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葉,孟林盛
(1.廣州大學體育學院,廣東廣州510006;2.山西大學體育學院,山西太原030006)
“立法者的目的不在于使這個國家里的任何一個階級比其他的階級特別幸福,幸福應該屬于整個國家”,柏拉圖在兩千多年前這樣描繪他理想中的烏托邦.時過境遷,在中國GDP保持了12年超過7%高速增長后超過10萬億美元(1)的今天,中國人覺得幸福嗎?Gallup和Healthways(2)聯(lián)合發(fā)布了2014年全球幸福指數(shù),中國居民在調查研究所設計的五個“幸福元素”中,有三個“元素”的數(shù)據(jù)結果低于世界以及亞洲平均水平.顯然,如何提升國民幸福感已然成為當今中國社會亟待解決的民生問題.與此同時,中國體育也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洪流中,逐漸實現(xiàn)了“從生產(chǎn)到生活,從群體到個體,從工具到玩具”[1]的價值觀蛻變,無論是全民健身熱潮中親朋好友的其樂融融,還是競技賽事“看臺”上的全情投入感同身受,體育無疑是引領大眾感受快樂尋找幸福的一條林蔭大道.正是由于體育是被公認的“幸福價值”,目前,在全球、全國范圍內(nèi)的多數(shù)主流社會民生調查中,運動參與逐漸成為衡量大眾“生活滿意度”“幸福感”的重要指標.本文將在對幸福理論進行回顧和梳理的基礎上,結合對CGSS(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5中相關數(shù)據(jù)的分析,探索運動參與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
國外早期大量的運動心理學研究已經(jīng)證明,運動參與對參與者的精神健康有著正面的影響,隨著Harter(1981)從運動動機角度提出“愉快”的重要性[2],20世紀80年代以后越來越多的學者將這類研究引申到了對愉悅、開心、流暢感之類的“幸福情緒”內(nèi)因機制的考察和測量上(Scanlan,1986;Fox,1999;Jay,1999;Kendzierski,1991)[3~4];國外對于運動參與同主觀幸福感之間關系的體系化研究主要源于心理學理論,以Diener(1984)和Ryan(1997)為代表的心理學專家所提出的主觀幸福感相關指標體系成為體育界的主流研究思路,研究范圍涉及了不同人群與項目的微觀數(shù)據(jù),同時也涵蓋了影響機制的試驗研究(Smith,2011;Carolina,2011;Malinauskas,2010;Reinboth,2004;Reinboth,2006)[5].值得注意的是,近幾年來,相關研究開始借助于大型的社會微觀調查數(shù)據(jù)支持(如英國Taking Part Survey(3);美國Behavioral Risk Factor Surveillance System(4)),旨在發(fā)現(xiàn)運動參與對更為普遍人群之主觀幸福感的影響(Helliwell,2003;Forrest,2009)[6],并且越來越多地進入公共政策和經(jīng)濟學研究視域,如社區(qū)公共體育設施與服務、大型賽事等公共事務對運動參與者主觀幸福感的潛在影響(Haifang Huang,2012;Kavetsos,2010)[7~8],同時,運動參與所帶來快樂的經(jīng)濟價值換算(Paul,2011)等跨學科研究也日益豐富[9].
體育運動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研究近年來在國內(nèi)也逐漸成為熱點,研究視角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大方面:首先,運動參與人群的主觀幸福感評價,其中青少年、老年人以及職業(yè)運動者是研究取樣的主要群體(季瀏,2000;徐昌豹,2000;陳作松,2004;張巧蘭,2004;韓會君 2012)[10~12],對于運動觀賞、身體鍛煉的頻率、強度、持續(xù)時間及不同的運動項目都有關注,針對主觀幸福感的評價則依照心理學的研究模式將生活滿意度和正負情緒作為主要指標.其次,對于身體鍛煉影響主觀幸福感的機制研究,其中涉及到身體自尊、社會交往、流暢狀態(tài)、性格等中介變量(張力為,2002;何穎,2002;陳作松,2006;楊俊敏,2007;楊波,2009;石冬梅,2012)[13~14].再次,運動參與對主觀幸福感和心理幸福感各心理維度的交互綜合影響的研究(陳愛國,2010;邱芬,2011;李軍蘭,2014)[15].最后,是對大型體育賽事舉辦與舉辦地市民主觀幸福感之間關系的研究(張鳳珍,2007;劉書元,2007;王智慧,2008)[16~17].縱觀以上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關于運動參與對主觀幸福感的積極影響已經(jīng)基本達成一致,同時對于其中的作用機制也有了一定深度的探究.但由于調查研究實施的局限,仍欠缺大范圍樣本的有力支持,繼而也難以控制和深入解釋人口特征、受教育程度、收入等多重變量對體育運動與主觀幸福感之間關系的影響.
