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宏光[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福建 漳州 363105]
《秋興八首》是杜甫晚年名作。關于組詩的結構,一般認為:前三章采用時間次序,寫頭天薄暮到次日黎明的情景,這有“暮砧”“落日”“蘿月”“朝暉”等字眼為證,它們構成了一段時間的流程;第四章概寫長安時局,時間進程在此中斷;后四章改用空間結構,依次摹寫了蓬萊宮、曲江池、昆明池和昆吾、御宿、紫閣、渼陂等處所的場景。這種解釋大體不差,但在后四章空間結構的問題上常常語焉不詳。這些空間對象的排列,只是任意為之,還是有所依循,關系到組詩的整體篇章結構是否完整與合理、組詩的思想藝術成就是否過譽或低估。
為了行文方便,下文將用大明宮指代蓬萊宮,用曲江池概稱組詩第六章包括花萼樓、芙蓉苑在內的多個對象,用終南山或上林苑統(tǒng)稱組詩第八章涉及的昆吾、御宿、紫閣、渼陂等多個對象,用“玉露”“夔府”“千家”“聞道”“蓬萊”“瞿塘”“昆明”“昆吾”指代組詩各個篇章,用“北望”合稱組詩前四首,用“憶昔”合稱組詩后四首。
“憶昔”四首摹寫的大明宮、曲江池、昆明池和終南山,分別位于長安城的北、東、西、南四個方位?!皯浳簟彼氖子盟膫€方位來構造空間次第,本來像“北望”四首用“暮砧”“落日”“蘿月”“朝暉”乃至“百年”等字眼勾勒出時間的流程一樣自然、常見,由于詩人沒有使用東南西北、前后左右、陰陽表里等方位詞匯,來明確“憶昔”四首的相互關系,所以隱而不顯。其實,詩人已經(jīng)在“憶昔”首章“蓬萊”篇的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中,運用或隱或顯的方位詞匯,對“憶昔”四首從城北大明宮開始、中經(jīng)長安東西、到城南終南山結束的空間次序,進行了暗示。為了避免重復,詩人沒有再次使用方位詞匯。
“憶昔”四首用方位排列構造空間次序,受到了漢賦的啟發(fā)。在游獵、京都題材的漢賦中,或明或暗、或密或疏地使用方位詞匯,來鋪排苑囿疆域遼闊、物產富饒或者京師形勢險要、市塵繁榮的句段,可謂比比皆是?!蹲犹摗贰渡狭帧范x中,子虛夸耀楚國云夢大澤“其東則有蕙圃……其南則有平原廣澤……其西則有清泉涌池……其北則有陰林”,盛贊天子上林禁苑“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西都》《東都》二賦中,客人炫耀長安地緣優(yōu)勢,“其陽則崇山隱天……其陰則冠以九嵕……東郊則有通溝大漕……西郊則有上囿禁苑”,主人則感嘆,“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漢賦的這種手法,對于杜甫來說并不陌生。他曾經(jīng)進獻《三大禮賦》,連《秋興》詩題也來自《文選》賦作。他教導兒子要“熟精文選理”,自己也經(jīng)常從《文選》所收詩辭歌賦甚至時人注釋中借用語詞、學習技巧、尋找靈感。當他在“憶昔”四首中處理相似對象、構思空間次序時,使用漢賦句段手法來結構組詩篇章秩序,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漢賦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憶昔”四首的取材、傾向、語言、風格等方面。題材方面,漢代大賦苞舉萬象,一篇之內,除了再現(xiàn)游獵盛況、京都榮景之外,還同時囊括了宮室壯觀、后妃娛游、演武練兵、盛世太平等內容,“憶昔”四首不僅涉及它們,次序也基本吻合。就傾向而言,“憶昔”四首調整了“勸”“諷”比例,不僅在每章尾聯(lián)曲終奏雅,用悲戚無奈的身世之感,平衡之前繁密富麗的盛世景觀,而且時涉諷喻,到“昆明”一章干脆完全涂抹荒涼黯淡色調,可以說,這是杜甫對漢賦“勸百諷一”之功能缺陷的自覺改造,堪稱“婉而多諷”。