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人的感覺是陰森而沉重的”※
——論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

內(nèi)容提要：丁聰繪、胥叔平刻的《〈阿Q正傳〉插畫》是圖像闡釋的力作，受到茅盾、吳祖光、黃苗子等的褒獎。多種觀照的視角、特寫和蒙太奇手法、陰森沉重的風(fēng)格，形成了丁聰畫筆下插畫的獨特性。與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比較，俯視角度的譴責(zé)取向與平視角度的憐憫情感，強調(diào)黑白對比和明暗分界與注重逸筆草草和抒情特征，夸張變形中的浪漫色彩與寫意雋永中的寫實意味，形成了二者的不同之處，互有長短各有千秋，成為魯迅小說《阿Q正傳》圖像闡釋的雙璧。

在魯迅小說《阿Q正傳》的圖像闡釋歷程中，丁聰是最受名家關(guān)注的漫畫家。《〈阿Q正傳〉插畫》由丁聰繪、胥叔平刻，最初1944年刊載《華西晚報》副刊，1945年2月由重慶群益出版社出版，上海出版公司1946年9月、1949年8月、1950年8月、1951年4月再版。1947年上海世紀(jì)出版社出版俄文譯本《阿Q正傳》插丁聰繪圖12幅，1952年10月日本ハト書房株式會社出版田中清一郎、中沢信三翻譯日文譯本《阿Q正傳》丁聰插圖本，1955年5月中華古籍書店出版蒙文版丁聰插圖本，1956年10月朝花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丁聰《〈阿Q正傳〉插畫》明信片20張。丁聰繪、胥叔平刻的《〈阿Q正傳〉插畫》一而再再而三再版，成為中國漫畫的經(jīng)典之作，也成為魯迅小說《阿Q正傳》的圖像闡釋的力作。

一

丁聰自畫像

1916年出生于上海的丁聰，其父丁悚是中國現(xiàn)代漫畫的先驅(qū)者之一，曾任劉海粟創(chuàng)建的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教務(wù)長，1933年前后，丁悚曾組織成立中國第一個漫畫協(xié)會，丁家曾成為藝術(shù)家和明星們常常聚會的場所，張光宇、葉淺予、魯少飛、王人美、周璇、聶耳、金焰等是丁家的?？?。父親不贊成丁聰畫畫，丁聰卻在潛移默化中開始繪京劇速寫，1929年8月10日，13歲的丁聰?shù)穆嫲l(fā)表在《上海漫畫》第68期上。受到電影公司《聯(lián)華畫報》《新華畫報》的約請，中學(xué)生的丁聰成了業(yè)余編輯，畫了不少電影漫畫和明星肖像，1936年丁聰參加了上海第一屆全國漫畫展。1935年高中畢業(yè)后，丁聰?shù)健缎〕繄蟆啡温毊嫴鍒D，后去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學(xué)習(xí)美術(shù)，業(yè)余時間到晏摩氏女中教圖畫課。1936年夏丁聰去《良友》雜志任美編。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丁聰隨朋友去了香港，畫了不少抗日漫畫，協(xié)助葉淺予編一部《日寇暴行實錄》，和馬國亮創(chuàng)編大型畫報《大地》，宣傳抗日英雄事跡。丁聰?shù)漠嬜鳌短油觥繁凰螒c齡選作“保衛(wèi)中國同盟”的宣傳畫，丁聰在香港《星島晚報》發(fā)表連載漫畫《小朱從軍記》一百多套。1940年8月3日，丁聰出席了在香港舉行的“魯迅先生六十周年誕辰紀(jì)念晚會”，參與了《民族魂魯迅》啞劇的演出。1940年，丁聰來到重慶，與張光宇、徐遲等一起在中國電影制片廠工作。皖南事變后，丁聰繞道緬甸返回香港，在《大地》畫報任編輯，參加了《今日中國》畫報的編輯設(shè)計工作。1941年初香港淪陷后，丁聰和大批文化界人士撤離香港向桂林轉(zhuǎn)移，后到達(dá)重慶，創(chuàng)作抗日的繪畫，參與話劇布景的設(shè)計等。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重慶版封面

