一輩子都會像其他租車拉車的車夫一樣，一眼便能望到歲月的盡頭。這個突然闖入的思緒，開啟了祥子悲壯的一生，有著里程碑的意義。

第二次突然闖入的是一件事——混戰(zhàn)的軍閥入城，大兵搶走了他三年含辛茹苦的夢想?！按髸r代”的浪潮，忽然沖到小人物的身上，滅頂般的災難。丟車了，大病一場，失魂一般，猝不及防的時代浪潮的闖入，在祥子的心靈深處留下了巨大的瘡疤。小人物，就像一陣風過隨意翻飛的秋天落葉。

第三次突然闖入的是一個人——虎妞。丟車的落魄，讓虎妞乘虛而入，就這樣突然闖入了祥子的生活?；㈡さ耐蝗魂J入，給祥子本來就皺皺巴巴的心添上了沉重的負擔。敗落，始于內(nèi)心。心上了枷鎖的人，注定一生倉皇?；㈡?，就是給祥子上鎖的人。

第四次突然闖入的是孫偵探。當初的亂兵排長搖身變成了偵探，可怕的是他如魅影一般再次闖入祥子的生活，搶變成了敲詐，槍變成了小刀，一點點割祥子的心和夢想。仇恨，源于侵凌和掠奪。孫偵探，在祥子的心間種下了仇恨的種子，讓它蓬勃生長。

第五次突然闖入的是小福子。小福子的突然闖入，給祥子昏暗破碎的生活投來了一抹亮光。這抹亮色就像一根繩索，可以拉起漸漸沉入深淵的一顆沉重的心，甚至可以喚醒另一個春天?？衫K索本身經(jīng)歲月的侵蝕已然腐化，讓高高伸出的手臂和希望再次掉進萬丈深淵。希望，有時比絕望還痛苦。

突然闖入的還有曹先生、老馬和夏太太。曹先生是真正給祥子帶來光亮的人，只可惜來得太遲，沙漠里的一汪綠洲，終被漫天的風沙所淹沒。老馬是一面鏡子，讓祥子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心間吹進的是颼颼的冷風，清醒，比愚鈍和麻木更可怕。夏太太就是深淵下的一雙手，緊緊拽著祥子的命。掙扎，掙脫，放棄，絕望，最終自己也變成了深淵里的一雙手，想緊緊地再拽著別人的命。

接連不斷的突然闖入，像一顆顆釘子，釘在祥子悲苦一生的命運上，似一座座墓碑。這些突然闖入，是機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是祥子專有，還是人人共存？突然闖入的夢想，是該懷揣，還是該放棄？

如此說來，突然闖入不光記錄著祥子不可忽視的人生刻度，也記錄著社會和時代的深深烙痕。

二、倏然而去，難以磨滅的酸楚印跡

倏然而去的，可能是一件物、一個人、一段情感、一個夢想……常常伴隨著不舍、難安和神傷，在心靈深處留下難以磨滅的酸楚印痕。亂世里的小人物，尤為如此。

倏然而去，如同年邁多子的老人，含辛茹苦地將孩子們一個個養(yǎng)大，可不肖子孫的一次次疏遠與逃離，針扎，沮喪，恐懼，孤獨，絕望，慢慢頹逝于人生終點。許多次讓人嘆息的倏然而去，忠實地刻錄著心靈深處的憂傷，串成祥子傷痛的一生。讀祥子，一定要在倏然而去前駐足、凝望和回味，否則，很難走進他酸楚的一生。

車，是祥子一生的夢想，是他的命。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守望，多少次拼命地揮汗與奔跑，才掙來人生的第一輛車！他把買車的日子當作自己的生日，隆重，自豪，像等來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他待車如子，呵護備至?？赏蝗缙鋪淼拇蟊瑩屪吡怂能?，掠奪了他苦心經(jīng)營的夢想?！皯{什么”的呼喊，撕心裂肺，讓他大病一場，差一點要了他的命。第一輛車，是祥子一生的高峰，它的倏然而去，在祥子的心間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巨大瘡疤。