語言方面,為了適用詩歌體裁,“憶昔”四首對漢賦語句進行加工,使其表意更加凝練或豐富,如“承露金莖霄漢間”對“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的緊縮,“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對“招白鷴,下雙鵠”的擴張,“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椗畽C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之比興對“集乎豫章之宇,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似云漢之無涯”之鋪排的改創(chuàng),“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之詩語對“武帝廣開上林,東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之賦辭的揀擇,等等。就風格而言,組詩前半部分“北望”四首多用借景抒情,怨悱綺靡,頗有騷人雅致,后半部分“憶昔”四首體物狀貌,富麗瀏亮,儼然賦家風范。
“憶昔”四首在四個方位對象中首列城北大明宮,原因值得深入探究。這是因為大明宮是大唐帝國的中樞、帝王權力的象征,分量之重、等級之高不言而喻。這也是因為,大明宮承載著詩人一生中所有難忘的追求與失落、歡欣與悲戚:詩人的祖父杜審言,曾經(jīng)在這座宮城中,濡染一枝彩筆,揮灑錦繡文章,妝點盛世氣象,“奉儒守官”“詩為家事”堪稱杜家門風;當詩人青年時代漫游齊魯,寫下登絕頂、覽眾山的壯辭時,這泰岳絕頂大概已經(jīng)別有所指;詩人懷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生活,在長安蹭蹬十年,終因進獻《三大禮賦》而待制大明宮集賢院,一日之內,聲名鵲起,又因為“麻衣見天子”而出任門下省左拾遺,春值畫省,早朝大明;當“忠君戀闕”的詩人老病孤舟,在巴山蜀水間感慨人生窮通、唏噓帝國盛衰時,曾給他帶來無數(shù)榮辱和悲歡的大明宮,自然成為構思首選。
從結構層面觀察,首列大明宮,還關系到“北望”四首時間順序和“憶昔”四首空間序列如何轉換、銜接的問題。在“北望”四首中,詩人已經(jīng)通過“孤舟一系故園心”“每依北斗望京華”“五陵衣馬自輕肥”“聞道長安似弈棋”等句,抒發(fā)了故鄉(xiāng)洛陽之思、京城長安之念、門祚沉浮之慨、時局動蕩之憂等復雜思慮。對于身處夔州、心系長安,恨不能“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詩人來說,“北望”這個動作和指向,經(jīng)過前四首詩的反復渲染,已經(jīng)蓄積了強大勢能。當理性的閘門被情感的洪流撞開、流動的時間被錨定的空間取代時,能夠順勢承接“北望”四首方位指向的,只有位于北方京師長安城北的大明宮,任何其他的方位與對象在此都會顯得格格不入。這種“北中有北”,不露痕跡地用大明宮替換了長安城,卻仍然延續(xù)著“北望”的指向,順利地實現(xiàn)了從“北望”四首的時間順序到“憶昔”四首的空間序列的銜接與轉換,堪稱天衣無縫。
如果說“蓬萊”章從北望長安轉入城北大明是“北中有北”;那么,“昆吾”章從城南上林切回巴南渝中,又可以稱為“南外有南”。作為“憶昔”四首的首尾兩章,它們分別通過“北”“南”二字,在北望長安與城北大明之間,在城南上林與垂首南中之間,建立了雙關。這兩次隱蔽的方位雙關和對象轉移,使得詩人從“蓬萊”章開始的年華追憶、白晝華胥,途經(jīng)側向展開的“曲江”“昆明”東西二翼,終于在“昆吾”章來到尾聲?!皯浳簟彼氖滓虼饲昂蠛魬⑹孜餐曜?,自成獨立單元。不僅如此,它還通過每章尾聯(lián)略顯突兀而刻意追求的時空變化,形成一種四重變奏,好像先后發(fā)射的四顆衛(wèi)星,在逐一并軌定位、完成功能調試后,開始遙遙回應著最初釋放它們的裝置。如此一來,“憶昔”四首建立的自足空間秩序,最終還是被整體納入到了“北望”四首的無情時間之流中了。
