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方言話劇《蘭州老街》語言特點探微

李 丹

（甘肅廣播電視大學 黨委組織部，甘肅，蘭州 730030）

蘭州話處于蘭銀官話的核心地帶，歷史悠久、樸拙古雅，是西北方言的重要代表之一。雖然屬于北方方言區(qū)，蘭州話始終受到中外語言學家的高度重視。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文化背景造就了獨具特色的蘭州話。建國初，響應“支援大西北”的號召，大批知識分子、工人舉家西遷，落戶蘭州，更是使蘭州方言在語言各層面產(chǎn)生了巨大的變化，在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均呈現(xiàn)出鮮明的特色。

如果說方言是地域文化的活化石，那么好的語言藝術作品則是地方語言留存的忠實記錄者和開展語言研究的有效載體。2001年以來，蘭州方言系列原創(chuàng)話劇逐漸走入觀眾視野。作為系列蘭州方言話劇的第一部，《蘭州老街》以抗戰(zhàn)勝利到解放前夕的蘭州城為背景，描繪了最具蘭州特點的普通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展示了一幅蘭州獨有的社會畫卷。該劇在沒有商業(yè)運作的情況下連演40余場，盛況空前，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和一致好評。2003年，《蘭州老街》入選第八屆中國戲劇節(jié)，榮獲全國“曹禺戲劇獎”“優(yōu)秀編劇獎”“優(yōu)秀劇目獎”及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短m州老街》成功的背后，特色鮮明的方言臺詞的運用功不可沒。

一

在語音上，《蘭州老街》突出蘭州話發(fā)音特征，高頻次使用蘭州方言中特殊讀音詞拉近劇作和觀眾的距離。

蘭州話有聲母25個，韻母32個。[1]聲母比普通話多出4個，分別是：[pf]、[pf‘]、[v]、[z]；[l]聲母有[n][l]兩個聲音變體，體現(xiàn)在口語中[n][l]不分；舌尖后音[??][??‘][?][?]與舌面后音[k][k‘][x]的舌位均比較靠前；韻母前后鼻音不分，后鼻音大多發(fā)成前鼻音，從而使蘭州話的發(fā)音顯得格外輕巧。蘭州話與普通話突出的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聲調(diào)上。蘭州話調(diào)類與漢語普通話相同，分陰平、陽平、上聲、去聲4種，調(diào)值存在區(qū)別。漢語普通話調(diào)值用五度制標調(diào)法標記為55、35、214、51，而蘭州話發(fā)音規(guī)律如下：

蘭州方言五度標調(diào)圖[2]

相比較與普通話聲韻調(diào)的一般對應關系，蘭州方言中還有一些特殊詞的發(fā)音因不符合對應關系從而更具本地特色。例如時態(tài)助詞“了”[·l?]，蘭州話讀輕聲開口呼。常用在動詞、形容詞之后，表示動作或變化已完成，或用在句子的末尾或停頓的地方表示新變化、新情況。如：“今個天我碰上高人了！”“這么好的生意做下了，還不慶祝一下嗎？”“了”字屬于蘭州話常用語，獨特的發(fā)音既能激起蘭州本地人的親切感，又不會給外地人帶來困惑?！短m州老街》中“了”字先后共出現(xiàn)636處，幾乎隔幾句就會出現(xiàn)一次，甚至一句出現(xiàn)若干次。特殊發(fā)音詞的高頻出現(xiàn)抓住了蘭州話特色，營造出地道的方言語境，也凸顯出蘭州話獨特的魅力。與“了”字類似的還有“下”[xa24]，蘭州話讀去聲開口呼，量詞，表示動作的次數(shù)，或用在“兩、幾”等后面，表示本領、技能。全劇“下”字出現(xiàn)231次，如“等一下！”“來，來，都嘗一下！”“現(xiàn)在學下水利的人太少，技術人員太難找了?！薄暗簟盵t?24]字，蘭州話讀去聲開口呼。劇中“掉”字共出現(xiàn)39次，如“怎么隨隨便便幾塊錢就賣掉了？”“我早就戒掉了。”“白”[p53]字，蘭州話讀上聲開口呼。該字前后共出現(xiàn)32次，如“將是白送的還貴嗎?”“你把棗兒水都賣成白開水了!”“做”[tsu24]字，蘭州話讀去聲合口呼，全劇出現(xiàn)82次，如“看起是要做大事呢！”“各把個的做去，散開!”等。

