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安徽文學》等刊物,出版作品有《無冕元帥》《名將粟裕珍聞錄》等,作品入選多種版本及文集。曾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全國侗族文學“風雨橋”獎、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一等獎、《散文百家》全國征文一等獎、《人民文學》全國征文獎等獎項。
曙色還像深閨婉約的處子,慵懶隱在無邊暗夜與幽寂深處。海的呻吟,似乎從不遠處的老虎石灘頭奔涌上岸,穿透白楊青松交相藏匿的街巷與紅瓦粉墻的屋宇。一道清寒的風冷不丁探入窗欞,將我從恬靜的夢境驀然喚醒。
夜光表幽冷的時針,像窗外的一彎冷月,悄然滑向五時,正是昨晚在庭院那棵陰翳如蓋的核桃樹下,我與友人魚禾相約去觀滄海日出的時間。她是一個中原來的奇女子,香煙、烈酒、文才與義道都一樣飄逸超群,我可不敢爽約。一個驚濤般的激靈隔空鏗鏘而來,將我的瞬間猶疑擊得粉碎,匆忙翻身而起,胡亂套上衣物,又一個電話將樓上或許還帶著暢快酒嗝的魚禾喚醒,便步出房門,立在庭院等她下樓。
北方九月的凌晨已略帶寒意,我不覺裹緊了衣衫,放逐暗影里的目光。瓦屋頂上的東邊天空一角微露魚肚白,像瓢潑了一層酸奶,將還在柿子樹上孤寂懸鉤的冷月,稀釋得毫無光彩。天氣格外晴好,卻或許出門遲了,到海邊還有些距離,我心內(nèi)大急,盼著樓道口的魚禾早點出現(xiàn)。地平線下那輪太陽,似乎在刻意與我的心跳競走,人與樹的影子轉瞬間便從地上消失,魚肚白仿佛在宣紙上浸潤開來,天空已蒙蒙發(fā)亮。那位上了年紀的衛(wèi)門師傅咳嗽幾聲,開始窸窸窣窣打掃庭院,澆灌擺在路邊盆中的花花草草。我生恐錯過觀日出的最佳時機,心內(nèi)隱隱作痛起來。幸而魚禾微胖的身影像一道高僧的止痛符,很快截住了我焦慮的視線。
兩人喘著氣一路小跑,像去趕赴一場與戀入骨髓的情人的約會,將晨光熹微里的北戴河潔凈得似乎沒有一只蟲蟻的街巷,匆匆甩在汗?jié)竦纳砗?,一頭扎入老虎石綿軟、柔順的沙灘。海的呻吟便像山間漫涌開來的濃霧,真切地將我們包裹起來,嚴實而溫暖。
伸入海面的沙灘與礁石上,早已晃動著散亂的人影。長出了一雙手的目光與東邊的海天之際急遽相遇,還好,與我競走的太陽還隱在距海面一米的云翳里。這是天空僅有的一處云翳,仿佛舞臺上大戲開演前遮擋的幕布,專等我與魚禾到座。別的地方像剛從海水里洗浴過,如同出浴的美人,一絲雜塵也沒有,端莊而清秀。云翳呈墨色,高而遠的天空便由淺黑、灰白、灰藍、淺藍到深藍,猶如大師筆下的印象畫,一層一層鋪排開來,直到西邊與海又結成一體,插一根銀針的縫隙也沒有。
遠處的海水在天幕下沉思,像一塊巨大的深色軟墊,帶著和田墨玉的光澤,似剛從天際滑落而來,僅有微微搖曳的凹凸痕跡,是波浪在遠端隱隱起伏。近處,海水挾著海風躁動著,像一個臨產(chǎn)而激動的母親,從軟墊深處激出一層一層海浪。浪高足有數(shù)米,仿佛一堵堵高峻的城墻你追我趕奔涌過來,帶著慍怒的咆哮聲,靠近岸邊,驀地翻卷,沖上礁石,化作滿地跳躍的碎銀亂雪。
遠處的海面上,凸出三五個醒目的墨點,像娉婷佳人光潔的眉宇或者嘴角生出的黑痣。是早起的漁船還是匆匆趕路的航艇?不得而知。它們靜默的身影卻讓深色軟墊瞬間生動起來,如同一幅雅致山水畫深處的一間茅屋,或者一葉小舟,將人的心緒牽入煙火人間與萬家憂樂。
海鳥展開灰白的雙翼,三三兩兩追逐、嬉鬧,或斜飛或俯沖,盡情自在,在海天之間劃出一道道優(yōu)雅的弧線。尖銳而興奮的叫聲,偶爾刺透海浪的咆哮,擊打著起伏的海面與沙灘佇立者的臉頰,卻不曾有半點喧囂或疼痛感。魚兒深伏在海的深處,或許還在海草間酣眠,海天世界便似乎只剩下海鳥。它們嬌媚而靈動,是這個靜謐而沸騰的清晨海的女兒。一只著黑色衣衫的海鳥似乎累了,雙翼一斜,亮出一抹峨眉山頂武林高手的清雋,迎著海風吹來的方向凌空而降,竟浮在了水面上。它的身軀隨海水起伏而搖擺,像晃動在竹制搖籃里的嬰兒,悠閑而愜意。青黑色的浪峰從遠處鼓噪而來,它像戰(zhàn)場上集團沖鋒前的孤膽勇士,泰然自若、怡然不動。在浪頭覆蓋的瞬間,它帶著我驚出胸口的心臟驟然騰飛,如軟墊上彈出去的田徑健將一般,一個漂亮的弧線劃開淺灰色的天幕。