在組詩末章“昆吾”篇中,詩人再現(xiàn)了開天年間都人士女在長安城南上林故苑郊游的情景,用鸚鵡啄稻、鳳棲碧梧隱喻人壽年豐、安居樂業(yè),用佳人拾翠、仙侶同舟暗示世風淳樸、道路太平,在此美好治世背景下,尾聯(lián)直轉急下,同時寄寓著人生與時代的雙重悲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有一點值得注意,在儒家的敘事中,天子苑囿能否與民同樂,常常成為放縱私欲、耽溺逸樂或者敬天修德、保民而王的區(qū)分依據(jù),也是預測治亂的一項重要指標。例如,周公告誡成王“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孟子面折諸侯,痛斥獨夫“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而贊美明君“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揚雄賦諫成帝“開禁苑,散公儲……放雉兔,收苴罘,麋鹿芻蕘,與百姓共之”,班固正告西賓“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等等。
這為組詩解讀提供了新的空間?!皯浳簟笔渍隆芭钊R”篇涉及宮室、堪輿和朝堂,詩人寫出了它們的莊重格局、祥瑞氣象尤其是井然秩序,仿佛受天之祜、得地之祐、圣人登基、群彥列朝,天時地利人和,充滿了河清可俟的光明前景。然而,在次章“瞿塘”篇中,天子走出了大明宮,經(jīng)過專用的夾城復道,首先駐蹕于在舊日潛邸基礎上改造擴建而成的南內興慶宮花萼相輝樓,行其所謂兄弟敦睦友愛之情,又在“覆白蘋”“銜紅巾”之滿門外戚的陪伴下,繼續(xù)前往曲江池芙蓉苑,欣賞才人一箭雙雕的射弈,飽飲御廚進獻的水陸八珍;不說花萼相輝手足之情是否骨肉相殘、兄弟反目的反辭,光是興造宮室、流連池館、耽溺美色、沉湎歌舞,就暗示著政務荒怠、綱紀廢弛及其必然帶來的肘腋之患、蕭墻之禍;“瞿塘”篇在看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況下,隱約表達了深沉的憂患意識,并在首聯(lián)設上蕭瑟清冷之色,尾聯(lián)結以黍離麥秀之悲。
“昆明”篇諷喻武備廢弛招致彌天大禍,繁盛的假象完全被舉目的荒涼所取代,色調沉重陰暗;頷聯(lián)寫池畔織女、鯨魚石刻靜固之態(tài),當結合杜甫詩句“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和儲光羲詩句“石鯨既蹭蹬,女牛亦流離”(《同諸公秋日游昆明池思古》)索解,“織女”句缺省牛郎,隱喻君臣之間未有遇合,“石鯨”句更是暗示英俊之士、才德之輩長期投閑處散、沉淪下僚、有志難伸,端在批評朝廷所用非人;循此思路,頸聯(lián)續(xù)寫池中菰米、蓮房花果飄零之貌,表達的自然是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再次來到“憶昔”末章“昆吾”篇,我們不禁懷疑,這究竟是開天盛世的如實再現(xiàn)呢?還是詩人心造的幻象?雖然現(xiàn)實殘酷、理想破滅,詩人仍不惜用一枝絢爛彩筆,在紙面上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雍熙和諧的盛世圖景。這樣看來,“憶昔”四首確有總結治亂之由、興衰之理的微言大義存焉。
《秋興八首》的后半部分明顯采用了賦法作詩。這首先體現(xiàn)在它按照方位排列形成的空間結構上,也體現(xiàn)在語詞錘煉、句式屬對、思想立場、創(chuàng)作意圖和風格面貌等方面,可謂“以賦為詩”?!肚锱d八首》具有精密復雜的時空結構。組詩前半部分以當下時空為明線,過去時空為暗線;在當下時空中,又以時間脈絡為主,空間秩序為副。組詩后半部分以過去時空為主線,當下時空為副線;在過去時空中,又以空間次第為明,時間線索為暗。時空轉換相對明顯地發(fā)生在組詩中部的四、五兩章之間,又比較隱晦地出現(xiàn)于組詩的八、一兩章之間,儼然“∞”形的過渡與往復。組詩兩次利用空間、方位的雙關實現(xiàn)了時間、對象的轉移?!肚锱d八首》的后半部分具有蘊藉的諷喻傾向。詩人基于儒家的政治道德觀念,秉溫柔敦厚傳統(tǒng),用克制隱晦的筆法,表達了他對大唐帝國由盛轉衰、由治轉亂的深刻認知,鋒芒直指封建帝王。