悶葫蘆罐兒，積攢著祥子第二次買車的夢想。為了它，著魔似的奔跑，流血破頭也在所不惜；換來的幾張票子，總是數(shù)了又數(shù)，鄭重其事地放在罐里，像完成一次朝圣，虔誠無比。孫偵探以凌欺、恃強、入侵者的姿態(tài)，當面奪走了他辛苦積攢的夢想。親手奉送，萬般不舍，落荒而敗。敲詐，比劫掠要歹毒千萬倍，它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破壞性極強的地震，讓祥子所有的心血都轟然而去，倏然間被毀滅、埋葬。悶葫蘆罐兒的消逝，讓祥子變得有些頹廢，不再那么要強，不再那樣卓爾不群。

虎妞，給祥子的精神戴上枷鎖的人，原本分居在兩個世界，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起。虎妞越緊貼，祥子就越瞧不起她，她成了祥子沉重的精神包袱，想甩也甩不掉。她難產(chǎn)而死，按理說對祥子是一種解脫，可沉重的生活壓力又把他拽向了無底的深淵。倏然而去，本是一次徹底的精神解放，可更像是一場生活的罹難。

小福子，比祥子還命苦，但精神獨立，善良要強，小福子是祥子的精神同盟。兩個同病相憐的人，相互取暖；心靈深處的通達，重燃了祥子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小福子，這個幾經(jīng)摧殘、滿心瘡痍的孱弱女子，竟成了祥子的精神依靠。然而小福子用自殺來捍衛(wèi)精神的潔白，自絕生命，像一顆威力無比的炸彈，震塌了祥子的精神世界。從此，祥子的生活、精神一片混沌與荒蕪。自強，要好，堅韌，善良……奪門而出；仇恨，吃喝嫖賭，作踐，麻木，墮落……接踵而至。祥子，已由健康潔凈的人，蛻化成行尸走肉。

每一次倏然而去，都啃噬著祥子受傷的靈魂。它們像一條條螞蟥，一點點地吸血，腐化，蠶食，奪命。它們，似一座座墓碑，銘刻著酸楚和苦悲，埋葬著理想與希望。

倏然而去，連著祥子的心，也拴著祥子的命。

三、卓爾不群，讓人敬仰的精神姿態(tài)

拒絕平庸，昂揚進取，不甘人后，卓爾不群，讓人敬仰的精神姿態(tài)，是祥子身上最可貴的品質(zhì)。它讓小人物有了魅力、風度和層次。

小人物身上的卓爾不群，和大人物相比，更顯彌足珍貴。小人物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常常被生活困苦所牽累，往往為蠅頭小利而茍且，容易丟失自我，迷失方向；小人物目之所及，往往是院墻四角的天空，無法高瞻遠矚，常常目光短淺；小人物常遇命運不公，屢遭打擊，往往畏手不前，聽天由命。緣此，卓爾不群在祥子身上才格外耀眼。

卓爾不群，通俗地說就是心高，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要尋求新的出路，要躍升一個層級，要闖出一片天地。祥子，本在農(nóng)村，父母雙亡后，他離開農(nóng)村來到城市打拼。開始干一切賣力氣的活兒，后來發(fā)現(xiàn)拉車是最好賺錢的行當，便當起了人力車夫；租車永遠是替別人打工，他又謀劃如何掙錢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由農(nóng)民變?yōu)榇蚬ふ撸瓿闪寺殬I(yè)轉(zhuǎn)身；從賣一切體力活到當人力車夫，找到準確定位，完成了從業(yè)轉(zhuǎn)身；從租車到買車，完成了主顧的轉(zhuǎn)身。每一次轉(zhuǎn)身，都進行了一次人生攀越。祥子，更像是白楊，目標是參天、茁壯、不休地向上；他不愿做小草，不愿低矮、遜色、被人俯視。

卓爾不群，突出表現(xiàn)在遇到挫折、困苦，甚至厄運時，仍百折不撓，勇往直前，有不達目標不罷休的堅韌與頑強。第一輛車被大兵搶走，祥子生了場大病，吃了兩碗老豆腐，又元氣滿滿，雄心壯志地籌劃第二輛車；悶葫蘆罐兒里買車的錢，被孫偵探敲詐走，仍沒讓他失去斗志，他對第三輛車還心向往之；即便和虎妞意外結(jié)合，有了400 元“巨款”，他仍堅持自己的夢想，堅持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為了買車，他省吃儉用，拿命來賭；所掙的每一張角票，都寫滿了奮斗的艱辛。祥子，不像駱駝，更像是一匹倔強的野馬，為了夢想只顧埋頭奔跑，任它滄海桑田，地老天荒。

