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雪姣[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外語系,太原 030031]
在英美文學史中,不乏數量眾多的作品描繪18、19世紀英國和美國的女性形象,在這些作品中讀者看到了一些富有女性主義特質的新女性形象,她們都有自己豐富的人格特征和飽滿的性格形象,也不再是男性作者筆下那些美麗、溫順卻失去了“聲音”的他者,而是一群有血有肉、有獨立思想的人物。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筆下《傲慢與偏見》中的伊麗莎白·貝內特和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長篇小說《飄》中的斯嘉麗·奧哈拉就是兩個典型的新女性形象。雖然這兩部作品出版時間相差一百年,小說背景一個設置在18世紀末,一個是19世紀中葉,但是其中反映出來的女性主義思想主題有極大的重合。
《傲慢與偏見》創(chuàng)作于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帶來的影響遍及歐洲大陸。這一時期的社會依舊是以男性為主體,男人處于絕對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例如:英國社會賦予男性財產繼承權。一個家庭中只有男性才有繼承房產、金錢、土地的權利,而女人則沒有這一權利。在婚嫁方面,男性也被賦予絕對的主動權。女人要想嫁入一個殷實之戶,不僅需要有美麗的外貌、得體的語言、討喜的性格,還需要有一份豐厚的嫁妝。而女性在婚后也是由丈夫負責家庭財產的管理。這就不難解釋在《傲慢與偏見》中,為什么貝內特太太從始至終都對女兒們的婚事那么憂心。貝內特家中沒有兒子,只有五個待嫁閨中的女兒,這就意味著,貝內特家的所有財產只能給予他們的遠方侄子。貝內特家作為普通的中產階級,沒有辦法給女兒們都提供豐厚的嫁妝,而且在貝內特先生去世后,女兒們是必須搬離貝府的。因此,貝內特太太希望其中一個女兒可以嫁給侄子,保留住本屬于自家的房屋和財產,也期望其他的女兒都能夠嫁給家境豐厚的人家,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伊麗莎白·貝內特是家中排行第二的女兒,她的相貌不如姐姐簡那么突出,但是她的性格絕對是眾姐妹中最討喜和獨特的。她活潑俏皮、聰穎靈敏,對一切有趣的事情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中肯不偏頗,在家事、友情等事宜的處理上也有禮有節(jié),這使得這個外表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家中二女兒顯得獨樹一幟。讀者可以在小說中看到伊麗莎白表現出來的女性主義特質。伊麗莎白不同于家中其他的姐妹,她的生活中不是只有對適齡未婚男性的討論、參加不完的舞會和社交,她更喜愛讀書、寫信和思考,對于家人的不完美看在眼里,但是在心中卻包容著他們。她內心善良,能夠喜他人之喜,悲他人之悲。
伊麗莎白的女性主義思想表現在:當知道自己的朋友夏洛蒂要嫁給自己的遠房表哥柯林斯時,她對自己朋友的選擇是擔憂的??铝炙共皇且粋€讓人喜愛的男性形象。他矮小、阿諛奉承、冷漠,時常會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而夏洛蒂是一個溫暖細心、善于觀察的女子,在伊麗莎白眼中,這樣的女性完全是可以不屈居于眼前這個不盡如人意的對象的。伊麗莎白對于夏洛蒂的婚事表現出不解和反感主要是因為她敏銳的觀察力和決斷力讓她斷定柯林斯是一個乏味、奇怪且不值得依賴的人,這從柯林斯之前向伊麗莎白的求婚對白可以看出一二,他是這樣向伊麗莎白闡述結婚理由的:“第一,我認為每個生活寬裕的牧師(像我本人),理當給教區(qū)在婚姻方面樹立一個榜樣;第二,我相信結婚會大大增進我的幸福;第三,這一點或許應該早一點提出來,我有幸奉為恩主的那位貴婦人特別勸囑我要結婚?!币聋惿讓@樣一位以自我為中心,把愛情和婚姻視為滿足世俗眼光的儀式,而不是與對方心與心的交換的人予以鄙視。