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鯉魚

曾凡洪

老母親病危，醫(yī)生說，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吳忠厚和大姐、二姐都趕到醫(yī)院，陪著昏昏沉沉的老母親。第二天早上，老母親忽然睜開眼，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吳忠厚湊近一聽，原來她想吃荷花鯉。

老母親所說的荷花鯉，是生長在荷花塘里的鯉魚，姐弟三人小時候沒少吃。那時候還住在農村，門口一口小堰塘，長滿荷花，堰塘里的鯉魚，常常躍出水面吃荷花。

需要加餐的時候，父親就會捉一尾鯉魚清燉，一家人吃得高高興興，連一滴湯都不剩。母親最喜歡吃荷花鯉了，說是吃過荷花的鯉魚味道最鮮，父親做的荷花鯉最好吃。但是，一家人搬進城里后，就再也沒有吃過了。

姐弟三人明白，老母親肯定是想起了往事，想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再嘗嘗荷花鯉。吳忠厚忙說：“媽，我這就回家去做?！?/p>

吳忠厚讓老婆守在病床旁，姐弟三人跑到菜市場，挨個魚攤詢問，有沒有荷塘里養(yǎng)的鯉魚。

賣魚人都笑著說，他們只管進貨賣魚，哪里還去問魚的出處。幾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賣魚攤，都是如此回答。姐弟三人無奈，只得精挑細選了一條鯉魚，拿到吳忠厚的家里燒制。

魚做出來后，姐弟三人輪流嘗了嘗，鮮嫩可口。說實話，姐弟三人早就忘了以前荷花鯉的味道，也說不準，這到底是不是老母親要的荷花鯉的味道。

姐弟三人把魚端進病房，吳忠厚扶起老母親，大姐舀起一勺魚湯喂進老母親的嘴里，她一下子吐了出來，說：“這不是荷花鯉?！痹僖膊豢铣粤?。

看來老母親還真記得荷花鯉的味道。吳忠厚無奈，只得在朋友圈里發(fā)消息，把老母親的情況說了，讓大家提供線索，哪里有荷塘里的鯉魚賣。有個喜歡釣魚的朋友回復，城郊就有一片荷塘，專供釣友垂釣，里面有鯉魚。

吳忠厚根據朋友提供的地址，開車找到荷塘，花高價買了幾尾鯉魚?；氐郊依?，他又急忙做好魚?？墒?，老母親嘗了嘗魚湯，咂巴咂巴嘴，輕嘆一口氣，還是搖頭說這不是荷花鯉。

這可是吳忠厚親眼看著從荷塘里撈起來的鮮活鯉魚，怎么還不是荷花鯉呢？

姐弟三人在病房走廊里小聲商量。大姐說，會不會魚的做法不對？小時候吃的荷花鯉，都是父親親手做的，或許在調料火候做法上有什么竅門。二姐說：“要不找一下父親？”說完，伸頭進病房偷瞄了一下，生怕老母親聽到了，大發(fā)脾氣。

是的，以往只要提到父親，母親就會大發(fā)雷霆。

當年，父親把老家的農產品包裝后，賣到城里，發(fā)了財，把全家都接到城里來住。父親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也很快和別的漂亮女人好上了。母親知道后，面對跪在自己面前懺悔的父親，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離婚”。

離婚后，母親帶著三個孩子過，孩子的撫養(yǎng)費讓父親打進銀行卡里，不準他踏進家門半步，更不準來看孩子。父親和那個女人結了婚，有了孩子，可心里還是割舍不下原先的三個孩子，總是厚著臉皮拎著好吃的上門探望。

有一次，母親把父親堵在門口，咆哮著說：“你要是膽敢再來看孩子，我就離開這座城市，把三個孩子的姓都改成我的姓！”

父親知道母親的脾氣，說得出做得到，就不敢再上門了。三姐弟結婚時，母親也硬是攔著不讓通知父親。

大約十年前，父親又離婚了。他跑到母親面前痛哭流涕，說是經過這么多年，終于省悟過來，還是母親最適合他，想和她復合，卻被母親拿著掃把一頓亂打，趕出了家門。母親叫著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這個家與你無關！”父親就獨自一人過著。