1943年劇作家陳白塵主編《華西晚報》文藝副刊，約請丁聰為魯迅的小說《阿Q正傳》繪插圖，隨畫隨載。丁聰借鑒了美國版畫家肯特為《莎士比亞故事集》所作的石版畫插圖，報社當(dāng)時沒有鉛鋅板制作條件，報刊的插圖、題圖都請木刻工人刻制，丁聰繪的《阿Q正傳》插圖，請成都有名的刻字工人胥叔平執(zhí)刀。胥叔平光緒末年出生于四川省鹽亭縣，1913年來到成都，拜他的幺叔為師作刻字學(xué)徒，三年學(xué)徒打下了良好的刻字基礎(chǔ)，后入聚昌印刷公司做了三年工人。插圖用鋼筆畫的或銅蝕版、鋅版制就的作品，他都能照刻不誤，絲毫不走樣，最令人佩服的是保持原作精神，再現(xiàn)畫幅的筆趣。藝術(shù)理論家車輻評價說：“胥叔平是個刻字的工人，幾十年來他獻(xiàn)身于刻字、刻畫的工作上，只要經(jīng)過他鐵筆刻畫過的作品，那就是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成品。他使很多藝術(shù)家驚奇，認(rèn)為是成都市自有刻字以來，他的手藝當(dāng)居第一?！雹俣÷斄私獾今闶迤郊妓嚕瑳Q定將其創(chuàng)作的《阿Q正傳》插圖24幅，送交胥叔平先生去刻。胥叔平刀法嫻熟鬼斧神工，忠實地傳達(dá)出原作的神韻?！榜阆壬玫墓ぞ呤亲钤嫉闹本€的刻刀，就用這一把簡單的刀來鐫刻最細(xì)致的花紋，傳出原作神韻，不爽木刻這一項，已堪稱手工業(yè)的珍品?！雹?/p>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扉頁

丁聰繪、胥叔平刻的《〈阿Q正傳〉插畫》在《華西日報》刊載后，《聯(lián)合周報》1944年3月25日第四版刊載“文化消息”云：“丁聰之‘阿Q’木刻畫傳連載于成都華西日報，較桂林所出版‘畫傳’為佳?！边@應(yīng)該指1943年桂林遠(yuǎn)方書店印行劉建庵的《阿Q的造像》。1945年2月，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由重慶群益出版社出版，茅盾、吳祖光分別作序。茅盾說：“……我讀過兩種以上的圖畫的《阿Q正傳》，覺得畫家主觀的看阿Q時所取的角度往往會成功了不同的畫面——完全不同的氣氛，不光是阿Q的表情姿態(tài)之不同。正好像舞臺上的阿Q有使人只感到滑稽可笑，或者孱頭孱腦，而看不到阿Q性格中的悲劇的素質(zhì)。”③茅盾評價說：“二十四幅畫，從頭到底，給人的感覺是陰森而沉重的。這一感覺，我在讀到其他的阿Q畫傳時，不曾有過。我是以為陰森沉重比之輕松滑稽更能近于魯迅原作的精神的。在這一點上，我看到了小丁是怎樣努力打算將《阿Q正傳》的整個的氣氛表現(xiàn)出來了。”④吳祖光的序言里指出：“為了大后方物質(zhì)條件的關(guān)系，插圖只有用木刻，是由小丁畫好，由成都木刻名匠胥叔平先生手刻的。我們的完全‘民族形式’的手工業(yè)近年來漸為人所發(fā)現(xiàn)，所認(rèn)識，這里的木刻也值得我們欣悅?！雹蔹S苗子在《阿Q正傳插畫·跋》中評價道：“右丁聰兄所作阿Q正傳插圖二十四幀，可以說是阿Q正傳插畫的善本，也是抗戰(zhàn)到第七個年年代藝術(shù)書刊中的一顆燦星?！雹薅÷敽髞碚f：“我這套《阿Q正傳》插圖當(dāng)年就畫成有現(xiàn)代木刻版畫刀法的畫，貼在木頭上，拜請成都木刻名匠胥叔平先生用中國的刻字刀鐫刻，后直接放在機器上印刷。1944年，重慶群益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阿Q正傳》也是用這套木版印制的，由茅盾先生和吳祖光寫了序，黃苗子寫了跋，書名就叫《阿Q正傳插畫》，是沈尹默先生題簽了封面書名的，他風(fēng)趣地把簽名的‘尹’字寫成‘Q’的形狀?！雹?946年上海出版公司出版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時，增加了許廣平的序言。許廣平認(rèn)為：“而丁聰先生的這一本《〈阿Q正傳〉插畫》，自然也是佳作之林中的一本。”許廣平指出：“嗚呼，阿Q！他至今還是一面無情的鏡子，阿Q的時代沒有死去。繪影繪聲，從文字，從插圖，我們可以更清楚的找出一大堆的臉譜?！雹嘣S廣平強調(diào)了繪《〈阿Q正傳〉插畫》的現(xiàn)實意義。吳作人在1944年3月寫道：“阿Q是人類弱點的化身，每個讀阿Q者都照見了自身。小丁這幾頁版畫里，每刀都刻中了我們靈魂中恥辱的傷痕。”⑨強調(diào)丁聰插畫對自我的靈魂的映照。

