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蒙·伯克與《法國革命論》

關鍵詞喬治三世，伯克，《法國革命論》，托利-保守主義

中圖分類號G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0457-6241（2020）11-0012-05

輝格黨的一黨寡頭統(tǒng)治，從1714年延續(xù)到18世紀60年代，因喬治三世即位而中斷。這就再次表明，政黨的命運和黨派政治思想的強弱，與王位更替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

喬治三世在位前期，即從1760年至1782年，英國工業(yè)革命逐步啟動，政治上卻出現(xiàn)倒退。輝格黨的失勢導致內(nèi)閣頻繁更替，曾經(jīng)半個世紀的政治優(yōu)勢很快喪失殆盡。1770年，諾斯勛爵成為內(nèi)閣首相，標志著托利黨一黨統(tǒng)治的確立。其間，除了偶爾中斷外，托利黨的政治優(yōu)勢一直延續(xù)到第一次議會改革之前。

喬治三世即位不久，“七年戰(zhàn)爭”引發(fā)了黨派爭執(zhí)，為其實行個人專斷統(tǒng)治提供了契機。工商業(yè)者、金融家和地主鄉(xiāng)紳利益的代表，希望新君支持議會和政府，以便增加政府貸款，使他們承辦軍需，獲取巨額利潤。鄉(xiāng)村地主一向嫌軍費過高，稅收過重，期望新君果斷反戰(zhàn)，使不列顛退出國際戰(zhàn)爭，重建托利黨。

這時的社會階級狀況和經(jīng)濟水平，為國王和鄉(xiāng)村地主的合作提供了條件。不列顛仍屬農(nóng)業(yè)國，鄉(xiāng)紳和貴族擁有社會最重要的財富——地產(chǎn)。占據(jù)了議會兩院中大多數(shù)議席和地方職位，赫然表露托利主義傳統(tǒng)理念：“資本家只是船上乘客”，而他們才是國家的主人。①政治上，他們忠君意識濃重，憎惡任何有損其利益的政治變革，渴盼王政中興，明君再現(xiàn)，終結輝格黨寡頭統(tǒng)治，保護地主鄉(xiāng)紳的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地位?？梢姡l(xiāng)村地主階級是喬治三世建立專斷統(tǒng)治的社會基礎。

喬治三世的專斷行徑激起社會輿論的強烈反對，一些輝格黨激進分子聚集在羅金厄姆周圍，被稱作“羅金厄姆派”。該派首領羅金厄姆侯爵乃輝格黨顯貴，曾任喬治二世的侍衛(wèi)官，深得紐卡斯爾公爵器重。1762年12月23日，正當一些輝格黨人邀寵宮廷時，羅金厄姆糾集輝格黨舊班底，聚集在“宴會俱樂部”。此舉標志著英國政治史上第一個“有組織的反對黨（A Formed Opposition）”的發(fā)端。

該派之所以被譽為“有組織的反對黨”，主要是因為它打破了以往以各種姻親和社會關系為政黨紐帶的界限，由一批對當時重大問題②看法一致的青年議員組成，其骨干分子有議會中不加掩飾的黨人，他們宣稱自己是發(fā)動了1688年革命之偉人的舊部。目前他們在議會中組成黨派，是既符合國民利益和傳統(tǒng)，又符合憲政精神的。1765年7月，在國內(nèi)反專制情緒高漲的形勢下，喬治三世被迫召集羅金厄姆侯爵出面組閣。但其一系列激進政策很快激怒了國王，翌年7月，喬治三世悍然罷免了羅金厄姆，該派立即退出政府。

輝格黨人屢受壓抑和排斥，不平則鳴。但他們不是像以往那樣，牢騷抱怨，飛短流長，而是以“有組織的反對黨”的面貌，一方面在議會恃理辯論，一方面指令代言人伯克撰寫政論文《關于當前不滿原因的感想》，論證政黨在憲政之下的合法性和保留反對黨的必要性。

執(zhí)筆人艾德蒙·伯克（Edmond Burke， 1729—1797）是英國近代著名思想家，出身于愛爾蘭一個律師家庭，青年時就以美學思想①和政治評論聞名。60年代羅金厄姆侯爵領導反對黨時，伯克是其得力助手;隨后羅金厄姆領導政府時，他任內(nèi)閣主計大臣，又擔任首相私人秘書。在議會內(nèi)外，伯克結交廣泛，擅長講和文字論戰(zhàn)，是公認的羅金厄姆侯爵的智囊和代言人。

1769年底至1770年初，伯克在羅金厄姆等人的支持下，認真撰寫了題為《關于當前不滿原因的感想》的小冊子。此書發(fā)表于1770年4月23日，其中委婉揭露了喬治三世專斷違憲的行為，流露出羅金厄姆派對政治現(xiàn)狀的種種不滿，并揭示原因。