伊麗莎白對愛情和婚姻的態(tài)度在18世紀的英國來說是超前的,甚至在某些保守人士的眼中屬于另類。在小說中,伊麗莎白聽到達西和賓利小姐針對“完美女性”這一話題進行了有理有據的辯論。達西認為他一生見到過的可謂完美的女性只有六個。伊麗莎白馬上表示,這樣一個“完美女性”的形象并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可怕的。在得知姐姐生病后,她不顧大雨和遙遠的路途,只身趕到姐姐停留的住所去照顧她,全然不顧別人眼中自己在淋過大雨過后的狼狽形象和被泥土玷污的衣裙。在她心中,姐姐的健康和期待比自己的形象要重要得多。從這一點看,她又是一個務實主義者。
伊麗莎白的愛情和婚姻觀是理智的,也是理想化的。她認為理想的婚姻應當是基于心靈上的交流和建立在對彼此的全然接受和欣賞之上的。因此,在達西先生出現在伊麗莎白面前,并無意中評論她的樣貌平凡后,她對于達西的印象是傲慢、不可一世的。而達西對伊麗莎白卻是一見鐘情。他的不善言辭導致兩個人之間誤會連生,以至于在達西向伊麗莎白求婚時她表現出來的都是驚訝的態(tài)度。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婚,伊麗莎白還是看到了達西的傲慢,因此嚴詞拒絕,她并沒有因為達西的地位和金錢而委身于他。再到后來,達西給伊麗莎白寫了一封真摯的信件,并在后期動用自己的關系和金錢解救自己的妹妹伊迪絲于眾人鄙視中時,伊麗莎白才確認了眼前這個“傲慢之徒”實際上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紳士。小說的最后,伊麗莎白收獲了愛情、金錢和社會地位,成為別人眼中“嫁得好”的女性的代表。
19世紀中期的美國,南方和北方之間正在進行著一場持續(xù)四年的內戰(zhàn)。彼時的美國南方是一個民風保守的區(qū)域,在內戰(zhàn)前,“紳士”和“淑女”們在自家莊園中過著無憂無慮、井然有序的生活。隨著美國北方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日盛,從前鼎盛榮耀的南方種植園經濟瀕臨衰落。在這一新舊文明碰撞的特殊時期,美國的女性主義迎來了新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的美國南方,男權主義盛行,而女性被視為男人的財產、陪襯和附屬品。女性作為“淑女”必須表現得柔弱、無助而獲得男人的愛意和保護。女人沒有獨立的經濟來源,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就是要做好一個能照顧好丈夫、子女,且管理好家庭人員和收支的角色。女人們被認為是柔弱的、頭腦簡單的、沒有見識的。
斯嘉麗外表的美麗和說話時表現出的體面優(yōu)雅是母親和黑人嬤嬤的教導下的產物。但是,她的眼中透出的是十足不安分的靈魂。例如:她不愿意為了在十二橡樹聚會時少吃一點而表現出淑女風范;在家人祈禱時考慮的是自己的事情;在聚會中大膽地與各種男孩子聊天;她深知自己的優(yōu)勢是美麗和活力,也樂于運用自己的魅力為自己帶來快活和方便。這在當時的美國南方社會看來是有失體統(tǒng)的。
但是斯嘉麗這個“假淑女”身上又具有很多同時代的女性沒有的閃光點,可以反映出她在亂世中反對父權制度的心智性格。在向艾希禮主動表白遭到拒絕后,惱羞成怒之下她嫁給了梅蘭妮的弟弟查爾斯。在查爾斯去世后,她不顧眾人的反對出現在熱鬧的集資派對上,雖然身穿黑色喪服,但是腳丫不安分地跟著節(jié)奏跳著舞步,甚至在瑞德請他跳舞時毫不猶豫地沖到舞池當中,引起了眾人的議論。斯嘉麗對待愛情從來沒有按照社會規(guī)矩行事,而是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在她心中,婚姻和愛情是相互分離的,她嫁人是為了金錢或是將婚姻視為權宜之計,而心中所愛一直是艾希禮。斯嘉麗在短短十幾年內有過三次婚姻,第一次的魯莽是為了讓艾希禮“后悔”;第二次為了拯救塔拉莊園,斯嘉麗設計嫁給了妹妹的未婚夫弗蘭克;第三次也是為了金錢而嫁給了瑞德。斯嘉麗的婚姻觀雖然莽撞,但是決定權一直在自己的手中,也達到了自己想要通過婚姻實現的目的,這和同時代婚姻被父母安排、婚后成為丈夫手中的玩偶的女性形成鮮明的對比。
