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懷與固守
——兩種版本《三國演義》中“七擒孟獲”情節(jié)之迥異及其文化意蘊探析

孟子勛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七擒孟獲”是《三國演義》中濃墨重彩的情節(jié)之一，歷來為讀者所青睞，該情節(jié)“既凸顯其藝術特色，又與整部小說融為一體。戰(zhàn)爭敘事、人物描寫、兵法戰(zhàn)術都概括無遺?！盵1]對于“七擒孟獲”的分析應將其置于明清不同時代的社會背景、政治環(huán)境及文化意識形態(tài)之中加以考察，不僅可以對該情節(jié)有更深刻的認識，也有助于我們理解明清易代對于文人心態(tài)的影響。因《三國演義》版本甚多，“僅現(xiàn)存的明代刊本就有大約30種，清代刊本70余種”[2],且各版本對于七擒孟獲的敘述又各有側重。考慮“嘉靖本”作為學界普遍認可現(xiàn)存最早刻本，“毛評本”作為清代大多數(shù)刊本的基礎最具代表性，且多用這兩個版本在情節(jié)、人物、思想等的考辨上予以對比。本文依學界共識，以“嘉靖本”與“毛評本”為底本，通過比較其在敘述“七擒孟獲”情節(jié)時的差異，旨在探討明清易代對于文人心態(tài)影響的產(chǎn)生原因與表現(xiàn)，從而更好地探究毛氏父子對于儒家文化的持守與歷史責任的擔當精神。

1.兩種版本中“七擒孟獲”情節(jié)的異同

“七擒孟獲”最早見載于(晉)常璩所著的《華陽國志》：

夏五月，亮渡廬，進征益州。生虜孟獲，置軍中，問曰：“我軍如何? ”獲對曰：“恨不相知，公易勝耳。”亮以方務在北，而南中好叛亂，宜窮其詐。乃赦獲，使還合軍，更戰(zhàn)。凡七虜、七赦。獲等心服，夷、漢亦思反善。亮復問獲，獲對曰：‘明公，天威也!邊民長不為惡矣。[3]

稍晚的《漢晉春秋》中亦有類似的記載。后世裴松作注《三國志》、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中均有所引用。然而上述史志文獻大多僅僅只有“七虜七赦”四字概括此情節(jié)，至于如何“虜”與“赦”則沒有具體的描寫。直到元代英宗至治年間所刊印的《全相三國志平話》中才將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情節(jié)初步定型，但其內(nèi)容卻過于俚俗，充滿市井氣息。羅貫中在結合史傳與《全相三國志平話》的基礎上，去粗取精，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華，創(chuàng)作了膾炙人口的“七擒孟獲”故事。清初毛氏父子在對《三國演義》進行校訂時，對“七擒孟獲”故事進行了改寫，使“七擒孟獲”的故事情節(jié)在兩個版本的文本記錄上存有不少差異，現(xiàn)予以摘錄，如下表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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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版本之間，除了回目數(shù)量與每回標題及每回后結語之外，最主要的差異則表現(xiàn)在內(nèi)容記載上。首先，修改人物。如修改書中對于一些人物的稱呼,“毛評本”將“嘉靖本”中的孟獲手下大將“董荼奴”元帥改為“董荼那”元帥，將“嘉靖本”中的“蠻貊眾人”直接改為“孟獲等眾”?！懊u本”加入了“嘉靖本”中所沒有的關索這一人物?！懊u本”描述關索為關公第三子，自荊州失陷，因逃難在鮑家莊養(yǎng)病。病愈后來西川見帝，恰在途中遇見征南之兵, 特來投見。其次, 修改情節(jié),如刪去了魏延大戰(zhàn)雍闿時對雍闿“忘恩背義”“反國之賊”的大罵以及馬岱“報國無門”的說辭，刪去了眾將士不堪孟獲的侮辱想上陣決一死戰(zhàn)的話語，刪去了諸葛亮因破敵無法而準備投崖自盡的情節(jié)。