有學(xué)者談到丁聰畫《〈阿Q正傳〉插畫》時說：“他早就想畫《阿Q正傳》，雖然之前豐子愷已畫過，但丁聰認(rèn)為豐先生畫得不甚理想，有些潦草，故一直有續(xù)畫的念頭，陳白塵及時約稿，可謂正合丁聰之意。”⑩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1939年由開明出版社出版后，周作人寫了一篇《關(guān)于阿Q》的文章，對于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提出了批評：“阿Q近來也闊氣起來了，居然得到畫家給他畫像，不但畫而且還有兩幅。其一是豐子愷所畫，見于《漫畫阿Q正傳》……豐子愷君的畫從前似出于竹久夢二，后來漸益浮滑，大抵趕得著王冶梅算是最好了，這回所見雖然不能說比《護(hù)生畫集》更壞，也總不見得好?！?1馮雪峰以“維山”為筆名發(fā)表《讀〈漫畫阿Q正傳〉》一文批評說：“豐子愷先生的這作品，我們覺得很枯燥，沒有什么引人眼目的地方，它僅僅止于一些墨寫的圖像而已。五十三幅漫畫作為一個完整的作品來看，我們并不能得到一個繪畫上的活的阿Q的形象?！?2馮雪峰立足于階級論角度對于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的批評顯然十分嚴(yán)厲。這大概也成為丁聰重繪《阿Q正傳》插圖的緣由之一。

二

黃苗子在丁聰《〈阿Q正傳〉插畫》的跋中說：“丁聰兄所作，我所最愛的就是他那種寫實的作風(fēng)，看得出作者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之忠實和一絲不茍，起碼他對于這件工作是非常之認(rèn)真的，下苦功的，而絕不是貓貓虎虎畫出來騙騙人而已的?！?3

丁聰以順時序的方式摘引魯迅原作中的有關(guān)段落，形成其插畫的腳本，與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相比較，其選文更為簡約。第一章“序”1幅，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4幅，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記略”2幅，第四章“戀愛的悲劇”3幅，第五章“生計問題”4幅，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2幅，第七章“革命”3幅，第八章“不準(zhǔn)革命”2幅，第九章“大團(tuán)圓”3幅。24幅插圖比較完整地再現(xiàn)了阿Q的性格與悲劇。先生說：丁聰?shù)摹栋正傳》插圖，“以夸張見長，人物情態(tài)，亦惟妙惟肖，似乎能從書中走出來。阿Q這形象，不宜過實，刻出神色來，當(dāng)為高明之舉。丁聰在明暗對比中，狀物描人，勾魂攝魄，實有大家風(fēng)范，其筆力之奇崛，至今仍讓人耳目一新”14。

在《〈阿Q正傳〉插畫》的扉頁上，丁聰以夸張的畫筆勾畫阿Q的形象：穿著補丁的短衣長褲，腰系腰帶，足蹬草鞋，右手持旱煙桿，昂首挺胸，臉上露出傲慢和愚昧之氣，腦袋后拖著一根細(xì)細(xì)的辮子。高信評價說：“丁聰筆下的阿Q，正是熔歷史與現(xiàn)實為一爐而見諸于筆端。阿Q的愚昧，阿Q的熱情，阿Q的以強欺弱，阿Q的迷惘和憤懣，都表現(xiàn)得如此生動傳神。是的，漫畫家筆下的人物總是夸張的，然而不正是這樣的夸張更使讀者觸目驚心么？”15丁聰畫筆下的趙太爺，體形肥碩臃腫，穿長衫馬褂，戴無檐地主帽，鼻梁上架一副眼鏡，腦袋后拖一根長辮，十指纖纖指甲長長。丁聰畫筆下的假洋鬼子，穿西裝領(lǐng)帶，戴圓形禮帽，齊肩短發(fā)，持“哭喪棒”?！熬€條、形狀、色彩、點子、顏料等等，為造型藝術(shù)追求確定了各種發(fā)展方向。如果說構(gòu)圖為造型基點，那么造型的研究必須轉(zhuǎn)入構(gòu)圖的研究?！?6從構(gòu)圖的角度看，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多種觀照的視角、特寫和蒙太奇手法、陰森沉重的風(fēng)格，形成了丁聰畫筆下插畫的獨特性。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7圖