卓爾不群，還鮮明地表現(xiàn)為不與媚俗為伍，精神潔凈，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風姿。別的車夫，租車養(yǎng)活自己，可他卻要擁有屬于自己的車，掌握自己的命運；別的車夫，停停歇歇，隨性生活，可他嚴于律己，恪守夢想；別的車夫，巴不得能與劉四爺攀親，可他滿心不屑，不愿踐踏尊嚴；虎妞說服他舒服自在地生活，慫恿他厚著臉啃老，可他執(zhí)意不從，必須自謀其生；小福子賣身養(yǎng)家，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瞧不起她，可祥子心底里把她當作自強、善良、精神干凈的人，與之心有戚戚。精神潔凈，讓爬行進化成站立，讓矮小生長成高大，讓平庸升華為崇高。

祥子昂揚奮斗的一生，留下了卓爾不群的背影，它像黑夜中劃過天際的流星，絢爛，奪目，一世流芳。

四、自甘墮落，精神坍塌的無邊苦痛

從卓爾不群到自甘墮落，是精神斷崖，自我放逐。當腳步跟不上靈魂，心理嚴重扭曲，心態(tài)極端失衡，精神遭受重創(chuàng)，自甘墮落便悄然而至。

自甘墮落，如同罹患絕癥，病起身體不適，積勞成疾，久病不治，結(jié)果病入膏肓。祥子，如此要強、精神卓爾的人力車夫，最終走向墮落，始于一次次精神的沖撞與受傷，漸漸變得麻木，最后才精神淪陷。

“一跑，就喘不上氣來，而且嘴唇發(fā)焦，明明心里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他像要立定在水里，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就那么半死不活地，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前拽。坐車的仿佛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地任憑車夫在水里掙命?！逼囡L苦雨，增添了身體的苦痛，可他精神堅如磐石，就連用命掙來的車被搶，也沒有晃動他的信仰。

自甘墮落，緣起精神受污。祥子是有精神潔癖的人，他容不得潔白的精神世界里有一點瑕疵?；㈡さ耐{、騙婚，成了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開的污跡。它像一條可怕的蛇，隨時隨處都可能鉆出來，如影隨形，這讓祥子第一次陷入了無邊的精神慌張。

“把虎妞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他覺得像掉在個陷阱里，手腳而且全被夾子夾住，決沒法兒跑。他不能一個個的去批評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縫子來，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絕戶網(wǎng)，連個寸大的小魚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地細想，他便把這一切作成個整個的，像千斤閘那樣的壓迫，全壓到他的頭上來?！边@是祥子的內(nèi)心自白，更像是呼喊、求救，掉進深淵里的掙扎。狼狽，惶恐，束手無策，惴惴難安……綿延而至，祥子的精神之基第一次出現(xiàn)了松動、裂紋。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小說第九章，值得長久地凝望，它刻記著祥子精神的第一次撤退和潰敗。

遮羞布已然揭開，自尊悄然而退，墮落便急速上場。人的精神世界，就是一個此消彼長的自然生態(tài)。當尊嚴與廉恥被拋棄和遺忘，破罐破摔，自甘墮落，便成為精神的主宰。

虎妞假孕的消息，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祥子的心窩。好吃懶做、愛慕虛榮、精神有污的人，居然和自己一起荒唐地生活。從前那個拼命拉車的祥子不見了，他已帶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㈡さ碾x世，對祥子來說只是片刻的精神解放；現(xiàn)實生活的窘迫，又快速把他拉向了精神的另一處深淵。

小福子的出現(xiàn)，讓精神困境中的祥子找到了知音，喜出望外地重溫那片熟悉的潔白無瑕的精神世界。久旱逢甘露，精神同盟在此時是多么彌足珍貴！這是一次驚喜的精神回鄉(xiāng)！可忍受不了精神骯臟的小福子，竟選擇了自殺。這徹底摧毀了祥子的精神世界，完全崩塌，潰不成軍，任其荒蕪。從此祥子走向了不歸路，吃喝嫖賭，坑蒙拐騙，無惡不作，醉生夢死。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精神坍塌的祥子，就是這樣的人。

卓爾不群的祥子，讓人敬仰；自甘墮落的祥子，讓人心痛。掩卷，讓人說不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