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很早就聽說惠力寺前的兩尊石經(jīng)幢是唐代的。雖然惠力寺還要早上五百年,東晉就有了,可是一九二六年清明的一場大火之后,只剩一座大殿兩尊經(jīng)幢。
印象里,有段時間大殿經(jīng)常關(guān)著門。冬天寒風(fēng)料峭,隔著空地和木柵望向大殿漆色斑駁的四壁,格外荒涼冷清。
邊角有小門,進出的既不是出家人,也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神神秘秘。忽然有一天,難得看到大殿大門敞開,進去一看,才知道大殿做了博物館的展廳,除了書畫,櫥窗里還有幾件玉石陶瓷。不管怎么放輕腳步,地板還是被我踩得空空直響,被昏暗籠罩的寂靜中,這聲音實在太刺耳了,匆匆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來了。
去年和畫畫的金雪聊天,她說起以前在惠力寺上班,我才知道博物館原來是有好多年就在寺里辦公。
不只是博物館,圖書館、文化館也都“落戶”過寺內(nèi)。有幾年,還在大殿前面砌了一道頗像廠房大門的水泥大門,同時掛上三家單位的牌子。大殿的香火應(yīng)該是在這些機構(gòu)搬出之后慢慢旺盛起來的。碰到初一、十五,哪位菩薩的誕辰日、成道日,里里外外都是敬香的人。祈福,祈平安,祈錢財,祈病愈,祈亨運,一上午清煙不斷。
只有大殿的寺廟總歸是局促的。八十年代初大殿重修過一次;一九九九年,重塑了釋迦牟尼、觀音、文殊、普賢法相、十八羅漢;前些年寺廟四面搭起排架,不只是修了大殿,更像是按照古書上記載的規(guī)模復(fù)原了被火毀掉的部分:
“中間為正山門,左右為東西便門,內(nèi)設(shè)鐘鼓樓,前門為四大金剛殿,正殿左側(cè)有羅漢堂,右側(cè)為禪堂及方丈殿,環(huán)山上下有七十二僧房,屋宇櫛比?!?/p>
本來只是去西山散個步,上山下山之際,忽然看到晨光或是夕陽打在殿角、僧房簇新的黃墻上,映照出一片寂靜的金色,就像觸到澄明而又遙遠的世界,總要停下來站一會兒,發(fā)上一會兒呆。
我大概是從這片自古不變的金色里見到天體的長遠和人生的短暫。
從前走過這里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
此刻我站在這里,日后又會在哪里?
這種感覺又最是說不出來。有一年,從博物館看完展覽出來,和教歷史的芭蕉先生同路,沿山腳走到寺前,也被黃墻上的夕照吸引,停下來說“好看”。
是好看,好看到忘了自己是誰,在哪兒,什么朝代。站在那兒,一眼就是許多年。
相比重修重建多次的寺廟,寺前的經(jīng)幢雖然破損,倒是沒有怎么變過,從唐咸通十五年不聲不響佇立到今天。
兩尊經(jīng)幢之間依然相距十三米,依然如古書記載:“高四點九米,下為須彌座,上覆華蓋和蓮花寶頂,刻有尊勝陀羅尼經(jīng)并浮雕蓮花獸面。”
從遠處看這兩座經(jīng)幢,更像兩座殘塔。幢頂?shù)膶毶w蓮花,讓人想起原始人壘石祭天,就是這樣一塊一塊往高處壘上去,寄寓著與天神勾通的無限期望。
走南坡上西山,是一定要從它們面前經(jīng)過的。有時也看,看見風(fēng)化的字跡,漫漶不清的線條,缺損的蓮花,除了“這是唐代的”,并不知道看進去了什么。
某天,在一輛密閉的大巴車廂里,女友耳語似的說著她父親最后的日子,告訴我她在抄“陀羅尼經(jīng)”,只有抄寫的時候才能獲得一點安寧,不去想父親已不存在這個事實;告訴我她從來不覺得父親在墓地里,而是飄浮在某處,依然看得見她。