斯嘉麗不是南方傳統(tǒng)美麗、溫柔、無助的“淑女”,而是一位勇敢、機智、講義氣卻又略帶莽撞的獨特的女子。雖然心里愛著艾希禮,面對艾希禮離家上戰(zhàn)場前“替我照顧好梅蘭妮”的囑托念念不忘,在亞特蘭大淪陷又聽聞母親病重的斯嘉麗一心想回到塔拉莊園,但是適逢梅蘭妮臨盆,沒有任何助產經歷的斯嘉麗雖然害怕、厭惡,但還是留下來替梅蘭妮接生。為了讓梅蘭妮心寬,她故作輕松與其談笑風生。在幾經磨難回到塔拉莊園,面對她的是被掠奪一空的家園、母親的逝去、父親變瘋、姐妹病重,家中的負擔都瞬間落在了她的肩頭。她沒有自怨自艾,也沒有絕望哭泣,而是在悲傷過后打起精神來,將家中上下安排妥帖,并對天發(fā)誓她再也不讓自己和家人挨餓,哪怕是靠偷、靠搶。面對塔拉貧瘠的土地,她沒有放棄,而是將曾經貴族小姐的頭銜忘卻腦后,親自下地種棉花、摘棉花,并監(jiān)督所有的人為生計出力。一家的老弱病殘,只有斯嘉麗才能充當一家之主的角色,被定義成柔弱無用的淑女卻在塔拉莊園面臨北軍偷盜時舉起手槍殺死了敵人,并瞞著家人埋葬了敵人。為保住家園她做的所有事情在傳統(tǒng)的南方倫理道德中都是經不起推敲的。但是正是斯嘉麗身上這種離經叛道和頑強的精神拯救了家園。
在南方失敗后,舊時的“紳士淑女”的生活秩序依舊被人們所信奉。大批的南方士兵帶著身體的殘疾和心靈的傷痛回到了故土,南方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男權根基,但是思想上依舊因循守舊,反對女性拋頭露面。斯嘉麗清晰地斷定戰(zhàn)后南方重建急需木材,她用弗蘭克的金錢投資建造了木材廠,并經營得有聲有色。她不能理解那些虛弱、自怨自艾的“紳士”們依舊活在昨日舊夢中,并鄙視將木材廠經營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們,包括弗蘭克和艾希禮。為了將木材廠經營好,她給工人們定下了嚴格的規(guī)矩,對于“紳士”們的議論充耳不聞;斯嘉麗每天獨自駕駛著馬車往返于家中和木材廠之間,不顧人們警告她的危險,因為在她眼中,所有的危險和痛苦都不如失去塔拉以及讓自己和家人挨餓更恐怖,由此也可以看出斯嘉麗的務實和勇敢。
雖然《傲慢與偏見》中的伊麗莎白和《飄》中的斯嘉麗都有著不同于同時代女性的特征,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女性主義特質,但是相比斯嘉麗,伊麗莎白在女性主義的表現上還是有些“點到即止”。伊麗莎白所處的階層是地主鄉(xiāng)紳階層,女性們在這樣的家庭中的主要活動就是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和舞會,和家人朋友喝茶聊天、走親訪友,視野所及也只是東家長李家短的閑言碎語。雖然伊麗莎白具有一定程度的反叛精神和女性主義意識,這種精神和意識最多也只是體現在“斗嘴”和辯論上,而缺乏明顯的實際行動。其次,伊麗莎白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人的生存價值可以說是完全依賴于所嫁之人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換句話說,如果伊麗莎白在自己的父親去世前不能嫁給一個家境殷實的男人,那么作為女性的她是沒有資格繼承家業(yè)的,并且還要從家中搬出去。所以“嫁人”就成了延續(xù)生命的重要手段。在小說中,伊麗莎白深知自己和姐妹們的處境。她不拒絕愛情和婚姻,甚至有些時候是積極爭取的。在和達西互通心意后,面對凱瑟琳女士和賓格萊小姐的議論,她勇敢地維護了自己的愛情,換句話說,她在維護愛情的同時實際上也是在維護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生活得到很好照料的行為。在舞會上,賓利先生連續(xù)兩次邀請簡跳舞,簡謙虛地表示“我真想不到他會這樣抬舉我”。而性格直爽的伊麗莎白卻說:“你真沒想到嗎?我倒替你想到了。不過,這正是我和你大不相同的地方。你遇到人家抬舉你,總是受寵若驚,我就不是這樣。