尚未曾謀面的太陽一刻也不曾閑著,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火球在云翳后面奮力掙扎,猶如平地石縫里的小草,或者高山巖石間的矮松,展現(xiàn)出卓異而硬扎的生命力,意欲撕破黑沉的帷幕或者將其拋在身下。海風從海面掠過,閃電般向它馳援而去。海浪也依舊在一陣一陣地洶涌,向它發(fā)出鼓角爭鳴般的吶喊。終于,黑幕被撕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一道炫目的金光瞬間瀉落海面,海水剎那間便從青黑色變成了墨綠色,像捧出滿天星斗或者萬家燈火般,回應出一點一點成直線的閃爍金光,隨著波浪搖曳、顫動。高峻的浪濤涌過來,甩向礁石時,碎銀亂雪已染上了紅藍色,像一地碎散的紅寶石或者藍寶石。
沙灘與礁石上佇立的人影也瞬間有了血色,仿佛饑餓已久的人被灌進了一碗黏稠的米湯,或者嬌羞的閨秀初見情郎,臉上泛起了一陣桃花般的紅暈。一人高的礁石上被不同型號的手機、相機,擺拍著各種生動的姿態(tài),或裊娜或厚重、或沉思或爛漫,詮釋著遠道而來者的不虛此行。我與女漢子魚禾也是其中之一。魚禾臉上遏制不住溢滿了興奮與喜色,似乎忽然溫婉起來,將一個造型定格在色彩分明的海天之間,一遍一遍喃喃地說,我本來想偷懶不來了,幸好你叫醒我。
一個少女的尖叫聲像初夏粉色的蝴蝶,始終在我身邊翩翩而舞。她在礁石與沙灘間的鏡頭前,不斷變換著曲線分明的俏影,意圖留下整個海天世界,帶到她遠方的天地去。一個呻吟著的浪濤卷上礁石,舔過她的腿腳才哄然四散,像一個有情的偷襲者,猝不及防吻過她嬌美滑膩的肌膚。浪濤打濕了她的鞋襪與尖叫,卻滋潤了她的笑臉,海天之間長出了一株灼灼桃花,搖曳在流光四溢的晨風中,讓海與天都更為生動起來。
天空愈來愈亮,海水也愈來愈藍。太陽似乎在乘勝鼓足余勇,將黑幕的裂縫撕得越來越寬。我似乎聽見了一塊碩大帷幕碎裂的聲聲脆響,像田地里母親用力撕開苞谷的聲音,又像戰(zhàn)地漲紅臉頰的護士急切撕扯裹傷的紗布。驀然,太陽似乎縱身一躍,已經(jīng)散亂的云翳終于被踩在了腳下,一輪不可直視的灼熱火球懸在了海上。穹廬形的天幕,像展開了一塊潔凈無比的湛藍絲綢,藍得晃眼,讓人全身的血液止不住往上噴涌,仿佛置身于一個多年期待的純真童話世界。東邊海面上游動著萬條金蛇,又漸漸連成一片燃燒、跳躍的火焰,像萬噸油輪泄露的石油在肆意舔舐著火光,或者惱怒的北海龍王噴吐著一束束圣火。海水的墨綠也由深變淺,被一層一層染上了一道薄薄的金邊,向無窮無盡的西邊天上延伸而去。礁石上海浪甩成的碎銀亂玉,也須臾間白里透紅,像出閣的新婦映著紅綢頭蓋的臉。
倏然,遠處的海日之間,出現(xiàn)了一艘緩緩移動的小船,比先前所見的墨點小得多。深綠色柔軟的海面上,三個或坐或立的人影,像皮影戲熒幕上搖晃的影子,隱約可見。他們向著太陽的方向奮力劃著槳,仿佛上古揮汗如雨追逐日影的夸父。這樣的清晨與工具,他們或許是與我們一樣觀日出的人。只是他們躋身萬頃波濤之上,比我們更勇敢,也更執(zhí)著。他們對那輪火球與光熱的追求,有著宗教般的虔誠與無畏。
熒幕上的身影一寸一寸挪動,恍若高空夜航徐徐浮游的一個光點。僅僅一會兒工夫,被我凝成一束的目光托浮的小船,滑進了太陽直射的光影里,躺臥在海面那些熊熊燃燒,似乎能聽得見哧哧作響的火焰上,與太陽、大海和我的眼簾構成了一條直線。小船與它的三個劃槳者頃刻間被裹在了萬道金光的絢爛中,太陽就在他們頭頂?shù)腻氤咧g,似乎伸手便能摘下那些宇宙間最富饒的光與熱。
這時,海天間沸滾的世界也似乎驟然闃寂下來,身后岸邊翠色覆蓋的粉墻紅瓦,背倚著明凈的藍色天幕,與我、魚禾以及沙灘上的人們一道,靜默在一片瑰麗與莊嚴之中,像佛光里膜拜的蕓蕓眾生,似乎在聆聽無邊無際卻又無跡可尋的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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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