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未必是“頭羊”，卻更可能是“瘸羊倌”
——讀申平小小說《頭羊》

⊙代廷杰［惠州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東 惠州 516007］

相信每個讀完《頭羊》的人，或許都會有類似的感受：瘸羊倌太過陰險狡詐，為了給本地種公羊報仇，設(shè)計陷害頭羊和平，居然如此耗費心機，最后搞得頭羊“身敗名裂”；一邊對瘸羊倌的做法咬牙切齒，一邊對頭羊的死亡哀傷不已。沒錯，頭羊確實很無辜，瘸羊倌也確實很可惡。但我們是否想過，瘸羊倌本來就是這樣一個狡黠和狠毒的人嗎？如若不是，他又是怎么變成這樣一個人的？他的這種“變化”對我們和這個世界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

瘸羊倌非要置和平于死地，其原因看起來是很明顯的。和平的到來，讓瘸羊倌飼養(yǎng)的本地種公羊立即黯然失色，以致生產(chǎn)隊為保證本地羊群 “改造” 的順利進行，不得不忍痛割愛把它殺掉了。對此，瘸羊倌的反應(yīng)是：“哭了一場……從此便恨上了和平”。

這個原因看起來很充分，但細加深思，不免疑惑：本地種公羊的死，怎么能讓瘸羊倌如此仇恨和抓狂呢？原因僅僅是“他和那頭羊感情深”？這種感情又深到什么程度？且看瘸羊倌是怎么認為的：“說它懂人言人語哩，這些年風(fēng)里雨里不容易哩?！薄额^羊》沒有給我們展示瘸羊倌的家庭和自身的遭遇，但由這句話，我們似乎也可以推測，瘸羊倌與他飼養(yǎng)的種公羊不僅可以互訴衷腸，而且生死相依。它超越一般的“人畜”關(guān)系，而進入到了有關(guān)瘸羊倌自身的生存和命運的層面。換言之，在他飼養(yǎng)的公羊身上，作為弱者的瘸羊倌，看到了自己的弱者處境（畢竟是“瘸”，又無依無靠，甚至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同時也實現(xiàn)了自己作為弱者的命運轉(zhuǎn)換：把一只自己喜歡的普通的本地公羊，培養(yǎng)成“本地種公羊”，從而見證自己的成就和價值。有什么能比這更讓瘸羊倌驕傲和自豪呢？

然而現(xiàn)實把這一切都摧毀了。頭羊的到來，再次讓瘸羊倌意識到自己的弱者命運；而生產(chǎn)隊殺死的，又何止是那只本地種公羊！它殺死的不就分明是瘸羊倌自己嗎？

這也許才是瘸羊倌仇恨并執(zhí)意弄死頭羊的深層根源。這種仇恨非同一般。絕非一般的對“頭羊”的才華的嫉妒或打壓，它訴說的是關(guān)乎自己命運的較量和反抗。職是之故，這種仇恨也才會具有如此喪心病狂的“爆發(fā)”和威力：徹底改變一個人，讓他對世界充滿偏見和報復(fù)。

“瘸羊倌放了一輩子本地羊，他看本地羊看慣了，怎么看那細毛羊也看不順眼?！比逞蛸囊巡粌H是對頭羊個體有偏見了，他對整個細毛羊也有了偏見：“媽拉個巴子的這是羊嗎？這是外國串，二毛子！”可見，他反對的，已不僅僅是頭羊，更是以頭羊為代表的新生事物和引進頭羊這種開放和改革的時代精神了。

瘸羊倌放了一輩子的羊，對于和平這種新事物難以接受甚至于抗拒，和平的出現(xiàn)以及和平在羊群改造里的卓越表現(xiàn)沖擊到了瘸羊倌一輩子的傳統(tǒng)觀念，就在這個地方，瘸羊倌對頭羊和平的感情發(fā)生了疊加和轉(zhuǎn)移，再也不只是因為本地種公羊的死亡那么簡單了，盡管在仇恨這一切時，“瘸羊倌仍然不時念叨被殺的那只頭羊”。在他眼里，引進頭羊改良本地羊種，就是崇“羊”媚外，就是破壞“種族”和“傳統(tǒng)”。瘸羊倌顯然已把自己置于正統(tǒng)的立場了：由對頭羊個體的仇恨，擴展為對以頭羊為代表的新生事物和對整個開放和改革的仇恨。而這一切，在瘸羊倌虛幻的自我意識里，是多么正義、崇高和神圣。

二

瘸羊倌已然淪為新時代的偏見者、阻礙者和仇恨者了。一旦淪落至此，瘸羊倌可謂喪心病狂，不僅不嘉獎頭羊把騷擾羊群的狗趕走，反而責(zé)罵它，踢打它。頭羊本來與人為善，但也不是忍氣吞聲，于是撞倒了瘸羊倌。但頭羊也由此落下了個見人不順眼就撞的毛病，以致“村人見了和平都很害怕”。

機會來了。瘸羊倌先是公開詆毀頭羊：“看看，這哪里是羊，這比狼還狠哩！”接著施展“苦肉計”，故意讓頭羊撞過來，只是沒想到會被撞得這么厲害，“將瘸羊倌從石槽這邊撞到了那邊，半天沒爬起來”。第二天瘸羊倌又故技重演，只是這次頭羊失手了，死得很慘：“這回和平氣更大了，它往后退、退，退出好遠才旋風(fēng)一般沖過來，眼看就要撞上的當(dāng)兒，卻見瘸羊倌嗖地向旁邊一閃……和平就這樣死了。它的頭顱在石槽上開出了鮮花，兩只漂亮的犄角也折了?！?/p>