2. “毛評本”的刪寫表現(xiàn)了毛氏父子在易代時期的無奈與悲情

“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的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盵4]文學作品雖是歷史的產(chǎn)物，但卻是作家苦苦思索并一發(fā)心中塊壘的精神樂園。當明末清初的文人在“夷夏之防一旦潰決于武力之陵躐，夷狄入居中夏，禮樂廢而服飾改，言語異而制度變”[5]之時，他們探尋精神該皈依何處。像“毛評本”之于“嘉靖本”,將“七擒孟獲”情節(jié)中不利于清王朝的言論予以刪除，不僅是易代文人心態(tài)映射的影像，還是毛氏父子自我無奈的悲情顯現(xiàn)，更是蘊含了其對當時整個世風、時風的慨嘆與無奈。

學界認為“毛評本”《三國志演義》由毛氏父子共同完成，最終由毛宗崗完成定稿，但毛氏父子的生平不見于正史，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記載可知，毛宗崗，字序始，號孑庵，蘇州府長洲縣人。其父毛綸，字德音，號聲山。陳翔華先生考證“毛宗崗生于明崇禎五年(1632)，卒年疑當在清康熙四十八年(l709)春后或次年(1710)以后。”[6]可以說，毛氏父子生活在由明入清這一特殊時期，既沒有像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受傳統(tǒng)的民族思想影響固執(zhí)地對于明朝的效忠，反對清王朝的民族壓迫與歧視，也沒有像“貳臣”錢謙益、吳偉業(yè)不愿仕清而違心仕清地走入仕途，其雖經(jīng)山河易主、物是人非的社會變故的苦痛，還是選擇了明哲保身，混跡于江湖，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升斗小民。但毛氏父子生活在“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理學教條深入人心的明代，從小深受儒家思想的教導，陳翔華結合毛宗崗的一篇佚文《雉園公戊辰硃卷并遺囑手跡合裝冊題跋》,分析了毛宗崗的思想，他認為:“毛宗崗晚年作跋,還稱道蔣燦‘忠君之誠’,并熱烈贊揚‘先生之文章以及政績與其志節(jié),既自足以不朽’。蔣燦的崇尚儒家思想與忠君志節(jié),無疑對毛宗崗產(chǎn)生重要影響。而毛宗崗父子在康熙初年評改《三國演義》時,更加突出正統(tǒng)觀念與儒家思想,當是間接受其影響的一種表現(xiàn)”[6]。毛氏父子雖然不像“貳臣”有“辜負明朝君主的深恩而改節(jié)再仕,而且還是仕于為中原漢族文化所不齒的異族政權,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那無疑是對他們平生人格和人生信念的污辱與損毀”[7]的罪惡感，但是像“奴”“忘恩背義”“反國之賊”等這些話語毛氏父子的心中無疑是非常敏感的，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既有對故明王朝的真實懷戀，但在表達時也必定要拿捏并符合自己現(xiàn)在作為新朝臣子的身份而不能越界。

清初文人清楚地看到異族統(tǒng)治者對于文化的管控，如順治時科場案、順治五年“毛重悼坊刻制藝序案”、康熙初年莊廷鑨明史案、康熙末年戴名世《南山集》案等，尤其是對文字獄心有余悸，像只言片語送命者有之，如：馮舒因被常熟縣令瞿思達指控其《懷舊集》手抄本只書寫“太歲丁卯”卻不列大清國號而被網(wǎng)羅為譏諷之罪屈死獄中[8]。這些都對他們的心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據(jù)考證，“清代文字獄在定罪上多比照‘謀大逆’,以《清代文字獄檔》為例，定罪為‘謀大逆’的占案件總數(shù)的 57.65%，量刑為死刑的占案件總數(shù)的 45.88%。死刑的執(zhí)行方式打破了《大清律例?名例律》‘五刑’中斬、絞二種死刑執(zhí)行方式的限制，出現(xiàn)了凌遲、杖斃、賜令自盡等其他方式，呈現(xiàn)出同罪不同刑、同刑不同罪的處罰結果，而這多是由君主最終確定的量刑結果。”[9]于是在這種高壓的文化專制氛圍下，文人生存如履薄冰，對于文字的處理異常小心翼翼，唯恐落人把柄，更有甚者下筆即涂，閱后則焚。毛氏父子生活其中，亦難于超越世風、時風，因此，在處理“嘉靖本”這些敏感的文字，尤其是諸葛亮與孟獲這種涉及華夷對抗的情節(jié)時，唯有刪去這些既不影響情節(jié)發(fā)展、又有煽動反清復明之嫌的語言最為穩(wěn)妥。