二

將方言置于藝術作品中，必須有所取舍。《蘭州老街》在詞匯運用上突出三個特征：一是優(yōu)選容易被外方言區(qū)觀眾理解的蘭州方言特征詞；二是大量運用蘭州話中的疊字詞；三是善于運用貼近蘭州百姓生活的俗語、諺語。

漢語方言特征詞的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李如龍先生《論漢語方言特征詞》報告[3]中，指在方言區(qū)內(nèi)普遍應用、而外區(qū)方言比較少見的，最能表現(xiàn)方言特征的方言詞匯。漢語方言特征詞屬于比較方言學的范疇，在方言的傳播交流中起著重要的作用。蘭州話中有著豐富的方言特征詞，單音節(jié)的如：嘉、沆、刺等；雙音節(jié)的如：滿舒、心疼、跌辦、日眼、庫腮等；三音節(jié)的如葉子麻、水掉了、一夫勁等；四音節(jié)的有白水竇章、扭骨別棒等。方言話劇《蘭州老街》則特別選用了傳播度相對較廣的特征方言詞，這樣既可以體現(xiàn)蘭州話生動、古樸的特色，同時放在語句中，通過上下文、前后語境亦不影響蘭外觀眾的理解。如動詞“浪”，蘭州話常用詞，意思為玩耍、游玩。劇作中“有錢漢都在里頭浪著呢！”“今個天出來浪一轉(zhuǎn)？”都是這個意思。動詞“喧”，劇中“你先和太太喧一會兒，我給你找素園去?！薄暗任覐暮游骰貋碓傩?。”都是說話，聊天的意思。形容詞“干散”，“有一個大人物，叫個周副主席，人長得干撒得很！”這里“干散”為褒義，指漂亮講究，還可以指精明、能干。動詞“耍”，除了常見的表演、玩耍的意思外，在蘭州話里“?！边€有表現(xiàn)富貴、顯擺、賣弄的意思，如劇中“不過世面實話見了，把人也耍了?！薄邦H煩”，麻煩，內(nèi)心煩躁不安。劇中“你孫把人家胡大少爺肋條打斷嘴打翻，尻子一拍撒展了，教那胡老爺把我三天兩頭地頗煩著！”“麻達”指麻煩、復雜，“達”字無實義，在蘭州方言中喻指“煩瑣難辦的事情”。如劇中“遇上麻達了。今天給魯司令唱《反西涼》，魯司令叫你師哥從四張桌子上往下跳呢！”“攢幫子”，蘭州話慣用語，指聊天，瞎扯，如劇中“好給人說一下，攢個幫子，說得人心服口服，這就是個高興?！?/p>

疊字詞是蘭州話里一種很生動的語言材料，《蘭州老街》準確把握住了蘭州話這一特點，不僅在角色名字上使用疊字，如賈哈哈、呱呱兒，而且將特色疊字詞大量地運用在對白當中。何天祥指出：“蘭州方言中的疊字，在數(shù)量上講，遠遠超過了普通話里的疊字。”［4］不止數(shù)量上，蘭州話中的疊字在結構、意義、感情色彩、使用方法上都有自己的特色。在普通話里，“重疊式名詞主要是親屬稱謂。例如：爺爺、奶奶、爸爸、媽媽”［5］等，而蘭州方言除了親屬稱謂，普通名詞疊字現(xiàn)象也很常見。劇中就出現(xiàn)了“縫縫子”“鋪鋪子”“攤攤子”“擔擔子”“皮皮子”“刀刀子”“盆盆子”“邊邊子”“兜兜”“板板”“包包”等，既有單獨的重疊也有加了“子”“兒”等后綴的重疊，這些名詞疊字不含褒貶，大多增加了“小”的意義。除此之外，劇中還有大量形容詞、動詞、量詞疊字，也符合蘭州話的用語習慣。例如“稀稀”“閃閃”“透透兒”“硬硬”“盒盒”“啪啪”“悄悄”“橢橢”等。其中，“橢橢”的“橢”本來是量詞，經(jīng)過重疊后，指代銀圓，產(chǎn)生了新的引申義。大量疊字的運用，生動地描摹出蘭州老百姓生活的細節(jié)，獨特又熟悉的發(fā)音，也拉近了劇作和觀眾的距離，在給觀眾帶來強烈的的親切感的同時彰顯出蘭州方言活潑潑的生命力。