從刀耕火種的古代到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從哲學家睿智思考的首開先河到心理學家測量幸福的探索,再到經(jīng)濟學家發(fā)現(xiàn)“收入—幸福悖論”后將GNH(國民幸??傊担┮暼粽鋵?,人類對于幸福的追問就從未停歇.
早在先秦時期,古人對幸福就作出了系統(tǒng)的概括,在《尚書·洪范》中,周武王向箕子討教治國之道,箕子答曰要用“五?!奔蠲癖姡拔甯!闭怯砷L壽、富足、健康安寧、崇尚美德、善終正寢而構成的.縱觀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對于幸福的探討,儒、釋、道三家的幸福觀無疑在其中最具有代表意義.儒家的幸福觀中道德至高理性為樂,推崇的是簡單自然生活中獲得的精神享受;道家的幸福觀中自由為本無為至真,清物欲淡名利以擺脫外物的束縛;以佛教宗教思想為首的釋家倫理文化,追求的則是了斷塵緣世俗之后的涅磐之樂.
古希臘雅典政治家梭倫開創(chuàng)了西方思想史上對幸福的哲學思考,適量的財富、高尚的道德以及善始善終成為了第一個評價幸福的標準[18].之后,智者們對于幸福的求索逐漸分為了“快樂主義(hedonism)”和“實現(xiàn)主義(eudaimonism)”兩大流派,而“快樂主義”正是當前主觀幸福感研究的主要哲學依據(jù).“快樂論”開山于伊壁鳩魯,“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無紛擾”是最大的幸福;在捱過漫長中世紀的禁欲壓抑之后,“快樂論”得以在以培根、洛克為代表的經(jīng)驗主義哲學家手中復蘇;以邊沁為代表的功利主義思想家所強調的個人與社會利益之間的一致性,則將“趨樂避苦”的幸福觀延伸至社會改革的層面.
隨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19世紀末心理科學脫離哲學體系成為一門獨立的科學.從早期通過人口學變量對主觀幸福感進行的解釋,到通過構建理論模型解釋幸福感產(chǎn)生的機制,再到運用結構化問卷為主對主觀幸福感進行評估的多樣化測量體系,直到當今將諸如經(jīng)濟、生活質量等社會指標應用于對民眾幸福感的研究,在這個有著“漫長的過去,短暫的歷史”的現(xiàn)代科學領域,科學家們對于幸福的探索從未忘初心.而脫胎于哲學的心理學幸福研究也因其所植根的幸福觀之不同,逐漸形成了主觀幸福感、心理幸福感兩種主要的概念模型.
以快樂主義為哲學基礎的主觀幸福感(SWB)研究主要是從整體和主觀的角度對人們的情緒、生活滿意度進行評估.在主觀幸福感研究模型下,擁有較多積極情感且較少消極情感,并對生活抱以更多肯定態(tài)度,這樣的個體就可以認為是幸福的.而諸如遺傳、認知、人格、生活條件都會對主觀幸福感產(chǎn)生影響.由于主觀幸福感對于主體情緒的研究跨越了從極度抑郁到高峰體驗,同時視角集中在個體對幸福的主觀且持久的信念,因此越來越多地被作為評價健康心理水平的重要指標體系[19~20].
體育具有社會公認的健身與健心價值,規(guī)律且持久的運動參與習慣也逐漸成為了良好生活方式的代表.無論是主觀幸福感還是心理幸福感,在人們參與體育運動的過程中都不難覓其芳蹤.而正如心理幸福感所秉承之“實現(xiàn)主義”,其強調的是個人潛能的發(fā)揮和主動地自我完善,在運動參與中,相比主觀幸福感的實現(xiàn)更需要參與者具備一定的運動基礎,測量和評價指標體系亦更為復雜細致.因此,研究大眾的體育參與行為與幸福感獲得之間的關系,從主觀幸福感起步,相比較而言更具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再者,主觀幸福感的指標已廣泛和頻繁地出現(xiàn)在當今社會主流綜合調查中,相關數(shù)據(jù)的獲取相對便利也更具信效度.同時,我們不妨將運動參與擴大到一個較為廣泛的范疇,可以不僅包括身體運動,也將體育運動觀賞納入其中,以期更為全面地展現(xiàn)體育運動的價值及其所能給與參與者的主觀幸福體驗.
