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工程大學洛陽校區(qū) 471003)
小說《黑暗的心臟》是英國波蘭裔作家康拉德依據(jù)自己的非洲之行寫成的。小說中英國水手馬洛深入非洲腹地,找尋殖民者庫爾茨。庫爾茨在殖民者口中是一個傳奇性人物,他先期抵達非洲中部,已經(jīng)在那里建立了龐大的象牙王國,從非洲運送大量象牙到歐洲。他的事跡被他在非洲的歐洲各國同事們所欽佩;在他們眼中,馬洛身上承載著殖民者傳播文明、崇尚榮譽、英勇頑強的優(yōu)良品質(zhì)。然而,在航行過程中,馬洛親眼看到法國的炮艦對著剛果河沿岸的叢林開炮,打擊叢林背后的土著居民,殖民者強征黑人修筑鐵路和運河,貿(mào)易站的黑人奴隸帶著鎖鏈生活在悲慘的境地中。英國人眼中的優(yōu)良品質(zhì)與馬洛在途中目睹的殖民罪惡形成強烈反差,促使馬洛對英國的殖民活動進行反思。
作為曾經(jīng)的“日不落”帝國,英國自十八世紀以來就一直積極地進行殖民活動,這一整個不列顛民族普遍參與的國家行為勢必對英國的國民性以及其民族身份產(chǎn)生影響,但是人們對該議題的關注和分析顯然不夠。本文首先對民族身份的形成進行探討,之后聚焦殖民活動與民族身份的關系,探討作者康拉德對殖民活動與民族身份的思考,最終分析其思考背后的深層原因。
1840年前后,英國完成議會改革,資產(chǎn)階級在議會中獲得大多數(shù)席位。這些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有很大一部分從事著海外貿(mào)易,他們的祖先甚至從事過罪惡的奴隸貿(mào)易,而成為統(tǒng)治階級后,資產(chǎn)階級更是加大了對海外活動的宣傳和書寫。同時,十九世紀歐洲各國開始重視民族身份的建構以及強化民眾對民族身份的認同;歌頌本國英雄人物,塑造本國光輝形象。這些人物身上體現(xiàn)的優(yōu)良品質(zhì)被英國人看作是自己民族身份的一部分,追尋和繼續(xù)他們的事業(yè)。《黑暗的心臟》中的庫爾茨在一開始也是為了傳播文明進而投身英國的海外活動,并且在非洲建立起了自己的象牙王國。他們想要成為文明的使者,想要給當?shù)厝藥ノ鞣降目茖W與技術;但是,這些科技逐漸淪為了他們征服的工具,征召當?shù)鼐用裥藿ǖ蔫F路和運河被用來運輸他們在殖民地掠奪的物產(chǎn)。
殖民的罪惡被官方宣傳隱去,僅僅提及殖民過程中殖民者所經(jīng)歷的磨難以及在磨難中彰顯的是他們優(yōu)良的品質(zhì)。但是在審視帝國過去的時候,英國也意識到自己無法抹去曾經(jīng)的罪惡,便以其他的方式進行補救。“19世紀英國在終止奴隸貿(mào)易的活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807年)英國率先立法反對奴隸貿(mào)易,(1833年)英國率先反對奴隸制,并最終動用皇家海軍和通過外交施壓的方式在全球內(nèi)反對奴隸貿(mào)易和奴隸制”(Black)??恐`貿(mào)易完成資本原始積累的國家卻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奴隸制和努力貿(mào)易,這其中多少帶著諷刺,但卻是真實的歷史。
最初,殖民者完成資本積累,回國興辦實業(yè),憑借資本參與政治活動,逐漸成為統(tǒng)治階層,進而掌控國家的宣傳工具,洗白殖民中的罪惡,樹立起積極正面的國家形象和民族形象。而殖民地的人民卻被隱去,甚至連姓名都不會有,現(xiàn)實中他們在殖民地“呈現(xiàn)出各種各樣痛苦的,認命的和絕望的姿態(tài)”(康拉德:503)。在民族身份形成的過程中,人們明顯可以看出政治和文化的影響,而這樣構建出的民族身份或多或少帶著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色彩,那么這樣的身份又是如何與殖民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
歐洲殖民者并不會將自己看作是罪犯,在他們心中,非洲原始落后,前往非洲,是將文明傳遞過去,給落后的地區(qū)帶去了先進的科學技術。其次,經(jīng)過理性啟蒙的殖民者看到的只有“無知”的當?shù)鼐用瘢⒉粫⑺麄兛醋魇桥c自己同等的人,那些當?shù)夭柯淅锏娜酥皇恰笆橙松?。小說標題是《黑暗的心臟》,非洲大陸在地圖上的外形酷似心臟,同時那里還生活著許多黑皮膚的土著居民,這顆心并不是光明的而是黑暗。但小說表面上寫的是非洲,內(nèi)里記錄的卻是歐洲殖民者如何深入非洲腹地,開展殖民活動,犯下累累罪行。
在當時的報紙、小說、官方報告,甚至是廣告上,大量出現(xiàn)歐洲人探索開發(fā)非洲的事跡,“這些是帝國……借以在大眾媒介中表現(xiàn)自己的視覺形象,是建造帝國與國內(nèi)想象力之間的聯(lián)系的手段?!保ɑ魻枺?42)這樣的宣傳往往激起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以及民眾對殖民行為的認可;民眾普遍認為,殖民者在殖民地所從事的是正義之舉。這種宣傳背后蘊含著強烈的歐洲中心主義,歐洲在思想和科技上遠遠領先非洲地區(qū),而落后的非洲應當接受白人更先進的模式,接受白人的統(tǒng)治,使得歐洲殖民者在走向非洲的心臟腹地時,總帶著一種中心視角,仿佛他們站在世界的中心,高高在上,審視著周邊。但是,利用科學和技術確立起來的西方霸權最終將文明的偽裝扯了下來,只剩下赤裸裸的征服、奴役與瘋狂掠奪。曾經(jīng)被人認為要肩負文明使命的殖民公司,“辦來是為了賺錢的”(康拉德:497)。