瘸羊倌終于大獲全勝。不僅除去了心頭之恨，還振振有詞，獲得了“為民除害”的稱號，且讓頭羊“身敗名裂”。

好狡黠和狠毒的瘸羊倌??！

三

但問題是，瘸羊倌本來就是這樣一個狡黠和狠毒的人嗎？如若不是，他又是怎么變成這樣一個人的？

前文說了，小小說并沒有向我們展示瘸羊倌的家庭和身世，僅從文中，我們大致可以推測，他大概是一個又老又瘸（甚至可能被人歧視）、基本和羊做伴的孤獨老人（至于他為什么瘸，我們不得而知，盡管這個線索也很重要）。由他和那只本地種公羊的互訴衷腸和生死相依的關(guān)系和感情，我們也大致可以推測他應(yīng)該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對一只羊尚且如此，何況是對人呢？如若不信，且看：當(dāng)他看到他的那只鐘愛的種公羊在威猛高大的頭羊面前黯然失色，盡管他可能想到自己的種公羊會敗下陣來，但他還是創(chuàng)造機會讓他們平等較量，并不從中作梗。

但，就是這樣一個善良、正直、公平的瘸羊倌，怎么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狡黠和狠毒的人呢？

表面上看，是他飼養(yǎng)的本地種公羊被殺，但從深層看，誠如前文所言，是作為弱者的瘸羊倌對命運的復(fù)仇?，F(xiàn)在，我們再回到小說的時代背景一看究竟。在“生產(chǎn)隊”時期，小說存在兩組強弱對比，一明一暗：一是生產(chǎn)隊與瘸羊倌之間，二是本地公羊與純種細毛公羊和平之間。在第一組對比中，瘸羊倌明顯是弱者，在生產(chǎn)隊前面，他必須絕對服從，到后來生產(chǎn)隊為了羊群的更好改造要把本地公羊殺了，即便瘸羊倌和本地公羊情感再深，卻也無可奈何，無法阻擋。在第二組對比中，和頭羊和平相比，瘸羊倌養(yǎng)的本地公羊，顯然也是弱者。

在頭羊和平被引進之前，這兩組對比是不存在的。不僅如此，瘸羊倌把一只自己喜歡的普通的本地公羊，培養(yǎng)成“本地種公羊”，這本身就是作為弱者的瘸羊倌命運的逆襲和驕傲：在組織（生產(chǎn)隊）和群眾面前，他是勞模和榜樣；在內(nèi)心深處，他也覺得自己真的很有成就?！@大概也許是他活著的全部尊嚴和他生命的全部意義與價值之所在吧。

但頭羊和平的到來，把這一切都打破了。本來不存在的兩組對比，赫然地擺在他前面；之前一切的驕傲、自豪、尊嚴和價值，全都成了嘲諷，世界再次宣判了他的弱者身份和地位。而在瘸羊倌看來，頭羊和平則成為一切罪惡的淵藪。于是，瘸羊倌在強大的生產(chǎn)隊面前的無可奈何和忍氣吞聲，也都一股腦撒在了頭羊身上；接踵而至的，由對頭羊個人的仇恨，擴展為對以頭羊為代表的新生事物和對整個開放和改革的仇恨，也順其自然和昭然若揭了。職是之故，這種仇恨也才會具有如此喪心病狂的“爆發(fā)”和威力：徹底改變一個人，讓他對世界充滿偏見和報復(fù)，而且還自以為正義、崇高和神圣！

四

至此，瘸羊倌整個“由人而魔”的人性異化，已完全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面對這樣一個頗為復(fù)雜的人物，是愛，是憎，或是愛憎交織，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整個“由人而魔”的人性異化，是那么“不可思議”又那么“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了。

每一個善良的讀者，也許都會詛咒瘸羊倌的變壞，但如此這般變壞，也許就是連瘸羊倌自己也不敢想象的吧。試想：在引進頭羊之前，瘸羊倌會認為自己是一個這樣的人嗎？但讓人悲哀的是，不認為是個這樣的人，并不意味著不會變成一個這樣的人；更讓人悲哀的是，這種“由人而魔”的“變成”，在瘸羊倌的世界里，不僅沒有惡和罪的自我意識和自我審判，反而那么“振振有詞”；不僅沒有認罪和悔改，反而認為自己是在“為民除害”。

這就是瘸羊倌?？蛇@難道不是我們自己嗎？世界很壞，充滿了不義和傷害，可我們不是常常認為這都是壞人干的嗎？我們何曾想過，壞人都是誰，都是怎么來的？又何曾想過，這個世界的不義和傷害與自己是什么關(guān)系？我們總是自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從而把這個世界的不義和傷害都推給我們所謂的“壞人”，可瘸羊倌的故事，卻真真切切地告訴我們：我們未必是“頭羊”，卻更可能是“瘸羊倌”，因為誰能否認自己身上沒有窩藏著瘸羊倌的幽靈呢？

——這也許才是申平先生的《頭羊》最讓人觸目驚心的地方吧。

后記：

申平先生的小小說《頭羊》，在《基礎(chǔ)寫作》課上，曾組織學(xué)生討論過。本論文的寫作吸收一些同學(xué)課上的發(fā)言。特此說明，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