丁聰受到歐美木刻與漫畫的影響，采取多種觀照的視角進(jìn)行圖像敘事。除了平視視角以外，丁聰常常運用俯視的角度。如第7圖以俯視角度繪阿Q欺負(fù)小尼姑，近端是茶館里一坐一站兩個茶客的背影，茶桌上是碟子里的茴香豆、酒盅里的酒，茶館門口遠(yuǎn)遠(yuǎn)是阿Q欺負(fù)小尼姑的場景，阿Q嬉皮笑臉地捏住小尼姑的面頰，回頭向茶館里的人們炫耀。如第11圖繪“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以俯視的角度繪一條街衢上，遠(yuǎn)處是阿Q緩緩走來的身影，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前景是一村婦拽著梳羊角辮女孩回家的背影，左邊是提著矮凳匆匆避開的女子。如第14圖俯視角度繪阿Q在尼姑庵偷蘿卜，阿Q伏在尼姑庵宛轉(zhuǎn)的墻上，墻外是一只狂吠的狗，地上是一只掉落的蘿卜，遠(yuǎn)處是抬頭觀望的老尼姑。丁聰還采取了仰視的視角，如第17圖以仰視的角度繪大嚷造反的阿Q，他張開雙臂昂首朝天，阿Q背后左右是交頭接耳的長衫客，畫幅左首是一只觀望的狗。“畫面表現(xiàn)的是阿Q歡呼革命的到來，那種得意忘形的快樂通過伸張的手臂和奔跑的姿態(tài)得到了盡情釋放。背景中三三兩兩的看客神情各異，與阿Q的神情形成強烈對比，讓人不由懷疑他是不是發(fā)瘋了。”17如第22圖以仰視的角度繪阿Q被捕，畫幅正中是被五花大綁的阿Q，補丁摞補丁的衣衫，赤著雙足，盤起頭發(fā)的阿Q垂頭喪氣，阿Q身邊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們，畫幅前面是大蓋帽下的一挺機槍。多種觀照的視角，使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更加生動深刻。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17圖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3圖

也許丁聰曾經(jīng)編輯電影公司的《聯(lián)華畫報》《新華畫報》，《〈阿Q正傳〉插畫》常常采取特寫和蒙太奇手法。第3圖繪阿Q被閑人嘲弄怒目而視。丁聰采取特寫的方式，畫幅前是阿Q癩頭瘡的頭頂，坑坑洼洼像被炸后的廢墟，阿Q身后是圍著一圈嘲弄他的閑人們，有的仰天大笑，有的掩嘴忍俊不禁，有的笑得喘不過氣，畫幅左上角是遠(yuǎn)處兩個看客，畫幅右上角是兩只看“戲”的狗，畫幅通過特寫繪出阿Q受嘲弄被侮辱的境遇。第5圖繪阿Q的一堆洋錢不見了。丁聰采取特寫的方式，畫幅正前方是一個賭徒的背影，通過他的胯下，可以看到挨了拳腳的阿Q倒臥在賭攤前，頭埋在地上，雙手支撐在地面，阿Q周圍是踢打他的人們的身影，畫幅正前方的這個賭徒也參與了踢打阿Q，阿Q的一堆洋錢不見了。第24圖繪阿Q被押上刑場。畫幅右首是被綁縛刑場阿Q特寫的側(cè)影，被五花大綁衣衫襤褸的阿Q，頭發(fā)凌亂，低眉垂眼一臉沮喪，背后插著一塊奪命牌。畫幅左首是一桿上了刺刀的槍，畫幅上方是蜂擁而至的看客們，雖然表情各異，但都是來看阿Q被正法的“戲”。第18圖繪阿Q“革命”之夢，丁聰采取了類似于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畫幅的右邊是阿Q特寫的臉，雙目緊閉、兩唇咧開，如同沉浸在夢境里，畫幅的左下方是阿Q的“革命”期望得到的滿箱金銀財寶、寧式床和吳媽，畫幅中間是跪求饒命的“鳥男女”，畫幅左上方是幾個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將阿Q“革命”之夢，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出來。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18圖