這時的艾德蒙·伯克，在公眾心目中完全是一種輝格黨代言人的形象。后人判定，若不是法國大革命的發(fā)生，伯克或許會一直以輝格黨發(fā)言人的身份出現(xiàn)于公眾視野，并以典型的輝格黨人形象流傳后世。

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撕裂了英國人的共識，其中贊賞自由、平等、博愛的英國人為法蘭西人的浪漫主義革命行為而歡呼，主張取締國王特權，弘揚大眾人權，將法國視為“自由國家”。

激進主義作家理查德·普利斯的講和雜文，激發(fā)了民眾對君主制和貴族等級制的敵視，激進派運動興起。不信國教者和輝格黨左翼聯(lián)手建立“革命協(xié)會”，通過光榮革命的歷史來宣傳改革主張。輝格黨領袖?？怂狗Q頌法國革命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優(yōu)秀的事件”。②另一方面，諸多報刊還曝光法國流亡貴族對革命暴行的控訴。波旁王室的遭際使一些人悲愴、嘆息乃至義憤。

一向具有政治敏感性的伯克，以冷峻態(tài)度觀察著鄰國的變動。法國人攻占巴士底獄的熱情尚未冷卻，他就預感到法國社會要發(fā)生巨變：“人民與擺脫他們的政治奴役一道，也在擺脫法律和道德約束?！雹鄄痪?，他還對朋友寫道：他看到一個偉大而文明國度的全部政治的毀滅，不僅對歐洲，尤其是對本國有諸多不利。他相信當法國人推翻君主制時，還要喪失自由。

伯克政治立場的轉變來的太突然了，使輝格黨多數(shù)議員感到驚愕。翌年2月5日，輝格黨下院領袖謝爾登與伯克發(fā)生爭執(zhí)，前者反對政府增加軍費，擴充軍隊，伯克卻鄭重支持。二人辯論延續(xù)到次日凌晨。9日，?？怂乖谙略喊l(fā)言指出：法國人正在實踐著英國人在1688年革命的事業(yè)，英國議會不應當同情波旁專制政府。

針鋒相對，伯克攻擊法國革命在破壞著傳統(tǒng)：暴行會導致共和國引發(fā)無政府狀態(tài)，威脅歐洲文明，故英國必須加強防務，與法國誓爭高下。④他甚至表示，若有必要，他寧可拋棄摯友，與以往政敵一道，反對任何將革命引至不列顛的企圖。⑤

為了反擊國內(nèi)激進思潮，表達自身立場，伯克夜以繼日，奮筆寫作，很快發(fā)表了《法國革命論》，批評“自由、平等、博愛”的浪漫主義原則破壞了社會的“天然秩序”。

《法國革命論》出版后，贏得保守主義者喝彩。盡管每冊高達5先令，但6日內(nèi)竟然售出了7000冊。以后多次再版，流傳廣泛。⑥喬治三世讀后贊嘆不已，呼吁“每個紳士都應該讀讀它”。①但他不會想到，此書會成為保守主義的傳世經(jīng)典。

書中，“自由”是作者一再使用的關鍵詞。伯克堅稱他熱愛“高尚的、有道德的、有規(guī)矩的自由”，以免英國陷于法國式的混亂。②他斷言自己身陷危機，危機不僅是涉關法國，還涉關歐洲乃至更廣泛的范圍。法國革命以最荒謬最荒唐的方式發(fā)生了，令英國人驚詫鄙視。在殘暴和混亂中，一切都脫離常規(guī)，各種罪行和愚蠢蠻橫攪合在一起。③他堅信在革命體制下，行政官員無法履行公職;法律穩(wěn)定和司法獨立化為烏有，軍隊出現(xiàn)了騷動和混亂，國家、政府遲早會受到威脅。

伯克面對鄰國的動蕩，哀嘆法國人性的失落。他痛惜法國王后遭受凌辱，憤然譴責：“我簡直沒有夢想過……在一個充滿了榮譽的人們和騎士的國度里，會有這樣的災難落在她的身上?！雹茉诘弥惹暗娘@貴被迫在新政權下委曲求全時，他以悲愴的心情寫了如下文句：

當有地位的人們?yōu)橹环N沒有明確目標的野心犧牲了尊嚴的一切觀念，并且是以低級的手段、為著低級的目的而工作時，整個氣質就是低級而可鄙的了。難道某些類似的東西，現(xiàn)在不是正出現(xiàn)在法國嗎？⑤

此話屢次引起后世人們的思考。伯克攻擊法國革命的要點，是它違反了傳統(tǒng)國家權威以及相關的政治契約，而國家權威體現(xiàn)著政治契約，正巧是普羅大眾應該維護的：