蘭州方言中蘊藏豐富的俗語諺語，在《蘭州老街》中也有體現(xiàn)。劇作中大量使用具有濃郁市井氣息的俗語、諺語。如：

米湯上起了些皮皮子，還敢做鍋盔嗎？

活人的眼里頭揉沙子呢，屠家的門上還撒開歡了，找死呢!

褲襠里掛切刀，太玄了！

抓上一把羊毛就想著搟氈呢！

提著個老鼠子尋著吊蟒。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鬼碰到一搭里來，說胡話。

狗肚子存不住酥油。

天陰不知道早，沒胡子不知道老少！

這些俗語或表肯定、或表建議、或者是一種諷喻。大都通俗易懂，展現(xiàn)出了蘭州話的鮮活、形象、生動的特質(zhì)。不僅充滿了生活氣息，也有助于角色形象的刻畫。其中，翠娘的兩段臺詞：“咋了，你還裝的是賣辣子的！我把你這個沒有吃過飽飯沒有挨過飽打的瞎孫，狼吃著剩下的齷齪！還做著我的頭上來了，膽子大的病犯了！”“你還想做啥呢？你尕倒娃精尻子滿街跑的時候我見過，才穿上褲子幾天啥，你可就成了精了！還有先人傳下幾輩子的古畫呢——呸！羞你的先人了，你先人給你連個要飯的碗都沒有傳下！別人不知道我還不清楚？你爹老倒娃死的時候卷的席、燒的香燭，哪一樣子不是從我鋪子里取下的？錢欠了一河灘，這么多年了我要過沒有？做來做去你個狼羔子長大了，還想吃人呢！”連珠炮一樣的方言臺詞迸發(fā)出來，帶動情緒跌宕起伏，凸顯出戲劇的張力。形象的比喻，密集使用的諺語俗語使語言的攻擊性進一步增強，也將劇中翠娘仗義潑辣、耿直爽利、敢愛敢恨的人物性格特征刻畫得淋漓盡致。

三

《蘭州老街》遣詞造句也體現(xiàn)出了蘭州方言的語法特點。

蘭州話喜用把字句?！短m州老街》全篇90余處使用把字句。其中一種類型將賓語前置，賦予主語一種處置權，造成一種結果。如“這一次能不能把我?guī)鸵幌?？”“把人得罪了一河灘！”這一類往往有命令、請求、告誡等祈使句的意味，漢語普通話往往采用正常語序：“這一次能不能幫一下我？”“得罪了一河灘人！”蘭州話卻習慣使用把字句。另一種類型沒有將賓語前置。如：“把這么價的人給糟掉了?！币馑季褪恰斑@么價的人給糟掉了”；“把這些賊當兵的，抽了老娘的煙，叫你不得好死！”意思與“這些賊當兵的，抽了老娘的煙，叫你不得好死！”相同。這時候，“把”字后面往往是人稱代詞，陳述了一種事實，并沒有對賓語處置的意思。

