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工程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350118)
一
在與克萊斯勒的談話中,亞伯拉罕師傅一面認為穆爾眼中“閃耀智慧的火花”1,一面卻認為它“尚不是homo sui juris”。師傅從智力層面進而借助法學(xué)定義從行為能力層面評價穆爾,在他看來,這只貓仿佛懵懂的人類幼童。浪漫主義的動物觀認為,與人類靈魂同源的動物靈魂“處于意識的邊界而并未真正發(fā)展到意識層面”2,“最高等的動物靈魂相當(dāng)于帶有朦朧自我意識的兒童靈魂”3。師傅又稱,穆爾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普欽奈拉(Pulcinell)”。普欽奈拉是意大利喜劇中一個性格極為矛盾的丑角形象4,而他的種種性格特質(zhì)的確都能在穆爾的自傳中找到對應(yīng)。此外,普欽奈拉的“主要防御武器是裝瘋賣傻”5,面對驚怒交加的美學(xué)教授,穆爾選擇采取相同策略逃過一劫。但事后穆爾發(fā)現(xiàn),師傅仍“四處偵查”它。雖然我們無從知曉,不通穆爾秘密的師傅如何能給予它這般精準(zhǔn)的評價,但師傅的話進一步明確了他對這只貓的態(tài)度:盡管穆爾蒙昧,但它并非笛卡爾所認為的那樣只擁有能驅(qū)動肌肉運動的“肢體靈魂”6,其靈魂的復(fù)雜與獨特足與人為塑造出的藝術(shù)形象相比肩。而師傅對穆爾愚拙表象所抱有的懷疑則與布倫塔諾(Christian Brentano)相似。布倫塔諾指出,人往往“被動物的表象所惑因而大大低估了它們”7??巳R斯勒也稱,動物擁有人因認知局限無法意識到的聰明才智。
二
歌德曾將普欽奈拉看作“活報紙”:“白天在那不勒斯發(fā)生了什么引人矚目的事,當(dāng)晚就能從普欽奈拉那聽說”8。在穆爾的自傳中,動物們的確如善于觀察、報導(dǎo)的普欽奈拉般注視、談?wù)撊祟惿鐣l(fā)生的事。蓬托向穆爾講述的有關(guān)“人類青年之間偉大友情”的故事就是它“一半從主人那得知一半自己竊聽來的”。蓬托借這個故事論證自己“吃小虧占大便宜”的處世之道,以勸說流落在外的穆爾學(xué)會變通,別因不會討好人類而餓死或被打死。動物為免受人類虐待,從人類那里爭取更多生存資源而總結(jié)出的“處世智慧”又借由人類社會的“成功案例”被加以印證,這一諷刺局面恰好契合穆爾對人類的評價:“……一切壞事均由壞榜樣引發(fā),我們本性的弱點只在于,我們被迫遵循這些壞榜樣。我很確定,人類一開始就被指派來做出這種壞榜樣”。顯然,動物并不承認人自以為是的優(yōu)越性,蓬托它們甚至還學(xué)會利用人的傲慢來操控人的行為。德里達認為,人是一種“自傳性的動物”,長期以來,人通過否定動物的語言和主觀能動性來壓制動物、劃定人與動物的界限,以“極力維護自己的‘體面’和尊嚴”9??巳R斯勒也指出,人是為掩蓋自己的無知,夸大自己的智慧而故意輕視動物的聰明才智。那么假使一只貓能用人的語言書寫自傳,它會怎么評價人?或許亞里士多德、阿奎那、笛卡爾、康德等人引以為傲的、用以區(qū)隔人和動物的理性10在貓眼中無非是“憑意識行事,不犯蠢”的能力,而“意識只是人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叭祟愑揍獭表毧坷硇员苊獾?,諸如“以手觸火”等蠢事根本不會在貓崽身上發(fā)生。由此看出,這部小說不僅從人的視角就動物是否具有高超智力、復(fù)雜靈魂以及主觀能動性等問題表明態(tài)度,還嘗試從動物的視角對西方哲學(xué)一貫主張的“人類中心主義”提出質(zhì)疑。
此外,人確實能像“讀報紙”那般輕易從動物的行為中讀到它們的真實想法嗎?對此,克萊斯勒傳記開篇便流露出一種審慎:書中連用兩個“仿佛它想”從人的視角猜測穆爾初見克萊斯勒時的態(tài)度。德里達認為,人往往因無法認知動物的隱秘內(nèi)心而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投射到它們身上,由此產(chǎn)生一種“從動物的視角問一些有關(guān)自我的問題”的鏡像效果11。在穆爾的記述中,人沒能從動物的視角反思自身,卻因為“照鏡子”對動物的行為做出了主觀的、貿(mào)然的誤讀:對物質(zhì)的追求僅限于墊子、貓食的穆爾被教授視作搶奪“可觀稿費”的對手;蓬托只是出于習(xí)慣向主人叼來男爵的手套,它的行為卻被教授以及與男爵偷情的教授夫人分別解讀為“忠book=43,ebook=2誠”和“惡毒”。
