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澤林
最近發(fā)現(xiàn)了一條新線路。在我家附近的公園,有一條栽滿垂柳的長廊,順著河,繞著彎。除了暗處不時出沒的情侶,無人打擾,最是適合夜跑。
聽人說21天就可以養(yǎng)成一個習慣,那天恰是在這條路上夜跑的第21天。月光清脆,燈火歡明。我滿懷期待地踏上熟悉的旅途,又默然走向另外一條道路——一塊黃色的警示牌把守著入口,在月色下寒光閃爍。
很奇怪,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一條尋常的小路,竟會使我感到莫名失落?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家早餐店。每天早上七點鐘,我會準時到他們家門口,幾個包子一杯豆?jié){,滾著熱氣往嘴里送,幸福感順著食道流往五臟六腑。直到有一天,我從嘴角摸到一節(jié)僵硬的肢體,食道中流動的幸福瞬間肢解為散發(fā)著臭氣的有機殘渣。我沒有聲張,默默吐出所有的東西,轉(zhuǎn)身離開,伴著隔壁桌男孩子的笑聲。你問我為什么不喊出來讓大家看看?是懦弱?無知?抑或怕打擾到了其他人的幸福?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只是出乎意外的平靜,只是從那以后,我再沒去過這家店。
十年后的一天,我路過這家店門口。人流匆匆、煙火隆隆。大人呵斥孩子、學生相互起哄、大媽高聲招呼,各種聲音順著煙氣籠罩著我。這天我戴了眼鏡,瞥見小男孩咬開的包子里的肉餡,一如記憶中厚實。
某種程度上,默默離開,缺失了一種報復(fù)的快感。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在想,一條蟲而已,從小到大無意咽下的菜蟲還少嗎?一條蟲而已,可能只是不小心混進來,其他包子都不會有。一條蟲而已,跟你喜歡的大蝦螃蟹沒有什么兩樣,都是包裹著外骨骼的節(jié)肢動物,最終會作為蛋白質(zhì)被消化吸收。那只店門口打滾的虎斑貍花,那里碰見好友的幾重驚喜,那股叉燒摻著筍干的美味,全在夢里旋轉(zhuǎn)過好幾回。僅僅一條蟲,就使你甘心割舍歲月里那些美好的味道嗎?
當我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因為我能夠割舍的并不是這些美好的外在,而是那一份經(jīng)年累月的習慣與信任。我期待,在那個熟悉的位置擺上熟悉的食物而不必過多的選擇與思考。我期待,品嘗到叉燒的幸福感而不是其他任何蛋白質(zhì)的“幸福感”。我期待,每一分貨幣與信任的付出都能得到等值的回報……可惜,一條蟲而已,毀滅了所有的期待。每咬一口,每嘗一片,都需要一絲不茍的端詳審視,害怕出現(xiàn)來源不明的蛋白質(zhì)。就像你第一次來到這里嘗鮮,好奇而審慎。只是那時,你并不憂懼。
我忽然明白,那個時候我不聲張,并不是什么無知懦弱,而是一次長久信任的無聲崩塌,是一種期望破滅的悵然失落。從前每多來一次,我內(nèi)心對它的信任便多增一分。就像修水壩,隨著水位越高,水壩也越筑越高。而一條蟲,便足以使整座堤壩潰散。當水庫干涸,你再也不想重復(fù)修筑水壩貯存水源的努力。
你說,有沒有可能只是一場誤會?會不會只是無心過失?有可能。重要嗎?不重要。
毀滅一片森林,一個煙頭就足夠了。
再去計較丟煙頭的動機,不過是為了合理化心中對善意那一點可憐的幻想。
隔壁新開了一家早餐店,我決定明天去試一下,也許我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