茅盾在褒獎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時，特別提出插圖“給人的感覺是陰森而沉重的……我以為陰森沉重比之輕松滑稽更能接近于魯迅原作的精神”18。關(guān)注阿Q的受欺凌遭侮辱的場景，成為該插畫陰森沉重風(fēng)格的基本因素。雖然插畫中也有第7圖阿Q欺負(fù)小尼姑的場景，但是丁聰關(guān)注更多的是不準(zhǔn)阿Q姓趙、阿Q癩頭瘡遭奚落、阿Q被閑人揪打、阿Q賭場遭踢打、阿Q求愛遭挫、女人們躲避阿Q、阿Q找工作被拒、阿Q與小D“龍虎斗”、不準(zhǔn)阿Q革命、阿Q暗夜被捕、阿Q被綁縛刑場。丁聰在構(gòu)圖時，常常以豎線條和大塊黑色形成陰森的畫面。如第9圖繪阿Q求愛受挫后舂米。畫幅上左面是阿Q赤裸著上身用腳踩踏板舂米，右邊是敞開的窗戶，窗戶外是影影幢幢的人影，右下首是裝滿谷的糧囤，畫幅左上角是懸掛在墻的竹匾。整個畫幅以粗細(xì)不等的豎線條和黑色塊狀，形成一種陰森的氛圍。如第10圖繪阿Q坐在土谷祠里覺得冷。求愛受挫躲避趙太爺?shù)拇笾窀?，阿Q把布衫留在趙家了，畫幅中的阿Q赤裸著瘦弱的上身、裸露著兩腿，在暗夜里雙手抱膝，在暗夜里阿Q的面影只看得見兩只眼睛和白色的牙齒，就如同一個骷髏頭一般，畫幅右邊均為黑漆漆的，唯有窗臺上透進(jìn)一點亮光，可以看見窗臺上一只破碗，畫幅左面都以豎線條勾畫背景和人影，呈現(xiàn)出陰森沉重的意味。如第16圖繪趙太爺傳喚阿Q，讓他拿門幕來看看。畫幅上左下角是坐圓桌前梳發(fā)髻的趙太太的背影，她左手捻著一串佛珠，右手食指指著站立在面前的阿Q，桌上放著一盅茶碗。趙太爺坐在圓桌的另一邊，仰起脖子從眼鏡里一對死魚般的眼珠盯著阿Q，左手捻著下巴上的胡須。站立在圓桌前的阿Q，顯然“發(fā)跡”后衣褲上已沒有了補丁，雙手?jǐn)n在袖管中，聽趙太爺夫婦的吩咐。整幅畫除了點了油燈的圓桌上有一圈亮色，其他都用豎線條繪出陰森沉重。插圖中第5圖、第8圖、第11圖、第15圖、第18圖、第22圖、第23圖等，都可以見出豎線條繪出的陰森沉重。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9圖

茅盾在序言中指出：“小丁的圖畫的阿Q正傳無疑地還不能作為定論的阿Q的畫像，然而他在已有的若干圖畫的阿Q正傳中投上了一道清新有力的光芒，卻也是不能否認(rèn)的事。”在肯定丁聰畫筆下的貢獻(xiàn)后，茅盾又說：“二十四幅畫中，都有阿Q，那是事實；然而這些都只是故事發(fā)展中的阿Q而不是阿Q的畫像。我以為這是小丁故意不畫。這是因為他能夠整個地理解到阿Q這典型人物之復(fù)雜與深刻，矛盾而又統(tǒng)一，他覺得與其畫一個不全的，歪曲的，毋寧付缺。就畫而論，這當(dāng)然是美中不足……”19在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中，除了扉頁上的阿Q形象面目相對清晰，大多數(shù)畫幅中的阿Q面容都比較模糊，顯然缺乏蔣兆和阿Q像寫實畫的瘦弱執(zhí)拗，也沒有史鐵爾阿Q像漫畫的張牙舞爪，丁聰難以再現(xiàn)魯迅筆下阿Q的“復(fù)雜與深刻，矛盾而又統(tǒng)一”?！岸÷斦f他并不擅長幽默，這固然有自謙成分在，但《阿Q正傳插圖》確是以嚴(yán)肅的心情嚴(yán)肅的筆觸來表現(xiàn)的?！?0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雖然呈現(xiàn)出陰森沉重的風(fēng)格，但是卻幾乎沒有了魯迅筆下的幽默冷嘲，從這方面看也可以說沒有再現(xiàn)魯迅作品的神韻。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10圖