三
普欽奈拉的另一大有趣之處在于:“舞臺上的他有時好像完全忘記自己的角色,仿佛身處家中,正與家人推心置腹地聊著他參演的那部戲……”12穆爾的自傳也時常表現(xiàn)出這種從當(dāng)事人到旁觀者的身份切換:有時它作為貓給予動物本性極大寬容;有時它又能跳出動物身份,質(zhì)疑貓社團名不副實,并在社團聚會后為自己和其他貓一樣陷入放縱本性的平庸境地而“閉上眼睛痛哭”。穆爾曾提及,它為快速掌握卷毛狗語而嘗試用這種外語思考,卻因思考得過于投入而“弱化了原有的語言技能,不能理解自己”。相較文中其他動物,更加深入學(xué)習(xí)過人類語言的穆爾不自覺地從人的視角評判動物,不再能與動物本性和諧共處,遭遇非貓非人的尷尬。這一后果亞伯拉罕師傅早有預(yù)料,因而他盡管認可穆爾的智慧卻并不贊成給它灌輸人類知識,他甚至警告穆爾:“假使我知道你確實徹底地違背真正本性,轉(zhuǎn)而創(chuàng)作教授口中那些亂七八糟的詩,要是我相信,你確實在求知而不是捕鼠,我想我會擰傷你的耳朵……”然而,師傅的反應(yīng)只是加劇了穆爾對人的恐懼,致使這只對人類文明心存向往的貓始終沉默并謹慎地與人保持距離。
若掌握人類語言的動物出于害怕而選擇沉默,人是否會囿于語言的鴻溝永遠無法理解動物?對此,小說通過兩處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給予否定回答。亞伯拉罕師傅稱,穆爾的名字是他給取的,但穆爾的母親米娜卻稱,早在它與穆爾失散前就已經(jīng)這樣稱呼兒子。如果說米娜和師傅先后給同只小貓取名穆爾尚可被稱作巧合,那么蓬托就穆爾寫詩一事向美學(xué)教授告密的經(jīng)過則更為匪夷所思。教授提到,是蓬托叼來詩稿并“準(zhǔn)確使他知曉”詩是穆爾寫的,他還“從蓬托那里知道”穆爾常在師傅的閣樓上宣揚作品。而且很顯然,這次溝通并非借助尋常的人類語言完成,蓬托在叼走詩稿時的“幸災(zāi)樂禍”足以說明,它清楚此次揭發(fā)將造成的可怕后果,老于世故的它不會讓自己陷于相同險境。此外,若蓬托真對教授口吐人言,那它怕是要先于穆爾慘遭教授毒手。
舒伯特(Gotthilf Heinrich Schubert)帶有神秘色彩的夢理論給這種人與動物之間異乎尋常的溝通方式提供了一種解讀思路。舒伯特認為,人在無意識的夢中能運用一種有別于一般語言的、常帶有預(yù)言性質(zhì)和象征意義的“圖景語言”(Bildersprache)與自然溝通,重返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黃金時代”(Goldenes Zeitalter)13。雖然這種夢的語言往往對清醒世界某些人們習(xí)以為常的價值和關(guān)系進行了帶有諷刺意味的歪曲,但它同時卻是大自然最原初的、所有人類生來就會并且共通的語言,它能反映自然本質(zhì),人能夠借助它理解蘊含在自然中的、來自神的啟示14。穆爾也提到,不同語種各異的語音形式不過都是對同一“自然原則的象征性呈現(xiàn)”,因而貓語和狗語之上可能還存有一種貓狗共通的原初語言。舒伯特還指出,人不僅在睡眠時,還能在半夢半醒之間或是在各種強烈的情緒體驗之中因暫時脫離意識掌控而得以沖破自身局限去理解并使用這種夢的語言15。除上文提及之處以外,《雄貓穆爾》中還有多個戲謔或嚴肅場景化用了舒伯特的這套夢理論。此外,浪漫主義的動物觀將站在意識邊界上的動物視作連接不朽的神秘世界與人類世界的“打開的小門”16。亞伯拉罕師傅也稱,穆爾是某種“不朽精神的動產(chǎn)”。或許,因?qū)m廷晚會的混亂而狂喜的師傅,因穆爾寫詩而狂怒的教授都是因暫時沖破意識的控制而得以用夢的圖景語言與屬于不朽自然的動物,或者說,是動物身后的不朽自然完成了一次頗具幽默甚至諷刺色彩的神秘溝通。而師傅撿到穆爾那晚月光下公園內(nèi)的魔幻景象、教授閱讀穆爾詩稿時腦中冒出的古怪想法、教授記憶中穆爾寫作的場景也的確令兩位當(dāng)事人產(chǎn)生過仿佛身處夢境的不真實感。
結(jié)語
