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惠州市惠城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東江商魂》,小說集《男人都是膽小鬼》《那年大雪》等。
按說,這條路是對的。我曾背著父母,偷偷問過爺爺。那時,爺爺已被人扒了皮,渾身鮮血淋漓,不停地抽搐著,痛苦得連腳下的土地都跟著打戰(zhàn)。
爺爺用微弱的聲音囑托我,找到黃泉路,就能看到三生石。那上面記載著前世、今生和來世,你一定要好好看看,杜家到底造了什么孽。我們與世無爭,辛辛苦苦地活著,卻世世代代遭此劫難。若是不公,一定要改掉生死薄……后面的話沒說完,爺爺就咽了氣。
那年我才四歲。現(xiàn)在我長大了,即將遭遇和爺爺一樣的罹難。我的父母、兄長和姐姐,他們都圍在我身邊,除了哭,還是哭。我不想死,更不想這么活著。為了我的孩子、孫子,甚至子子孫孫,我都要看看三生石。好像有爺爺神靈的指點,我很容易地踏上了黃泉路。黃泉路的盡頭,在一處山坳里立著三生石。剎那間,我悲憤到極點,抱著三生石放聲大哭。沒有字,我到哪里去找杜家的命?
在我哭得天昏地暗時,又來了一胖一瘦兩個人。他們扒開我,一看三生石上沒有字,頓時就打了起來。胖子手里拿著尖刀,牛耳那種,閃著寒光,刀刀都往瘦子要害部位招呼。瘦子顯然會些功夫,閃展騰挪、從容反擊。漸漸地,瘦子占了上風,時不時在胖子的臉上、屁股上、胸脯上拍一掌、踢一腳。胖子氣得哇哇直叫,干脆丟了刀,坐在地上破口大罵??敌“?,三生石上沒寫字,老子說什么你都不會信。今個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給爺來痛快點,不可羞辱你蔡六爺。好,蔡老六,我問你,當年在菜市口你剮了我多少刀?瘦子康小八問。你蔡爺手藝不精,只剮了你一千五百八十五刀,才讓你咽氣。好,今天我同樣剮你一千五百八十五刀,我們倆的冤仇就此勾銷??敌“藦澭鼡炱鹋6獾?。
蔡老六一聽,臉色變得煞白。康小八,我剮你是奉了圣旨,你作惡多端,是老佛爺要殺你,不是我要剮你。冤有頭債有主,有本事,你找她去。
可你也不該剮我一千多刀,我身上長的都是人肉,不是他奶奶的豬肉、狗肉,更不是他媽的樹棍、木頭。你每一刀下去,我都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這滋味今日一定要讓你嘗嘗。康小八手起刀落,削掉了蔡老六左臉頰上一塊皮。
蔡老六一聲慘叫,血珠子扯成線落到地上。蔡老六叫得越凄慘,康小八越精神抖擻。他皮笑肉不笑地揮舞著尖刀,或鏇或割或削或切,一片片銅錢般大小的人肉,從蔡老六鼻子上、耳朵上、手臂上,血淋淋地剝離下來。蔡老六哀號連天、滿地打滾。我連忙后退,他卻一把抓住了我,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你說說,康小八他媽的還是人嗎?我一刀刀剮死他,是服從命令,是為了生活啊。我是刑部劊子手,專門負責凌遲之刑,必須剮到規(guī)定的刀數(shù),才能讓他死??伤策@樣對我,我冤不冤?。课艺f,你不冤,只是很可憐。康小八瞪我一眼,你說他可憐,我就不可憐?別以為老子不知道,剮八百刀就可完成任務,他卻非要顯擺技能。這種奸佞丑陋的小人,不把他一刀一刀剮死,他都不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說,你更丑陋,也更可憐。我邊說邊給了康小八一棒子,再給蔡老六一棍子。這兩家伙齊聲驚呼,這家伙是瘋子,瘋子!