吳忠厚偷偷地帶著孩子去看過獨居的父親一回，被老母親知道后，愣是數落了三天，直到他保證不再去才作罷。再后來，聽說老父親賣了公司，搬了家，連手機號碼也換了，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

現在莫說找不到老父親，就算找到老父親，讓他做了荷花鯉，老母親知道后還不得怒火中燒？二姐的提議，自然被否決。

大姐分析，上次雖然是荷花塘里養(yǎng)的鯉魚，但是水土不一樣，問題還是出在魚身上，不是地道的荷花鯉。大姐提出了解決的辦法，讓吳忠厚回老家一趟，找一找有沒有荷塘鯉魚，最好是從來沒有用飼料喂養(yǎng)過的。

吳忠厚早就和老家的親戚斷了聯(lián)系，不過，堂叔的家，他還依稀記得，沒別的辦法他就開著車先去找堂叔。

堂叔已經頭發(fā)花白，熱情地拉著吳忠厚噓寒問暖。吳忠厚講了來意，堂叔頗有深意地一笑，說：“你算來對了。你說的荷塘鯉魚還真有，而且僅此一家。也不遠，我現在就帶你去?！?/p>

到了地方一看，吳忠厚忽然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他家原來的老房子嗎？只不過房子重新翻蓋了而已。門前的小荷塘里，一片翠綠，都是荷花。堂叔站在院門口高喊一聲，“大哥，來客了！”

屋里應聲而出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吳忠厚一看不由得愣住了，脫口喊道：“爸！”

父親竟然搬回老家居住了。當初，父親覺得還是老家清凈，適合安度晚年，就買回了老房子，養(yǎng)花喂魚，打發(fā)時光。

吳忠厚說老母親病危，特別想吃一次荷花鯉。老父親眼圈一紅，哽咽著說：“她終于想起了荷花鯉！”

老父親拿出抄網，在小荷塘里撈出幾尾鯉魚，裝進塑料桶里，然后捏一撮鹽放到桶里，說：“鯉魚的身上水腥味很重，我放一些鹽在水里，讓它在鹽水中游一會兒就能除腥。不過鹽不能放太多，多了魚就會死掉?！闭f完，他跑到屋后菜園子里，拔出幾棵小蔥，說是這種小蔥施的是農家肥，格外香，然后又從花椒樹上摘下幾片葉子，說是花椒味重，會奪去魚的鮮味，葉子味道輕，剛剛好。

老父親用塑料布蓋住桶口，抱著坐到吳忠厚的小車后座上，就這樣一直抱在懷里，到了吳忠厚的家。天已經黑了下來，老父親開始給魚開膛破肚，下鍋制作。等到荷花鯉做好了，吳忠厚一嘗，天吶！終于喚起了兒時記憶，就是這個味道！

到了病房門口，吳忠厚讓老父親站在門外，自己端著飯盒進了病房。一打開蓋子，大姐二姐都夸好香，老母親聞到香味，臉上有了笑容。大姐扶起老母親，二姐給母親喂魚湯，老母親胃口大開，吃了幾片魚，喝了小半碗魚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人也精神起來。

然后，老母親說：“去把你爸叫進來吧?！眳侵液窦{悶地問：“媽，你咋知道爸來了？”

老母親笑笑，說：“這世上，只有你爸才會做出這種荷花鯉的味道，好久沒有吃到這種味道了。”

老父親進來，眼里含淚，一把拉住老母親的手。三姐弟都出去站在門外，老兩口的對話傳了出來。

老母親說：“當初是我錯了，不該逼著你離婚，應該給你悔過的機會?！?/p>

老父親說：“是我混，對不起你和孩子們。”老母親說：“你后來又離婚后，想回來，我其實是愿意的，只是堵著一口氣，放不下面子。我真傻，為了面子，兩次把你拒之門外。”

老父親說：“我知道，你的心其實住不進別人，都是我不好，這些年苦了你?！崩夏赣H說：“我吃荷花鯉，其實就是借口，主要是想見你一面，當面告訴你，我原諒你了。我走后，你要是愿意，可以搬來和兒女住，這個家，還是你的。”門外，三姐弟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