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勞動的詩與美
——論汪曾祺小說中的底層勞動者形象

（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25000）

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顯示出鮮明的民間立場。他的小說不注重反映大時代大問題，而是疏離于主流之外描摹底層人民生活和表現(xiàn)民間文化。他的小說人物多是傳統(tǒng)工匠、手工藝者等底層勞動者形象。本文以汪曾祺小說人物所從事的勞動為切入視角，深入挖掘汪曾祺筆下民間勞動的詩性和美麗，并從這一角度重新審視和鑒賞這類人物形象，發(fā)掘他們作為普通勞動者的優(yōu)秀品質(zhì)，彰顯底層勞動者的尊嚴和價值。

一、文學(xué)敘事與勞動話語

“勞動”作為文學(xué)敘事中重要的話語資源，上古時期就有了非常典型的描寫，例如東漢趙曄編撰的《吳越春秋》中的《彈歌》便描寫了遠古先民從制作勞動工具到狩獵的全過程，在勞動視角下，古代先民勤勞智慧的形象躍然紙上；我國古代第一部現(xiàn)實主義詩歌總集《詩經(jīng)》，亦有很多描寫日常勞動的敘事詩。這說明“勞動”這一話語不僅與文藝生產(chǎn)有著直接而密切的關(guān)系，它還是文藝表達審美內(nèi)涵的重要載體。

汪曾祺是從舊社會一路走來的，他幼時便接觸到很多傳統(tǒng)的小攤商鋪和手工藝者，他對這類勞動行業(yè)的運作技藝早已耳濡目染熟透在心。而他小說中塑造的最多的人物形象便是他自幼熟悉生活在艱難時世和紛擾世界中的底層勞動者?？梢杂玫聡娙撕蔂柕铝值囊痪浣?jīng)典詩歌來概括這類人物題材，即“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闭墙柚@些人物和他們所從事的勞動，汪曾祺充分表達了他所推崇和渴望的平凡且充滿詩意的人生境界和生命存在。

二、人物形象與詩性勞動

汪曾祺筆下的傳統(tǒng)民間生活，已經(jīng)在他的整個生命扎根，并越到暮年越是留戀，他始終堅守在民間的立場上觀照蕓蕓眾生，他深深熱愛著充滿煙火味的世俗人間。當(dāng)然，汪曾祺筆下的世俗人間并不是一種 “庸俗的存在”，也不是媚俗卑瑣的“市儈作風(fēng)”，而是一種樸實自然、尚情尚義、崇德向善的“人性的高揚?！比绻麖膭趧拥囊暯侵匦聦徱曀髌分械娜宋镄蜗缶筒浑y發(fā)現(xiàn)，即使身處底層的勞動者們所從事的是最苦累低下的活計，卻也因為汪曾祺采取了一種溫情人道主義式的平等和同情的目光去感受和體會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生命需求，同時也因為這些底層勞動者們自身的知足常樂和積極樂觀，使他們平凡艱苦的勞動生活彰顯著人的高貴和尊嚴。且看：

“木花吐出來，旋刀服從他的意志，受他多年經(jīng)驗的指導(dǎo)，旋成圓球，旋成瓶頸狀，旋苗條的腰身，旋出一筆難以描畫的弧線，一個懸膽，一個羊角彎，一個螺紋，一個杵腳，一個瓢狀的，鏟狀的空槽，一個銀錠元寶形，一個云頭如意形，狹狹長長輕輕薄薄木花吐出來，如蘭葉，如書帶草，如新韭，如番瓜瓤……”

小說《戴車匠》里的這段描寫，通過一系列排比、比喻、擬人的手法形象地寫出戴車匠刨木頭時木花飛舞靈動的景象，好似電影的慢鏡頭記錄著一群跳舞精靈的曼妙舞姿，靜謐而唯美。與其說戴車匠在做一份苦累的活計，不如說他在進行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整個過程充滿詩意和美麗。此時戴車匠就不只是一個普通匠人了，他的專注凝神、嫻熟老練，他的拿捏有度、揮灑自如，他儼然如同一個有深厚修養(yǎng)，在自我勞動中達到一定境界的藝術(shù)家了。在這樣的勞動場景和視角下塑造的戴車匠這樣一個傳統(tǒng)匠人的形象無疑是深入人心的。再來看：

“這副擔(dān)子是楠木的，雕著花，細巧玲瓏，很好看。這好像是《東京夢華錄》時期的東西，李嵩筆下畫出來的玩意兒…… 他的餛飩除了豬肉餡的，還有雞肉餡的、螃蟹餡的，最講究的是薺菜冬筍肉末餡的，——這種肉餡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背剁的！作料也特別齊全，除了醬油、醋，還有花椒油、辣椒油、蝦皮、紫菜、蔥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別精潔——他有一個拌餡用的深口大盤，是雍正青花！”