我不再言語,使出渾身力氣,揮舞著棍子、棒子向這兩家伙劈頭蓋臉砸去。他倆說得沒錯,我是瘋子,確實是瘋子,但誰讓他們是人呢?我遇到了人,不瘋都不行。在我生命最后的一刻,只要是人,我都要將他們置于死地。
我感覺胸腔一陣冰涼,就如同被掏空一般。是康小八的牛耳尖刀將我戳了個透心涼。我知道,這樣穿胸而過的刀法,即使我有九條命,也不可能再活下去。我低下頭,微笑著對康小八說,謝謝您,謝謝您讓我痛快地死去。
康小八嚇得屎尿失禁,臉色大變,你……你究竟是……鬼還是神?
我內(nèi)心一片灰暗。我死了不要緊,可沒有搞清我們的前世、今生和來世,我辜負了爺爺?shù)闹赝?,心有不甘啊。我扯著嗓子,拼出最后的力氣,仰天長嘯——三生石啊,你為何負我?負我……幽谷共鳴,群山回唱。
我身邊一陣喧嘩,父親用他長長的手臂將我搖醒。孩子,你做噩夢了,快醒醒,快醒醒。
我睜開雙眼,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天已微明,紅日初升。我的身邊除了父親,還有母親、姐姐、哥哥,他們都在望著我,表情黯然,有的在小聲哭泣。
父親說,孩子,認命吧,我們就這命。父親流下渾濁的淚混合著晨露順著他傷痕累累的身軀淌下來。我,還能說什么呢?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向我們走來。他們一人手里握著一把刀,走得興高采烈。遠遠望去,這兩個人很像康小八和蔡老六。
他倆邊走邊交談,像康小八的人說,這杜仲啊,真可憐,渾身上下都是寶,每隔三五年就要被我們剝一次皮。哎,你說說,剝皮時,這樹也不知痛不痛。像蔡老六的人深思良久,才吐出一個字:操。
注:杜仲樹,落葉喬木,果、葉、皮、根均為中藥。特別是樹皮,為珍貴的滋補藥材。
老杜說,這兩天有些情況。老杜一張嘴就喘。能活下去,就是幸運。
秋風吹過,林子就黃了,枯草無奈地彎下腰,把通往江邊的小徑遮住大半。
耿爺就死在林子里,離老杜的落腳點不遠。
老杜說,你是我恩人,耿爺又是你恩人,這仇不能不報。我也想報,可我手無縛雞之力,在世人眼里,就是無用的廢物,怎么報?老杜說,我?guī)湍悖业募胰硕紟湍?,但我們必須等待。這話,他說過多遍。我只當是寬寬心。
三年前,耿爺從廣州回來,在歸善縣下船時天色已晚。那些年,縣城并不平靜,常有盜賊翻墻入戶,偷搶財物。倒是鄉(xiāng)下,反顯太平。看看蒼茫暮色,耿爺稍顯猶豫,還是向西門走去。十里外的陳家渡就是耿爺?shù)募摇?/p>
出西門時,半死不活的我被丟在角落里,隨著微風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負責處理垃圾的麻老瞎根本沒注意我的存在,揮舞著鐵器把我往火堆里推。那一刻,我能感覺到麻老瞎孔武有力。耿爺攔住了,他認為我可能還有點用。于是,用兩塊燒餅把我救了下來。麻老瞎嘿嘿直樂,玻璃花似的雙眼里露出得意的光。
耿爺帶我到江邊,讓我扎進江水中好好洗個澡。再上岸,我已煥然一新。耿爺連連稱贊,不錯!不錯!就在這當口,陳老西像幽靈一樣站了耿爺身邊。耿爺顯然吃了一驚,待看清,才稍稍穩(wěn)住心神。老西,是你啊。今晚回去不?陳老西矮矮胖胖像個石墩,他與耿爺同住一個村。陳老西支支吾吾問了一句,耿爺,這次下廣州賺了多少錢?耿爺拍拍身子回道,那批牛還沒脫手呢。我這心急火燎回來,就是想再湊些錢,買飼料。
耿爺不拍身上還好,這一拍,胸脯間突起個大包。
陳老西說,今年杜仲不錯,我剛賣了幾擔,不如喝一杯再走。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你還幫過我家不少忙呢。耿爺拉起我,連說不了。