浪漫主義時期,出于對黃金時代的向往人給被理性拉下神壇的動物再次披上神秘面紗。雖然作者霍夫曼在小說中借由樂隊指揮克萊斯勒和雄貓穆爾不同的藝術(shù)追求、生活觀念營造出藝術(shù)家與市儈的針鋒相對,但人與動物之間卻并未呈現(xiàn)一種壁壘分明、能高下立判的差異。人與動物的界限在《雄貓穆爾》中一度模糊,不僅是與人朝夕相伴的寵物,四處流竄的野貓也能動用神秘智能輕而易舉地聽懂人類語言。甚至穆爾用人類文字書寫的作品也會被識文斷字的“貓青年”們捧讀。用以區(qū)隔人與動物的一大屏障——語言,被動物們輕松越過。然而,動物跨越語言障礙向人類文明的靠近卻又暗含降格意味。學(xué)會人類語言不論是對正經(jīng)歷身份危機的穆爾還是對尚無憂無慮的貓社團成員而言都或多或少意味著遠離自然、背叛自身的自然屬性:它們開始像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那樣照搬人的行為模式、話語體系粉飾起為人所詬病的動物性,并因此由純樸靈動的自然造物逐步成長為表里不一的市儈。而相較于動物們懵懂的效仿,人類經(jīng)過所謂理性思考而對自身陰暗欲望的有意美化則更顯可恥。此外,盡管人類只能通過夢等神秘方式與動物實現(xiàn)短暫交流,但當(dāng)一些人類覺察到哪怕一點動物能曉人言的苗頭時,他們還是因嫉妒試圖用暴力阻止動物發(fā)聲。相較于動物的自學(xué)能力以及對人類文明的接納,人類又顯現(xiàn)出了他們的無能、無知和狹隘。
注釋:
1.Hoffmann, E.T.A.: Lebensansichten des Katers Murr[M/OL]. url: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780/38780-h/38780-h.htm(01.03.2020).本文對作品的引用均出自此電子文本,由筆者自行翻譯,下文不再標(biāo)注。
2.3.7.16.Huch, Ricarda: Die Romantik. Ausbreitung, Blütezeitund Verfall[M]. Berlin 2018. S. 382,383,384,385.
4.普欽奈拉其人機智、狡猾、貪圖享樂且殘酷,同時他乏味、膽小、善于奉承和自夸,參見: Duchartre, Pierre Louis:The Italian Comedy. The Improvisation Scenarios Lives Attributes Portraits and Masks of the Illustrious Characters of the Commedia dell' Arte[M]. Aus dem Frz. übertragen von Randolph T. Weaver.New York 1966. S. 208-209,212,214.
5.同[4],S. 215.
6.彼得?辛格,湯姆?雷根編. 動物權(quán)利與人類義務(wù)(第2版)[G]. 曾建平,代峰,譯. 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19.
8.12.Goethe, Johann Wolfgang von / Eckermann, Johann Peter: Gespr?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M/OL]. url: http://www.zeno.org/Literatur/M/Goethe,+Johann+Wolfgang/Gespr%C3%A4che/%5BZu+den+Gespr%C3%A4chen%5D/1830 (01.03.2020).
9.11.雅克?德里達. “故我在”的動物[M]. 史安斌, 譯//汪明安.生產(chǎn)(第三輯). 廣西: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108、85、77.
10 . 亞里士多德、阿奎那、笛卡爾等人對于人與動物之間關(guān)系的觀點參見[ 6 ] 第5 - 2 1 頁, 康德的觀點參見:Breitenbach, Angela: Die Analogie von Vernunft und Natur. Eine Umweltphilosophie nach Kant[M]. Berlin 2009,S. 202.
13.14.15.參見:Feldges, Brigitte / Stadler, Ulrich: E.T.A.Hoffmann. Epoche-Werk-Wirkung[M]. München 1986. S.24f, 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