運動參與對于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可以形象地描繪為“金字塔”型,堅實的金字塔基座是健康,進階是愉快的參與感受,塔尖則是美感獲得.
如果一個人所擁有的幸??梢杂脭?shù)字來表示的話,那么健康可以比作“1”,而家庭、事業(yè)、財富、美貌等等都是跟隨于“1”之后的“0”,若無健康則一切皆空.體育運動鍛煉對于健康促進的經(jīng)濟性和有效性早已有目共睹,與醫(yī)療手段介入相比較而言,其健康價值更為全面且人性化.體育的健康價值包括,首先,運動參與者通過規(guī)律且科學的運動鍛煉有效地提高生理健康水平;其次,運動中緊張、壓力、抑郁等消極情緒的緩解對心理健康的促進;再者,通過運動習得在規(guī)則中的游刃有余、在競爭中的互助協(xié)作從而對社會適應能力的強化;最后,長期的運動參與對參與者道德觀念潛移默化的影響,比如“公平競爭”的準則、勝不驕敗不餒的氣度、勇往直前的毅力都印證著運動參與者人格的完善.
運動參與中的愉快感受以快感為起點.生理學理論將快感的獲得解釋為人的感覺器官受到外物刺激繼而被激發(fā)出愉快之感.鍛煉者不難體會到運動后大汗淋漓的酣暢與輕松,而這種愉快的感受正是得益于運動中樞的興奮、肌肉的緊張和生理代謝加速.以“runner’shigh”(跑步者的愉悅感)為代表的眾多運動生理與心理研究,也不斷通過理論和實驗證實了運動與身體快感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21].同時,體育運動元素的多樣性所帶來的新鮮感、對抗類運動游戲的沖突模擬所創(chuàng)造的“逃生”后的輕松與驚喜等等,都是令運動者獲得心理快感的普遍途徑.另一方面,從運動觀賞的角度來說,在高水平體育運動中飽含的超越日常生活的“奇觀”元素,顯然可以沖擊體育觀賞者的視聽感官,激發(fā)其快感反應[22].
令短暫的感官之樂得以延續(xù)的是個體在運動中的自我發(fā)展與實現(xiàn)所帶來的滿足和喜悅,包括個體體能和運動技能的發(fā)展、認知學習能力的發(fā)展、社會經(jīng)驗的發(fā)展以及生活交際范圍的拓展等等.正如席勒所言:“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也才完全是人.”體育運動為參與者擺脫繁冗瑣事所造成的精神桎梏、在群體中獲得“陪伴”的溫暖、成為幸福而自由的“社會人”提供了友好的平臺.
美感是運動參與者幸福體驗的巔峰.在體育運動中參與者常常有機會感受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著名的“peak experiences”(高峰體驗)和 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的“the flow state”(流暢狀態(tài)),并且越是了解自己、越精通所進行的運動,運動主體就越容易獲得這種完美的快樂體驗[22].同樣,作為體育運動的觀賞者,越是鐘愛和理解某項運動,也就越容易將簡單的觀看上升為審美的欣賞,而在這個互動式的過程中,運動員“更快、更高、更強”的追求與欣賞者心靈相通,情感的滋潤與精神的洗禮也因此水到渠成.
鑒于國內(nèi)多數(shù)相關研究調查樣本量的缺乏與覆蓋面的狹窄,本文將借助國內(nèi)大型的社會微觀數(shù)據(jù)調查結果,對主觀幸福感和運動參與,特別是參與頻率之間的關系進行實證探索嘗試.
本文使用數(shù)據(jù)來自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縮寫為CGSS)2015年度調查結果,數(shù)據(jù)于2018年1月1日在中國國家調查數(shù)據(jù)庫(CNSDA)官網(wǎng)發(fā)布.該調查始于2003年,是中國第一個全國性、綜合性、連續(xù)性的大型社會調查項目,通過定期、系統(tǒng)地收集中國人與中國社會各個方面的數(shù)據(jù),總結社會變遷的長期趨勢.調查采用多階分層概率抽樣設計,調查點覆蓋了中國大陸所有省級行政單位,全國共計480個村/居委會,每個村/居委會調查25個家庭,每個家庭隨機調查1人,總樣本量約為12000(5).在2015年的調查問卷中,運動參與分別被描述為“參加體育鍛煉”和“觀看體育比賽”出現(xiàn)在生活方式調查部分,參與頻率則作為運動參與情況的量化指標.