通過殖民話語建構的民族身份,通過大眾媒介建構的正面形象,以及通過強調(diào)自身優(yōu)越建構的種族觀念,它們貫串著歐洲的整個殖民進程。一方面這些因素吸引民眾走向海外,參與海外的殖民活動,給予他們漂泊的動力,讓他們感到是在為國服務,所做的是光榮事業(yè);另一方面也使得國內(nèi)民眾認可這些海外的殖民者,堅信這是他們共同的事業(yè)。這就使得殖民活動有了廣泛的參與度,參與其中的“有冒險家和移民;有皇帝們的船和生意人的船;有船長們和海軍將領們,有專做東方生意的隱秘的‘私販’們”(康拉德:485)。這種參與感讓人們覺得自己是帝國霸業(yè)的一部分,像庫克船長那樣的探險家還被視作民族英雄,普通民眾覺得海外殖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這些卻經(jīng)不起推敲,尤其是殖民活動的親歷者,對殖民活動往往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
小說中,康拉德通過水手馬洛的視角,真實深刻地反映出當時歐洲在非洲的種種殘酷行徑。十九世紀末,柏林會議的召開,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以條約的形式確立了比利時對剛果的控制,之后歐洲掀起新一輪瓜分殖民地的狂潮。小說中,馬洛沿河而上時,在荷蘭人經(jīng)營的貿(mào)易站停留,從丹麥和瑞典的船長那里了解庫爾茨的故事,對庫爾茨無比欽佩的下屬則是一個俄羅斯人;而庫爾茨本人的母親是半個英國人,父親是半個法國人,“整個歐洲都對庫爾茨先生的形成做出過貢獻”(康拉德:554)??道碌膭偣凶屗H歷比利時在非洲殖民統(tǒng)治的黑暗,這也是為什么小說中雇用馬洛前往非洲的是一家比利時公司。
康拉德借馬洛之口說出,“這塊地方[歐洲],也是世界上的黑暗地帶之一啊”(康拉德:486)。依靠殘暴武力的征服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因為你[殖民者]的力量僅僅是從別人的軟弱中產(chǎn)生出的一種偶然而已。為了獲得所能獲得的東西,凡是可以到手的,他們都去攫取”(康拉德:488-9)。歐洲殖民者在非洲進行掠奪,找尋“El Dorado”(黃金鄉(xiāng))以及象牙。隨著工業(yè)的發(fā)展,歐洲對非洲的需求不再單純是黃金象牙,而是工業(yè)生產(chǎn)的原材料以及潛在的市場,商品生產(chǎn)連接起殖民地與宗主國,并且“在帝國擴張政策與國內(nèi)公眾的和私人的領域之間建立起各種聯(lián)系。商品(以及英國國內(nèi)生活的形象)涌向各殖民地;各種原材料(以及行進中的“傳播文明的使者”的形象)被帶回國內(nèi)”(霍爾:242)。
這些形象深深影響著人們,并成為民眾自我認知的一部分。在結(jié)束多年漂泊后,康拉德選擇定居英國,加入英國國籍,成為不列顛的子民?!安涣蓄嵉蹏蜗碌暮推脚c穩(wěn)定”保護其海外的子民,“我畢竟也是這些崇高而正義的行為所屬于的那個偉大事業(yè)的一部分”(康拉德:502)?!氨M管康拉德承認在推銷殖民主義統(tǒng)治上大英帝國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并在小說中作了一定的交待,但他總感到比利時帝國比英帝國更為反動”(胡壯麟)。這種對比讓人覺得,康拉德是在為英國辯護,譴責別國以便為英國占領道德上的高地。但也要看到,康拉德對殖民問題的反思和披露在當時的英國是絕無僅有的,甚至可以說是開創(chuàng)了先例,這相對于同期其他作家和作品已經(jīng)是一種進步。“《黑暗的心臟》的可貴之處恰恰在于它超越了當時占主流地位的宗主國話語體系。抹殺了這一點,也就抹殺了該作品的基本價值”(殷企平)。
同時也要看到“作為他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盡管康拉德嚴厲地批評了奴役他們[殖民地人民]的帝國主義,他卻不能給殖民地人民以自由?!保ㄋ_義德:38-9)康拉德看出了殖民活動的問題,以及殖民主義的罪惡,但是他無法為這些問題提供解決方案。真正的自由是非洲民眾在二戰(zhàn)后的獨立運動中自己爭取獲得的。康拉德筆下的非洲形象也過于單調(diào)和刻板,似乎總是一種處于弱勢,等待文明救贖,這種筆觸遭到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齊貝的抨擊,阿齊貝甚至認為康拉德是徹底的種族主義者。
民族身份形成過程中,殖民者憑借殖民活動積累下的資本登上政治舞臺后,控制文化生產(chǎn)的工具對殖民的過去進行書寫和美化,進而構建出光輝正面的民族身份。在這樣的民族身份之下,一切罪惡被隱藏,殖民者英勇高大,而被殖民者不僅被剝奪了話語,甚至他們的生活也早已陷入非人的境地。在殖民者的官方宣傳中,非洲大陸富饒廣闊,叢林探險和異域傳說具有無比魔力,它們吸引著國內(nèi)的人們前往海外,發(fā)現(xiàn)財富和歷練品格,彰顯不列顛民族的英勇與榮耀。十九世紀,殖民這一龐大的國家行動滲透著英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英國人民,并構建出他們對帝國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