三

在此，我們可以將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與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作一比較，著力分析二者之異，并探究其中的長與短。

（一）丁聰以俯視等角度構(gòu)圖，呈現(xiàn)“怒其不爭”的譴責(zé)取向；豐子愷用平視角度的構(gòu)圖，表達(dá)“哀其不幸”的憐憫情感。丁聰?shù)漠嫻P下常常以俯視的角度描繪阿Q的人生和境遇，如第3圖眾人嘲笑阿Q的癩頭瘡，第5圖阿Q的洋錢不見了，第7圖阿Q調(diào)戲小尼姑，第11圖未莊的女人們都怕了羞，第13圖阿Q與小D的“龍虎斗”，第14圖阿Q在尼姑庵偷蘿卜，第24圖阿Q被押上刑場，都采取了俯視角度構(gòu)圖，丁聰好像有時站在閣樓上，有時佇立在陽臺上，冷眼觀望著阿Q麻木愚昧的人生，難以壓抑的“怒其不爭”的情感流瀉于筆端。豐子愷好像就站在阿Q面前或身旁，悲憫地觀望著阿Q被欺凌遭侮辱的人生，呈現(xiàn)出“哀其不幸”的憐憫情感。豐子愷大多運用中景構(gòu)圖，既關(guān)注人物的處境與命運，也關(guān)注人物所處的背景和民俗氛圍。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13圖

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第24圖

（二）丁聰?shù)穆嬍艿矫绹L畫的影響，強調(diào)黑白對比和明暗分界；豐子愷的漫畫受到日本繪畫的濡染，注重逸筆草草和抒情性。丁聰在談到其漫畫創(chuàng)作時，他說：“20世紀(jì)30年代，我主要也是接觸外國人的漫畫技法，……”21丁聰說到20世紀(jì)30年代上海畫家所受到外國畫家的影響：華君武與俄國的薩帕喬和德國的白勞恩，張光宇、張仃與墨西哥的柯伐羅皮亞斯，蔡若虹、陸志庠與德國的喬治·格羅斯，而丁聰說：“我的‘師傅’則有好幾位，他們是美國的版畫家肯特和漫畫家格魯泊。”22肯特的版畫大多以人物為主體，表現(xiàn)人的崇高與尊嚴(yán)感，贊美人的創(chuàng)造力，常常以驚人的黑白對比和明暗分界線表現(xiàn)對象，讓畫面的人物與背景高度完美和諧。格魯泊的漫畫粗獷沉郁，常常以黑白分明的畫面、頗具動感的線條、寫實而怪異的人物造型，構(gòu)成獨特的風(fēng)格。受到肯特和格魯泊的影響，就形成了丁聰《〈阿Q正傳〉插畫》的類版畫線條描繪，呈現(xiàn)陰森沉重的審美追求。在談到其漫畫創(chuàng)作時，豐子愷說：“所作的畫，不專重畫面的形式的美，而寧求題材的詩趣，即內(nèi)容的美。后來摹日本竹久夢二的畫法，也描寫日常生活的意味……”23竹久夢二的早期畫作都是用毛筆繪成，大多有一種速寫風(fēng)格，逸筆草草，可愛傳神，渾然天成。豐子愷“早年在日本時曾學(xué)習(xí)畫家竹久夢二的畫風(fēng)，能以寥寥數(shù)筆，抒寫生活，給人們一種雋永的情味”24。朱自清在談到豐子愷的漫畫時說：“子愷告我，這是‘摹虹兒’的。虹兒是日本的畫家，有工筆的漫畫集，子愷所摹：只是他的筆法，題材等等，還是他自己的?！?5日本畫家蕗谷虹兒也是一位詩人，畫筆下多纖俏麗美少女形象，其繪畫具有抒情主義特征，常常洋溢著青春或童真氣息。豐子愷受到竹久夢二、蕗谷虹兒的影響就形成了悲憫溫愛的特點。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1圖