這是汪曾祺小說《晚飯花·三姊妹出嫁》中秦老吉賣餛飩的一段。從好似文物的楠木擔(dān)子到種類紛繁、調(diào)料齊全、頗有講究的餛飩再到精潔的雍正青花大盤，秦老吉不過是個賣餛飩的小販，然而這個小販似乎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辦一場讓人嘆為觀止的展覽。這也從側(cè)面說明了秦老吉這位底層勞動者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制作傳統(tǒng)手工藝食品的滿腔虔誠和認真。生活的艱苦并未磨滅他對生活的熱愛，他用一顆匠心在點綴生活，在生活的庸碌和勞累中創(chuàng)造了美和詩意。

再來看《茶干》里的一段：

“豆腐出凈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里，包口扎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里倒出來。這種荼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dāng)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連老大監(jiān)制茶干，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p>

這茶干從制作到包裝，無一不是細致入微步步到位，好像不是人們?nèi)粘Ｉ钪械氖称?，而是精美的藝術(shù)品。這些食品都帶著底層勞動者獨具個性的智慧和匠心，是一種富含詩意與美麗的存在。而連老板呢，可以看出連老大這個醬園店老板是富有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且做事頗為講究的，他這樣獨特的茶食制作，一方面是為了追求品質(zhì)更好地售賣，另一方面，在個性的制作追求中也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美，是手工勞動的美，更是生活的美。在勞動的視角下，連老大這樣一個精明能干、樸實虔誠的傳統(tǒng)食品工坊的小老板形象便十分動人了。

以上是汪曾祺小說里成人的勞動世界，那么再來看看孩子的。汪曾祺在小說中也塑造了不少少年勞動者形象，集中體現(xiàn)在《羊舍一夕》這篇作品中。在特殊的年代里，這些十四五歲的孩子為了生計少年時就投入到艱辛的勞動中去。然而在汪曾祺的筆下，這群孩子是頑強堅韌的，他們并沒有因為沉重的勞動而喪失童真和對生活的熱情。且看：

“登上高凳，爬上樹頂，綁老架的葡萄條，果樹摘心，套紙袋，捉金龜子，用一個小鐵絲鉤疏蟲果，接了長長的竿子噴射天藍色的波爾多液……在明麗的陽光和蔥蘢的綠葉當(dāng)中做這些事，既是嚴肅的工作，又是輕松的游戲?！?/p>

果園里瑣碎繁雜的勞動在十四歲的小呂手中成了嫻熟而充滿樂趣的游戲，雖然小呂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但他已經(jīng)像一個男子漢同果園里的成人一樣，挑起了屬于自己的擔(dān)子。汪曾祺在另外一篇單獨以小呂為描寫對象的小說《看水》中，詳細生動地描寫了他獨自一人深夜在水渠看水的故事。通過夜的寒冷孤寂，遇狼的恐懼，放水?dāng)r水的艱辛等情節(jié)的描寫，生動刻畫出小呂這樣一個膽大頑強、不畏艱苦、心細勤勞的少年形象。再看：

“羊群緩緩地往前推移，遠看，像一片云彩在坡上流動。天也藍，山也綠，洋河的水在樹林子后面白亮白亮的……山上有酸棗，有榛子，有櫓林，有紅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樣的野果……每回放羊回來經(jīng)過，一定是‘飽餐一頓’…… 放羊苦嗎？咋不苦！最苦是夏天……，一夏天這么大太陽曬著，燒得你嘴唇、上腭都是爛的！”

這是十五歲的羊倌老九，從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老九享受著放羊獨特的樂趣——欣賞風(fēng)景，飽食野味；也忍受著放羊異常的艱辛——烈日酷暑，口焦舌燥。汪曾祺并沒刻意美化勞動的艱辛，相反這種真實的苦與樂的對比，更顯示出生活的真，那種苦是真實的，但那種勞動的詩與美也是真實的。他筆下的這些少年沒有被沉重的勞動壓垮，表現(xiàn)出苦難的頹廢和病態(tài)，相反，小呂、老九這些少年是極為健康、充滿朝氣和韌勁的，他們沒有逃避和推諉勞動的沉重，而是以一種昂揚的姿態(tài)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翱嘀凶鳂贰?，這份獨有的樂趣是他們在勞動中創(chuàng)造出的屬于他們的詩意和美麗。所以：

“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都覺得很痛快，很甜蜜，很幸?！@些苦熱、苦渴、風(fēng)雨、冷雹，將和那些藍天、白云、綠山、白羊、石雞、野兔、酸棗、桑椹互相融和調(diào)合起來，變成一幅濃郁鮮明的圖畫，永遠記述著秦老九的十五歲的少年的光陰，日后使他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還會常?；叵搿！?/p>