他第二次再來請你跳舞,這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嗎?你比起舞場里任何一位小姐都要漂亮得不知多少倍,他長了眼睛自然會看得出。他向你獻殷勤你又何必感激。說起來,他的確可愛,我也不反對你喜歡他。不過你以前可也喜歡過許多蠢貨啊?!庇纱丝梢钥闯?,在伊麗莎白自己和姐妹們的生活里“尋愛”這一活動是不可或缺的,她們也是由衷向往著找到一個優(yōu)秀的男子結為夫婦的。只是,這樣的討論幾乎占據著整個小說中貝內特姐妹的生活。也就是說,“尋覓佳偶”這件事在她們看來是一件關乎人生的重要大事。伊麗莎白的反叛、直言不諱、靈動自信也只不過是建立在她自己還算不錯的家境和相貌上。再加上當時英國社會沒有戰(zhàn)爭和饑荒等災害的威脅,小姐們擁有足夠多的時間參加舞會、與自己的親友討論自己的心儀對象。與《飄》中處于大時代變化背景下的斯嘉麗相比,伊麗莎白的生活可謂衣食無憂、穩(wěn)定愜意,只需要在閑適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便可。這樣的大環(huán)境就使得伊麗莎白的女性主義沒有必要、沒有條件地徹底爆發(fā)出來。伊麗莎白無非是在平靜祥和的社交圈里表現出來的一個家境殷實、長相甜美、略帶個性和脾氣的大小姐形象。作者在小說最后安排伊麗莎白順利嫁給了富有而帥氣的達西,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伊麗莎白不徹底的女性主義觀。
而在《飄》中,斯嘉麗所處的是一個充滿戰(zhàn)爭、饑荒、焦慮的亂世。女人雖然也被期望成溫柔賢淑的賢內助形象,但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斯嘉麗沒有時間和精力與周圍人進行感情上的交流,她甚至沒有一個傾吐心事的對象,直到梅蘭妮去世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只有她這一個朋友。她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賺錢養(yǎng)家的“事業(yè)”當中去。在戰(zhàn)后,當曾經的南方貴族公子都失去了斗志之時,斯嘉麗卻頭腦清醒、意志堅強地讓塔拉莊園和家人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她鄙視只講義氣不會經營的男人,將自己“刻薄”的盈利理念應用到木材廠。比起伊麗莎白來,斯嘉麗身上的缺點十分明顯,她自私、虛榮、心狠手辣、善于利用他人。在伊麗莎白看來,愛情是不容任何外在成分褻瀆的,它需要絕對的純凈和忠誠。但是在斯嘉麗看來,愛情和婚姻是可以互相獨立的,她可以是別人的妻子,但是心里想的還是她的摯愛艾希禮。因此,斯嘉麗的價值觀更加的實用頗也有爭議。與伊麗莎白相比,斯嘉麗是有自己的事業(yè)的。比起虛無的愛情,她更喜歡握在手里的實實在在的金錢。比起伊麗莎白的敏感,她更顯得大條和粗放,卻更頑強。每次在受挫時,只要回到她心愛的塔拉莊園,站在這片養(yǎng)育她的紅土地上,她的力量就會源源不斷得到補充。斯嘉麗在感情上的后知后覺使她在愛情和婚姻上總是不順利,自己的真愛瑞德絕望離她而去,疲憊悲傷不已的斯嘉麗也是第一時間想到:“等明天回到塔拉莊園再考慮這一切吧。到時候我就能夠忍受了。我明天會想出辦法來重新得到他的。不管怎么說,明天是新的一天了?!边@樣的勇氣正如小說中提到的那樣:“她的祖先們一向都是不怕失敗的,即使失敗死死地、沒完沒了地盯著她們,她們也面不改色……她一定能夠重新得到瑞德的。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這一點!”斯嘉麗在愛情中雖然后知后覺,但是從始到終都是自己為自己做主。她沒有被任何人所裹挾和定義,她在愛情中雖然遭受了挫折,但是她有著伊麗莎白所沒有的自信心和頑強的處理復雜事件的力量。這種女性主義不是嘴巴上自由表達的痛快,而是內心自主自由的選擇。從這個角度看,斯嘉麗的女性主義表現得更加徹底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