3. “毛評本”的增寫體現(xiàn)其對儒學文化的持守與歷史責任的擔當

文學的創(chuàng)作及其特征展現(xiàn)從來都不是孤立的，他取決于時代精神與周圍的風俗?！白鳛橐粋€時代心態(tài)文化的文學, 它與該時代社會的物質(zhì)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緊密交織在一起，互相作用、互相影響?！盵10]毛氏父子受時代的影響對《三國志演義》中的一些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改寫“,七擒孟獲”的故事更為明顯?，F(xiàn)從小說的藝術性來闡述“毛評本”在三個方面比“嘉靖本”更為豐滿，考察其所處時代的社會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感知毛氏父子的心理狀況及其對于儒家文化的固守和歷史責任意識的擔當。

首先，故事情節(jié)更加豐富?！懊u本”在“七擒孟獲”情節(jié)中加入了關索這一人物形象，且屢立戰(zhàn)功，使得這一情節(jié)更加的豐滿，這一內(nèi)容在“嘉靖本”中不存在。“毛評本”中關索其人其事，歐陽健予以了考證，認為“關索不一定真有其人，至少他絕不是關羽的兒子”[11]。盡管現(xiàn)代學者予以了考證是不存在的，但就民間信仰來說，尤其是生活在明清時代的百姓來說，寧愿相信關索故事是真實不虛的。再如流傳至今的關索嶺、關索鎮(zhèn)、關索戲的存在，都可以證明此人的影響力及旺盛的生命力。毛宗崗在《三國志演義》改本中保留了關索征云南的故事，他“擯棄了更多怪異色彩的花關索故事，這是對民間傳說選擇的結果，體現(xiàn)了明清時代的歷史風貌及當時三國故事流傳的情況—當時很多人都相信關索就是關羽的兒子征云南有功”[12]。盡管“毛評本”中對于關索的描述只是簡略的幾筆帶過，但作為《三國志演義》最終的定本，關索這一人物形象最終確立并得以保存。這一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造不僅是作為關羽形象的一種映射，也是關羽精神的一種延續(xù)與拓展，因為關羽忠義雙全的形象可以為改朝換代的文人樹立榜樣。在某種程度上講，關索身上寄托了毛氏父子可望而不可及乃至不可言說的仰慕之情。

其次, 人物形象更加鮮明。“毛評本”與“嘉靖本”關于“七擒孟獲”這一情節(jié)，最大的不同就是諸葛亮在瀘水邊所創(chuàng)作的祭文?！凹尉副尽敝小靶U貊眾人，盡皆大慟”[13]，“毛評本”則改為“孟獲等眾，盡皆哭泣”[14]，雖然只是幾字之差，但意蘊卻有高下?！凹尉副尽钡募牢闹兄T葛亮祭奠的重點在于漢軍將校士卒的英靈，所以文中反復強調(diào)他們的英雄事跡，肯定他們對于平定西南所做出的犧牲，承諾照顧他們的遺孤以此安慰這些將士的在天之靈。雖然在祭文的開頭提到了本次祭祀的對象是漢人、本地神祇以及蠻夷亡者，但在具體的祭文中對于戰(zhàn)爭中死去的南人卻只字未提?！懊u本”的祭文彌補了“嘉靖本”的遺漏，加入了“至于本境土神，南方亡鬼，血食有常，憑依不遠。生者既凜天威，死者亦歸王化。想宜寧帖，毋致號陶”[14]?！懊u本”中點出祭文的聽眾和孔明大哭的觀眾是孟獲，而且將其感動的是痛哭流涕，可見孟獲深受諸葛亮的影響。這樣的記載不僅表現(xiàn)出諸葛亮的政治攻心策略，也比“嘉靖本”更能體現(xiàn)諸葛亮的智謀?？梢哉f，“毛評本”的諸葛亮在瀘水邊創(chuàng)作的祭文，不僅祭祀了漢軍也照顧到了南人，從而體現(xiàn)了其兼容并包、一視同仁的仁愛思想，同時，更加突出了諸葛亮的懷柔、恩撫為主的民族政策，進而體現(xiàn)其智慧與仁慈。