在勞動視角下，這樣一群充滿朝氣、天真活潑、精明能干的少年勞動者形象是很深入人心的。

三、京派傳承與自我超越

汪曾祺在小說中極力塑造這類底層勞動者形象，并深入發(fā)掘民間勞動中獨特的詩與美是有其深層原因的。汪曾祺被稱為“最后一位京派作家”，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與京派作家是一脈相承的，其中汪曾祺的老師沈從文以及早期京派代表作家廢名對他的影響最為深遠，他小說中的人文精神是在沈從文的熏陶下慢慢形成的，而小說情節(jié)的淡化、語言的詩化則得力于廢名的影響。汪曾祺偏愛民間文化始終堅守民間立場，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如果從他與京派文學(xué)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和他個性創(chuàng)作的追求這兩個角度來探究，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原因了。

（一）“修辭立其誠”的創(chuàng)作理念

汪曾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極力挖掘民間勞動的詩與美，與其創(chuàng)作理念是分不開的。貫穿汪曾祺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理念就是“修辭立其誠。”他認為小說是討論和描寫生活而不是胡亂編造故事，小說的確要講技巧，但更要講真誠。汪曾祺在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方面還受到其西南聯(lián)大的老師也是著名詩人卞之琳的影響。在1940年代的西南聯(lián)大，卞之琳曾經(jīng)率領(lǐng)部分學(xué)生一起譯介了六種外文小說，“藉此在國內(nèi)翻譯界多少樹立一點點嚴正的標(biāo)準與風(fēng)氣”。但根據(jù)當(dāng)時他所寫的譯本序文來看，他的用心所在其實是為讀者和作家展示一種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和表現(xiàn)技巧多樣性的范本。在他針對所選小說而發(fā)的議論中就著重強調(diào)了小說創(chuàng)作要“真”，具有真實的故事、真摯的情感體驗、近乎人情；要通過暗示和節(jié)制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深深植根于學(xué)生時代的汪曾祺的腦海之中，并對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他筆下的人物、生活都是其切身體會到的，他渴望通過文字來還原并分享他所接觸的人和經(jīng)歷的事。

（二）“和諧”的審美追求

汪曾祺曾一再表明在他的作品中從不刻意追求深刻和奇崛，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和諧”。這也是受到了沈從文的影響。在整個京派作家的審美和創(chuàng)作中都或多或少體現(xiàn)了對“和諧”之美的追求。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中就洋溢著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一種和諧之美。而汪曾祺所追求的這種“和諧”，則是民間勞動的艱辛和詩意的統(tǒng)一與交融。詩意不僅可以作為藝術(shù)的特性，它也可以作為勞動和生存的特性，因為勞動本身就蘊含著美的創(chuàng)造。

（三）人文理想和民間意識的高度融合

沈從文對汪曾祺的影響不僅是在審美追求上，還有就是他的人文理想。汪曾祺從沈先生的人品和小說中悟出寫人物一定要懷揣著“人道主義的溫情”和“抒情意味的同情心”。汪曾祺在他的散文《沈從文的寂寞》中也曾具體談到過——“沈先生關(guān)心的是人，人的變化，人的前途……希望能在一種新條件下，使民族的熱情、品德，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能夠得到新的發(fā)展?！彼谛≌f中極力塑造社會底層勞動者形象就含有他對這類人生存狀況的密切關(guān)注和深切同情以及對他們優(yōu)秀品質(zhì)和淳樸人性的真誠贊美。由此觀之，沈從文那種融入其血脈精神中鄉(xiāng)土中國的人文理想對汪曾祺的影響是無比深遠的。汪曾祺能理解沈從文的這種情懷和深深的無奈。他把這種人文理想情懷和他高度自覺的民間意識融合，以一種仁慈的、平等的、超越功利的眼光來審視他筆下的人物和其所從事的勞動，在他的眼里這是美的創(chuàng)造是民間詩性的創(chuàng)造。

汪曾祺在小說中極力發(fā)掘民間勞動的詩與美正是他真誠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諧的審美追求、民間的寫作立場和悲憫的人文理想的集中體現(xiàn)，這其中既有對京派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也有對自我創(chuàng)作個性的超越。汪曾祺在民間勞動的視角下塑造的那些可感可觸、深入人心的底層勞動者形象以及他筆下所呈現(xiàn)的民間勞動的詩與美，將是現(xiàn)實生活里平凡個體面對生活沉重的不竭的力量，它將激勵著人們在平凡勞動中找到永恒的詩意和美麗以及個體的尊嚴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