陳老西看麻老瞎在向這邊張望,揚聲說,既然這樣,一路走好,我就不送了。說完,轉(zhuǎn)身迎向麻老瞎往城里大步走去。
跟耿爺在一起,我倍感溫暖。他沒把我當成廢品,更沒當成垃圾,而是很貼心地帶在身邊。本是將死的身軀了,忽又重生,難怪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回陳家渡必須經(jīng)過黑風林。僅聽這名字就充滿殺氣。這里也是老杜他們的家。當然那時我還不認識老杜。耿爺扯了一根棍子走進黑風林,我貼著他的身子,能聽到他心跳得厲害。當晚刮著小風,沒有月光,整個林子嗚嗚咽咽,猶如地獄。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杜家兄弟、姐妹發(fā)出的哭聲。那天老杜被人剝了皮,剝得鮮血淋漓、奄奄一息。耿爺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快走出林子的時候,耿爺松了口氣。人就是這樣,一旦勝利在望,往往會放松警惕。耿爺就是在這時被一記悶棍打在頭上。打耿爺?shù)娜嗣芍?,漆黑一團??蓱z的耿爺就這樣命歸黃泉。他撲倒在地時把我扔出好遠。我根本沒看清兇手的面目,只能望著耿爺?shù)氖矸怕暣罂蕖4业难蹨I哭干了,趁風乍起,我借勢一躍,向一棵樹撞去。我想給耿爺陪葬,沒想到正撞到老杜身上。
老杜說,幸虧我身子輕,否則他血淋淋的身體會被我撞斷。老杜還說,反正你要死了,不如用你的身子溫暖一下我,如何?老杜說完,就暈死過去。我忍住悲傷,緊緊裹住了老杜。
現(xiàn)在,老杜的身體初顯生機,嫩嫩的皮肉極不情愿地生長著。而我也習慣了與他共同生活。老杜有時把我放在手中把玩,有時把我舉在頭頂,讓我迎風舞蹈、盡情歌唱。老杜說,你必須學會唱,學會高歌,我才有信心幫你報仇。我問老杜,兇手是誰?老杜說,不知道。但那人留下的氣味卻融進他的心中。他已把這氣味告訴了兄弟、姐妹,只要這人再經(jīng)過黑風林,方圓三十里地,他們會一眼辨認出來。
對于老杜報仇的能力,我一直是半信半疑。我明白,在所謂人的眼里,我和老杜一樣,都是待宰的羔羊。哪怕我們能為他們遮風擋雨,甚至治病救命,他們不樂意時,我們隨時都有斃命的危險。老杜說,相信我們的能力,萬物不可欺。
那晚,天似乎黑得特別早。風很大,沒有星星和月光,有個黑影慌慌張張地鉆進黑風林。老杜的兄弟姐妹們立即發(fā)出呼嘯,整個林子都黑魆魆動了起來。老杜把我放到小徑中的樹枝上,撐撐我的胳膊、拉拉我的腿,剎那間,我有了人的模樣。老杜說,想想死去的耿爺,放聲歌唱吧。我扯開喉嚨,迎著風,迸發(fā)出心中的悲憤。我耳邊聽到了千軍萬馬的聲響,鬼哭狼嚎的聲音,以及撕心裂肺的長號。
那黑影距我不遠的地方停住,顫抖著問,誰?我邊舞邊歌,如同展翅欲飛的大鵬。黑影越發(fā)哆嗦,耿爺,你別嚇我。邊說邊放了一槍。
子彈打斷樹枝,老杜把我往前一推,借著風勢,我騰空向黑影撲去,黑影嚇得毛骨悚然,又連放了幾槍,但都沒能阻擋我的撲壓之勢。
黑影怪叫一聲,倒在了地上。而我也正好落在他的頭上,緊緊包住了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
待天明,陳老西進了林子,他手提尖刀,又要來給杜仲剝皮。眼前一幕讓他倍感驚訝,麻老瞎僵死在地上。在他旁邊,有人字形塑料雨布斜斜地被風刮起。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