社會實是一種契約。對于那些單純以偶然的利益為目標的各種附屬性的契約，是可以隨意解除的，但國家卻不可被認為只不過是一種為了某一些諸如胡椒或咖啡、布匹或煙草的生意，或其他不關重要的暫時利益而締結的合伙協(xié)定、可以由締結者的心血來潮而加以解除的。我們應當懷著另一種崇敬之情來看待國家，因為……它乃是一切科學的一種合作關系，一切藝術的一種合作關系，一切道德的和一切完美性的一種合作關系。⑥

1791年初，?？怂古缮蠈拥臓幷摃和?。政府《公報》有意撥弄是非，使該派下層和支持者迷惑不解。⑦?？怂篃o法沉默，在議會中盛贊法國第三等級的無畏精神，贊揚法國新憲法是人民心目中“最宏偉、最壯麗的自由大廈”;而《人權宣言》是含英國在內(nèi)的世界各國憲政的根基。⑧對立和論爭導致了輝格黨的裂隙，法國大革命把輝格黨福克斯派撕為兩半?！斗▏锩摗返膯柺篮洼x格黨的分裂，標志著英國保守主義的誕生。伯克無意中，成為當時的托利主義，即以后的保守主義之父。而他其中的一段話，道出了不列顛政治保守主義的真諦：君主制是英國憲制的核心：

英格蘭的人民并不要模仿他們從未試驗過的款式，也不會回到他們經(jīng)過實驗而發(fā)現(xiàn)是災難性的款式。他們把王位的合法世襲繼承制，看作是他們的正確而非錯誤，是一種利而不是一種弊，是他們自由的一種保證而不是受奴役的一個標志。他們把其國家目前所存在的那樣的結構，看作是具有無可估量價值的;并且把不受干擾的王位繼承制設想為是我們憲制所有其余組成部分穩(wěn)定性與持久性的一種保證。⑨

所謂保守主義（Conservatism），關鍵在于詞根“保守”（Conserve）。在伯克看來，對于傳統(tǒng)的政治遺產(chǎn)，不要輕易破壞，而要悉心維護;不要輕易發(fā)動革命，而要慎重改革。大處言之，伯克是要維護英國的君主制、國教制、貴族等級制即現(xiàn)有的憲政體系，不容忍它們遭受法國革命式的蹂躪。這也是伯克激情撰寫《法國革命論》的本意。

伯克反對革命，蔑視激烈變革，立意捍衛(wèi)傳統(tǒng)，源自于他本人所秉持的政治法則和深刻思考。他斷定：暴怒和瘋狂在半個小時內(nèi)推倒的，比具有遠見的審慎深思用100年建立起來的東西要多。并且，在《法國革命論》中，他將名詞、形容詞和副詞形式的“審慎”一詞，起碼用了10余次?？梢?，“審慎”是伯克政治哲學中的關鍵詞，是“一切美德之首”。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根據(jù)伯克的這些政治語匯，后人推導出了他的保守主義觀點。

伯克政治觀點和立場的轉變引起輝格黨內(nèi)部的爭議和分歧，也迫使伯克本人表明態(tài)度。同年夏季，伯克發(fā)表了重要文論《告新老輝格黨人書》，力勸黨內(nèi)要人波特蘭公爵和菲茨威廉伯爵與?？怂狗值罁P鑣，和政府站在一起從事反“雅各賓事業(yè)”。其中，他用小字在正文旁批示：

我們的憲法蘊涵和表達著古老的契約。

該契約是各方所同意的，并時時接受約束。

未成文的混合憲制保持了多代，是契約的證明。

將通行的法令制定為國王和臣民的法律。①

一年后，以伯克為首的輝格黨右翼人物逐漸與政府站在一起。一些搖擺于福克斯和伯克之間的議員聚集在波特蘭公爵周圍，保持中立。1794年7月，他們參加了小皮特政府。

法國革命后伯克的變化使人感到困惑：為什么他支持美國獨立卻反對法國革命？況且美國革命是反對英國的，而法國革命幾乎與英國沒有敵對性關系。為什么他曾主張政治改革，后來卻變成一個革命反對者？為什么他會由一個自由主義者轉變成為一個保守主義代表人物？

解釋不止一種。有學者認為：兩次革命盡管都是民主革命，但前者是現(xiàn)實主義革命，其精神與光榮革命一致，所以會贏得伯克支持。后者是烏托邦的革命，革命中，對自由、平等和正義的追求是靠斷頭臺的上下往復和刀光血影，所以伯克譴責法國國民公會的專橫。