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第7圖

（三）丁聰?shù)穆嬙诳鋸堊冃沃?，呈現(xiàn)出浪漫色彩；豐子愷的漫畫在寫意雋永中，呈現(xiàn)出寫實韻味。高信認(rèn)為：“丁聰筆下的阿Q，正是熔歷史與現(xiàn)實為一爐而見諸于筆端?！堑?，漫畫家筆下的人物總是夸張的，然而不正是這樣的夸張更使讀者觸目驚心么?”26朱光潛評說豐子愷的漫畫說：“他的畫極家常，造境著筆都不求奇特古怪，卻于平實中寓深永之致。他的畫就像他的人?！?7我們可以將兩部畫作扉頁上阿Q造像作比較。丁聰繪阿Q全身像，足蹬草鞋、身系腰帶、手持煙槍的阿Q，昂首挺胸眉眼間顯露出傲慢之氣，畫幅左面赤裸上身瘦骨嶙峋的人物，畫幅右面低頭系辮子的人物，顯然繪的都是阿Q，成為佇立的傲慢阿Q的注腳，畫幅在夸張中又有變形。豐子愷繪阿Q半身像，黑布衫白補丁，白腰帶上插一管旱煙槍，雙手背在身后，稀疏的頭發(fā)，低眉垂眼中露出猥瑣和卑怯，厚厚的嘴唇呈現(xiàn)出樸實和愚昧。再如繪阿Q向吳媽求愛場景：丁聰?shù)漠嫹?，正前方是左手捂住臉的吳媽，穿對襟上衣的吳媽顯然夸張變形了，體形顯得頎長而臃腫，她右手推開門準(zhǔn)備奪路而逃。畫幅左后角繪著阿Q跪著的背影，一根細(xì)細(xì)的辮子耷拉在背上，從肩頭露出的半張臉，呈現(xiàn)出膽怯驚慌的神色。豐子愷的畫幅中，右首是黑衣白褲跪著的阿Q，一根細(xì)細(xì)的辮子耷拉在背后，一根旱煙槍掉落地上，阿Q的右邊是正面站立束手無策梳發(fā)髻的吳媽，對襟白色上衣、黑色長褲，她雙手舉在胸口、張口結(jié)舌。畫幅左面是灶臺和一只受驚的黑貓，畫幅右上角題寫“一剎時中很寂然”。丁聰漫畫的夸張變形與豐子愷的漫畫的寫意雋永可見一斑，丁聰漫畫更帶有西洋繪畫的韻味，豐子愷漫畫更多中國畫的神韻。

丁聰繪、胥叔平刻《〈阿Q正傳〉插畫》第8圖

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第17圖

1978年，丁聰談到《〈阿Q正傳〉插畫》時曾說：“當(dāng)然，這套插圖的缺點還是很明顯的：無論在人物的造型與思想感情的刻劃上，在襯托當(dāng)時人物活動背景的典型環(huán)境上，以及畫面的構(gòu)思和技巧等等方面，都還是粗糙的，不成熟的?！?8這雖然有畫家自謙的成分，但是這些缺點還是說得很到位的?；蛟S由于許廣平、茅盾、吳祖光、黃苗子對丁聰《〈阿Q正傳〉插畫》的褒獎，丁聰?shù)牟瀹嫳弧栋正傳》俄文譯本、日文譯本采用；或許由于周作人、馮雪峰對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的批評，雖然至1951年就出15版，印數(shù)達(dá)萬余冊，但是豐子愷《漫畫阿Q正傳》沒有丁聰?shù)淖叩眠h(yuǎn)。甚至今天有人比較這兩部作品，仍然說：“此書的裝幀及用紙，遠(yuǎn)比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精到，兩者的畫風(fēng)雖截然不同，但從繪畫的技巧上看，‘小丁’筆下的阿Q，似乎要比豐先生的更為豐滿和具有內(nèi)涵?！?9丁聰?shù)摹丁窗正傳〉插畫》是其27歲風(fēng)格漸趨成熟的作品，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是其41歲風(fēng)格已定型的作品，丁聰與豐子愷畫筆下的阿Q，互有長短各有千秋，成為魯迅小說《阿Q正傳》圖像闡釋的雙璧，也影響了后來者對于魯迅小說《阿Q正傳》的圖像闡釋。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