①大明宮始建于太宗貞觀八年(634),原名永安宮,次年停建,易名大明。高宗龍朔二年(662)續(xù)建,并更名蓬萊,翌年落成啟用。此后,高宗咸亨元年(670)改名含元,武后長安元年(705)復名大明。
②花萼相輝樓位于城東興慶宮內,芙蓉苑位于城東南曲江池南岸。《舊唐書·卷95·讓皇帝李憲傳》:“及先天之后,興慶是龍潛舊邸,因以為宮。憲于勝業(yè)東南角賜宅,申王捴、岐王范于安興坊東南賜宅,薛王業(yè)于勝業(yè)西北角賜宅,邸第相望,環(huán)于宮側。玄宗于興慶宮西南置樓,西面題曰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曰勤政務本之樓。玄宗時登樓,聞諸王音樂之聲,咸招登樓同榻宴謔,或便幸其第,賜金分帛,厚其歡賞。”《舊唐書·卷8·玄宗紀》:“(開元二十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長安廣花萼樓,筑夾城至芙蓉園?!?/p>
③揚雄《羽獵賦》:“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可見昆吾、御宿是秦漢上林苑遺存。紫閣山今名紫閣峪,為終南名山,渼陂又名西陂、西池,司馬相如《上林賦》:“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彼鼈儚臇|向西分布于長安城外、終南山前,成為都人士女郊游的一條觀光線路。
④大明宮位于長安城東北角,是為北;興慶宮花萼樓和曲江池芙蓉苑分別位于長安城東和東南角,是為東;昆明池位于城外西南方向,是為西;昆吾御宿、紫閣渼陂是秦漢上林苑遺存,位于終南山前,是為南。
⑤“聞道長安似弈棋”一章承前啟后,組詩空間從南中巴渝轉移到京師長安,時間從一日之內放大到百年之間,主題從“北望”轉向“憶昔”,從它與前后詩章的關系來看,時間仍然保持延續(xù),但是在進入漫長白晝的“故國平居有所思”之后,已經(jīng)從主線轉為暗線,從快進轉為滯緩,所以,本文將組詩前四首詩視為一個完整時間序列。
⑥在路云敦碩士學位論文《論杜甫詩與〈文選〉之關系》(2007)中,收錄了李詳、金啟華、黨銀平、路云敦等學者發(fā)現(xiàn)的杜詩從《文選》中借用詞匯、句法、詩意的313條例證,粗略統(tǒng)計,其中來自賦作的有87條。謝思煒在《杜詩“無一字無來處”的注釋學思辨》(《河北學刊》2017年第2期)一文中判斷:“杜詩中出于《文選》賦及其他文體的詞語要多于詩?!彼€注意到杜詩與《文選》李善注、五臣注之間的關系,參看其《杜詩與〈文選〉注》(《文學遺產》2013年第4期)一文。
⑦此處所引漢賦片段前三則出自班固的《西都賦》,后一則出自揚雄的《羽獵賦》。
⑧班固《兩都賦序》寫到東都營建雒邑的大概次序是“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雖然數(shù)量有別,與組詩后四章先寫大明宮、次寫曲江池和昆明池、終寫上林苑的次序基本吻合。
⑨“憶昔”四首的尾聯(lián)分別是“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和“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⑩以上五段引文分別出自《尚書·無逸》《孟子·梁惠王》《羽獵賦》和《東都賦》。
?日本學者長谷部剛在《從“連章組詩”的視點看錢謙益對杜甫〈秋興八首〉的接受與展開》(《杜甫研究學刊》1999年第2期)一文中指出:“錢謙益杜詩箋注的最大特點即是他指出了‘杜甫也有批判皇帝的意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