再次，主題思想更加突出。毛宗崗曾言:“讀三國志者，當知有正統(tǒng)、閏運、僭國之別。正統(tǒng)者何?蜀漢是也。膺國者何?吳、魏是也。閏運者何?晉是也。魏之不得為正統(tǒng)者何也?論地則以中原為主，論理則以劉氏為主。論地不若論理，故以正統(tǒng)予魏者，司馬光《通鑒》之誤也?！盵14]可見“毛評本”是以“春秋大義”作為出發(fā)點，表露了他的歷史觀、政治觀、道德觀，也更加強調(diào)了如“尊劉貶曹”等封建正統(tǒng)思想。這一點歷來為學者所詬病，認為是“毛評本”的敗筆之處。有的研究者則認為這一思想是對于反清復明思想的響應,因為“清初時蘇州，即毛氏父子的生活所在地，既是當時民族矛盾沖突斗爭的地區(qū)之一，也是文人們反清復明思想高漲的受熏陶之所，因此，這或多或少影響了毛氏的修訂，使其‘擁劉反曹’的傾向符合當時當?shù)厥鼙姷乃枷肽Ｊ健盵15]。其實，與其說是對于大明王朝的認同，不如說更多的是毛氏父子對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堅守，是歷史責任感的一種體現(xiàn)。黃宗羲曾言:“夫以時而論，天下之治日少而亂日多; 事父事君, 治日易而亂日難。韓子曰:‘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 歡愉之詞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蛄铒L雅而不變，則詩之為道狹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動鬼神乎?是故漢以后，魏、晉為盛；唐自天寶而后，李、杜始出；宋之亡也，其詩又盛；無他，時為之也。”[16]亂世出文章，這種對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早已超出了華夷之防，這種歷史責任感與文化的堅守恰是那個時代的文人普遍的心聲，是亡國而不亡文化與精神的一種最好的詮釋與表征。

4.結語

以“七擒孟獲”情節(jié)為研究個案，我們不難看出,“毛評本”在“嘉靖本”的基礎上對于語言文字、人物形象、情節(jié)發(fā)展、主題思想都有所改變。對于該情節(jié)的研究也應設置在明清易代的大背景之下，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產(chǎn)生這些變化的原因及文人錯綜復雜的心態(tài)變化?！度龂狙萘x》作為一部著眼于不同政權之間復雜政治斗爭的歷史演義小說，其文本的傳播與演變本身就受到不同政權的影響,“毛評本”對于情節(jié)的增加、刪減，究其原因，可以為江山易主、華夷大變給無力于武力抗爭的明代遺老遺少文人們痛楚的內(nèi)心帶來慰籍。聯(lián)系毛氏父子所處的時代,從本質(zhì)上說，其批改《三國志通俗演義》是“出于一種反清悼明式情緒，與其說他們是在為蜀漢爭正統(tǒng)，倒不如說是在為亡明爭正統(tǒng)?！?/p>

應該看到，“毛評本”的《三國演義》所著力倡導的核心是維護儒家正統(tǒng)觀念，如 “諸葛亮祭文”在兩個版本之中雖然只是幾十字之差，卻能體現(xiàn)了毛氏父子在時代的激變下作為文人、文學批評家對于儒家文化的守護、固守,更彰顯其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仁愛精神的繼承與歷史責任的擔當。固然，可以說毛氏父子對于新朝廷予以認可，對于《三國演義》的修改是基于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是一種易代文人的傷世悲音，但毛氏父子更多的是出于對華夏文化自覺不自覺地的繼承與發(fā)揚，因為在毛氏父子看來，明清易代，華夷有變，只要文化、文明尚在就只是亡國而不是亡天下,“放眼長遠，比起改朝換代的政治認同來，保存文化豈不是知識人最重要的責任么?”[5]因此，毛氏父子本著“與其以身壯烈殉國，不如堅守文化”的理念，將自己的悲情、無奈、堅守、擔當寓注于“七擒孟獲”情節(jié)及所批注的《三國演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