“嘉”“煞”（寫法依照《蘭州方言詞典》）的普遍使用也集中體現(xiàn)了蘭州方言的語法特點。句首、句末語氣詞的使用頻率在蘭州方言中是極高的。《蘭州老街》中語氣詞“嘉”出現(xiàn)27次，多數(shù)出現(xiàn)在句首以引起話題。如“嘉那是個啥東西我們都清楚嘛!”“嘉就是多說些寬心話，讓心里有個盼頭?！币灿星对诰渥又虚g，在程度副詞這么、那么后面的情況：“這么嘉的事情可萬萬做不得！”“養(yǎng)下那么個兒子做下那么嘉的事情還好意思說！”“煞”是蘭州話里最常用的句末語氣詞，《蘭州老街》中句末的語氣詞“煞”出現(xiàn)44次，主要起到緩和語氣的作用。在祈使句中，有催促、勸告、希冀的意味，如“先生，你把這個葫蘆再看一下，給個價錢煞！”在陳述句中，“煞”字用在語句中間起到申明、提醒的作用，如劇中“才穿上褲子幾天煞，你可就成了精了！”用在疑問句結尾，則突出加強語氣的意味，如“那你倒底扮的是誰煞？”

蘭州方言“子”后綴詞數(shù)量豐富的語法特點也在《蘭州老街》也有體現(xiàn)。有名詞+子結構的，如：老鼠子、鼓子、老婆子、羊皮筏子、原汁子、松香沫沫子；也有量詞+子結構的，如橢子、一盒子等，都體現(xiàn)了蘭州人的用語習慣。

四

通過分析方言話劇《蘭州老街》語言使用特點，我們不難看出，該劇作能夠牢牢抓住蘭州方言語音、詞匯、語法三個方面的精髓，真切自如地運用于沖突的營造、人物的塑造當中，用詞既符合人物形象，又突出典型，將蘭州人、蘭州話同他們最具有代表性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聯(lián)系起來?？梢哉f，《蘭州老街》是劇作與方言水乳交融的成功范例，也體現(xiàn)出方言劇對地方文化的重要傳承作用。

優(yōu)秀的方言劇是對方言的生動展示。方言話劇是話劇地域性發(fā)展的產(chǎn)物。一方面，方言的運用可以有效增強劇作的真實性；另一方面，獨具匠心的方言劇作也是方言的有效傳播載體。它以獨特的語境引導觀眾融入情境，增強代入感，產(chǎn)生心理共鳴，在潛移默化中為方言的發(fā)展傳承，與雅言匯合或與相鄰方言滲透交融提供了契機。在《蘭州老街》中，蘭州話的運用使語言表達更為豐富。以蘭州話來演繹，更便于將蘭州的地域特色、歷史演變和蘭州人獨特的性格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使得該劇作在擬聲繪形、烘托氣氛、刻畫形象、抒發(fā)情感上更顯張力。劇作的成功演出，也在無形中擴大了蘭州方言的影響力，使許多特色方言詞匯逐漸被蘭州方言區(qū)外的觀眾所接受、所喜愛，為豐富普通話詞匯做出新的貢獻。而蘭州話，也在話劇創(chuàng)作中煥發(fā)出蓬勃的藝術生命力。

優(yōu)秀的方言劇是保持和弘揚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方言，不單單是漢語的分支，也是一個地區(qū)文化發(fā)展的沉淀，承載著地域文化諸多特征。馬林諾夫斯基說：“語言是文化整體的一部分，但它并不是一個工具的體系，而是一套發(fā)音風俗及精神文化的一部分。”［6］優(yōu)秀的方言原創(chuàng)劇能夠通過方言折射出當?shù)孛袼咨?、民族歷史和風俗文化，展現(xiàn)地域文化精神面貌，是地域文化得以傳承的重要載體。四幕劇《蘭州老街》體現(xiàn)著濃郁的金城韻味和蘭州特色，不僅讓觀眾們感受到蘭州方言的獨特魅力，劇中穿插出現(xiàn)的蘭州鼓子、花兒更是展現(xiàn)了蘭州地區(qū)獨有地方曲種，而“蘭州城外花似錦、城隍廟里最熱鬧”這些鼓子唱詞里又蘊含著豐富、鮮活的民俗、地域特色文化。蘭州方言原創(chuàng)話劇的發(fā)展和流行，體現(xiàn)出人們對本地文化的認同，更啟發(fā)了我們重視文化傳承，用鄉(xiāng)音俗語記住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