當然，我們還要看到伯克政治態(tài)度、立場的中庸和保守性。譬如，在國家問題上，他一向是自由而非激進的，他既反對專制王權，又反對大眾民主。力圖實施調(diào)整性的溫和改革，拒絕對現(xiàn)有體制大動斧鉞。他本人維護自由思想，也具有強烈的保守色彩，恰如他自己的詮釋：我所指的自由是與制度聯(lián)系起來的自由，自由不僅與秩序和美德并存，而且沒有后兩者就沒有自由。

就此來看，法國大革命雖然促成了伯克保守主義的發(fā)展，但在這種保守主義中，自由主義的價值得到了保留，自由主義法則受到了抑制。

由此，我們要看到，伯克倡導自由也好，保守也好，但他始終是貴族制度的維護者和貴族地主階級的代言人。一切有助于鞏固貴族制度的行動他都要支持，否則就要反對，但這不排除他重視工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

20世紀英國學者G. D. H.柯爾的分析頗具代表性：“在伯克這個輝格黨人看來，任何社會如果沒有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貴族和基礎牢固的教會，似乎就是一片混亂。因為他認為教會和貴族是使社會團結起來的美德和社會傳統(tǒng)不可缺少的支柱?！雹?/p>

法國大革命不同于北美獨立戰(zhàn)爭，還有地理位置的因素。后者發(fā)生在遙遠的大西洋彼岸，精明的伯克發(fā)現(xiàn)它遲早要脫離英國而獨立，宛如一個長大的孩子要離家出走，另立門戶。況且美洲獨立以擺脫殖民主義統(tǒng)治為主要任務，卻不會撼動宗主國實行多年的立憲君主制和貴族特權制。法國大革命近在西歐，以反對封建主義為基本目標，一開始就打擊了腐朽的封建君主制和貴族體系。況且，這場革命規(guī)模宏大，迅速傳播著“自由、平等、博愛”的進步思想，沖擊著各種舊的等級觀念，對包括英國貴族在內(nèi)的歐洲傳統(tǒng)勢力形成極大的威脅。如不及時抵制，英國的君主立憲政體會被共和制代替，貴族特權制會化為烏有。

另外，我們還要從當時黨派斗爭的角度看待伯克的行為。即他在一般情況下，注意兼顧本黨派的立場和利益。北美殖民地人民的反抗，很大程度上是60年代以來喬治三世肆意擴張王權，任用“國王之友”，不斷激化宗主國和殖民地矛盾的結果。而羅金厄姆派遭國王排擠后，長期居于反對派行列，也是國王行使特權，對他們加以排擠和打擊所致。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北美殖民地的革命力量和羅金厄姆派就成了同仇敵愾的同盟者。伯克作為該派骨干分子和最有影響的政論家，有可能暫時不顧國家局部的殖民利益而聲援北美洲人民反對喬治三世，支持他們爭取獨立，并企圖利用戰(zhàn)敗的形勢，進行一些有助于削弱王權和恢復輝格黨政治勢力的改革。

《法國革命論》發(fā)表后，遭到激進思想家和革命民主主義者的批評。其中最尖銳、最深刻的是正在法國的托馬斯·潘恩。他在其《人權論》序言中寫道：“伯克先生的小冊子極盡顛倒黑白之能事……把法國革命和自由的原則罵得狗血噴頭，也是對世界各國人民的欺騙?！雹俅送?，由于《人權論》也是流露著作者激昂的感情，文字流暢，被看作“窮人的《圣經(jīng)》”，在當時和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其影響不亞于《法國革命論》。

隨著歲月的流逝，英國人對伯克的保守主義理論和立場給予更多的肯定。19世紀中期，保守黨人本杰明·迪斯雷里將他視為精神導師。1912年，保守黨政治家休·塞西爾②（Hugh Cecil，1864—1958）在其著作《保守主義》中，盛贊伯克等政治先知對各種“雅各賓主義”的批判。

20世紀后半期，尤其是冷戰(zhàn)結束后，西方各國人民通過對理性主義、理想主義的反思，越來越贊嘆伯克思想中的政治哲理。其中包括自由和保守、自由和平等、自由和財產(chǎn)權、革命與傳統(tǒng)、民主和憲政、多數(shù)民主與暴政，以及共和與社會和諧的多頭緒問題。尤其是西方一些具有良知、智慧、理性和獨立思考能力的知識分子，在經(jīng)過了多年的痛苦折磨和感悟后，逐步發(fā)現(xiàn)伯克思想中所蘊藏的重要哲理，驚訝這位先哲過人的政治預見性，由此逐漸感悟到激烈的政治盲動往往會有沉重的社會代價，而謹慎則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政治美德。

【作者簡介】閻照祥，北京師范大學人文和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從事英國史教學和研究。

【實習編輯：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