表1為本研究選取的統(tǒng)計量.因變量為“總的來說,您覺得您的生活是否幸?!保瑢⒈徽{查人的幸福感主觀描述作為其主觀幸福感的整體表現(xiàn);自變量分別為“過去一年,您是否常在空閑時間從事以下活動——參加體育鍛煉”和“過去一年,您是否常在空閑時間從事以下活動——觀看體育比賽”,以從主動參與和體育觀賞兩種不同的參與方式考察體育運動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
表1 統(tǒng)計量
需要說明的是,在大量主觀幸福感的研究中,經(jīng)濟收入通常是其最核心的變量,經(jīng)濟收入的高低也確實是影響體育參與的重要客觀因素,因此,本文在分析模型中加入了家庭年收入為控制變量,目的在于消除經(jīng)濟收入變量對分析結果的干擾.
3.2.1 參加體育鍛煉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
表2是一個簡單的回歸分析,因變量為主觀幸福感水平,自變量是參加體育鍛煉的頻率,協(xié)變量是家庭年收入.該模型試圖揭示在同樣的收入水平下,參加體育鍛煉的頻率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模型結果表明,以從不參與體育鍛煉的被調查者作為參考組,其他組別的系數(shù)均為正,且依次提高,其顯著性水平(SIG)均小于0.01,這些變量在統(tǒng)計學意義上是有效的,既自變量對因變量有顯著影響.通過圖1可以清楚地看到,控制了收入的影響后,參加體育鍛煉頻率越高,受試者主觀描述的幸福感越強.
表2 參加體育鍛煉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參數(shù)估計
3.2.2 體育觀賞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
用同樣的方法將觀看體育比賽的頻率對幸福感主觀描述的影響進行回歸分析,因變量是主觀幸福感,自變量是觀看體育比賽的頻率,協(xié)變量是家庭年收入,模型結果同樣表明了變量之間的顯著影響.見表3.圖2直觀地顯示出,在相同的收入水平上,從不觀看體育比賽的人幸福感主觀評價最低,覺得自己最幸福的是一周數(shù)次而非每天觀看體育比賽的人.需要注意的是,觀看體育比賽與主觀幸福感之間并未呈現(xiàn)出簡單依次提高的關系,因此在后續(xù)的研究中還有待加入更多的社會學及人口學變量去發(fā)現(xiàn)體育觀賞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機制.
圖1 參加體育鍛煉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概要文件圖
表3 體育觀賞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參數(shù)估計
圖2 觀看體育比賽對主觀幸福感影響的概要文件圖
通過理論分析與借助大范圍樣本的實證探索,我們基本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首先,運動參與和主觀幸福感之間存在很高的相關度,不論是主動參與還是被動觀賞都對參與者的主觀幸福感起到明顯的影響作用;其次,參與體育鍛煉越頻繁,主觀幸福感水平則越能得到提升;最后,同時適量的觀看體育比賽可以顯著提高主觀幸福感.這一結果一方面證明了之前大量相關研究對于體育鍛煉對主觀幸福感產(chǎn)生積極影響的結論;另一方面,將更廣泛的人群納入研究范圍之后,體育觀賞行為對于主觀幸福感的價值也凸現(xiàn)出來,從數(shù)據(jù)上體現(xiàn)出了其中的積極影響.
作為實證探索,本文所勾勒出的是研究對象的整體情況和大體趨勢,在后續(xù)的工作中,研究仍有待進一步深化與完善,比如加入更多人口學、社會學方面的相關控制變量,以揭示不同人群的相關表現(xiàn)以及不同變量對于主觀幸福感和運動參與之間關系的影響.另外,仍有待引入生理與心理健康狀況變量,進而探討運動參與對主觀幸福感產(chǎn)生影響的機制.
注釋
(1)世界銀行國民經(jīng)濟核算數(shù)據(jù)2012.
(2)Gallup(蓋洛普):國際性權威民意調查公司;Healthways(健康之路):美國健康管理咨詢公司.
(3)https://www.gov.uk/government/collections/taking-part.
(4)http://www.cdc.gov/BRFSS/.
(5)數(shù)據(jù)來源網(wǎng)址:http://nsrc.ruc.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