她送我的紙筆,在柜頂擱了一些時日,忽然被我拿下,一字一句,想象金筆寫下的一頁頁經(jīng)文有足夠大的能量傳達到遙遠的我們都要去往的那個所在,復(fù)雜到讀都讀不通的字,漸漸面熟了起來。于是,有一天,又從經(jīng)幢前面走過,忽然從八面的棱形石柱上辨認出那些經(jīng)文,好像“陀羅尼經(jīng)”這個概念直到此時才進入我的意識領(lǐng)域,它們不再是石頭上只具形狀的字,而是實實在在的召喚和媒介,把生者的想念傳達給已經(jīng)無法給我們?nèi)魏位貞?yīng)的死者。
又有一天,冬至剛過,下午四點的天色已近灰暗,幾個工匠還在圍墻邊敲敲打打地忙著。
這是我不太愿意回想的一年:六月送走舅舅,九月送走祖母,十二月,多年不聯(lián)系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的堂舅媽也于醫(yī)院病逝。墓地去了一次又一次。還沒從舊的別離的傷感中走出,新的別離又來。
本來我只是坐得無聊,想看看圍墻砌得怎么樣了,走過經(jīng)幢,頭一抬,只見幢頂寶蓋上的天女,和敦煌的天女一樣衣衫飄然,袖帶仙風(fēng),忽然就呆住了。
這些天女明明看見多次,非要到此時此刻,我才會想到,經(jīng)幢刻“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是超度亡人的;那么,飛天的仙女,是前來接引亡靈嗎?
站在夕陽的最后幾縷斜光中,想到舅舅、祖母、堂舅媽或許也在天女們迎接的行列之內(nèi),我頓時覺得自己獲得了安慰。
某日,在山上走著,忽然想,這里好像只有佛寺,倒沒有看見過道觀???
大概那一陣正好聽莊老師講《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清者,萬緣頓息;靜者,一念不生”——聽是聽進去了,要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一念不生,一個凡人,怎么可能啊?
隔天,走到煙霞洞這兒,看著石碑上的簡介:煙霞洞古名紫微洞,洞里原有泉水通硤石湖,雨后天晴,太陽斜照進來,水光閃動,煙氣升騰……又生出一念:叫煙霞的地方是不是和道家有關(guān)???嶗山的道長不是給莊老師的新居起了個名字叫“棲霞樓”嗎?棲霞。煙霞。這地方難道是道家修煉的地方?
也不一定。南京有棲霞山,山上有古棲霞寺,也是佛寺啊,不是道觀。
而且,這兒走過不下百遍,沿山腰步道必定經(jīng)過這里,必定看見一塊巨石從山上斜突出來,苔痕深厚,是山上最有險境的地方。陰天,下過雨,也是這一帶最青綠蒼翠。倒沒想過這塊巨石和煙霞洞有什么聯(lián)系。其實繞過去就能看到背后有小石階盤旋向上,以前我總以為難走,又以為山上的古跡多被破壞過,只有虛名,從來沒有上去過。
為了證實洞已不存,除了亂石的確沒什么了,索性爬上去,也還是只看到石頭,青苔野草裹身,披毛帶發(fā)似的抵靠交錯。藏在中央的一小方平臺積滿落葉,像動物巢穴,當然當它亂世中的凈土也是可以的。
看過下來,覺得自己也不算起妄念。煙霞洞還是煙霞洞的時候,說不定真有道士在里面閉關(guān),以無友為友,只求修道。
翻過年,四月,在博物館偶遇芭蕉先生,看完出來,芭蕉先生說起山上有個地方,以前竟不知道,又說下午散步極好,可一直走到八仙臺。
“八仙臺?山上真有八仙臺嗎?”我實在不知道。
“有啊,就在煙霞洞上面。以前我經(jīng)常爬上去呢?!卑沤断壬戳丝磿r間,說走走十來分鐘就到了,反正順路,不如一起過去看看。
既然有八仙臺,就算不是道觀的遺址,也有道家出入過吧?正覺得可以問一問芭蕉先生,突然,芭蕉先生又說:“八仙臺那邊就是馬自然羽化處。你知道馬自然嗎?”
總是見我面露無知,芭蕉先生繼續(xù)說:“他是唐人,扶風(fēng)馬氏的后人,自然是他的字。傳說總歸是傳說,用不著當真。好的是那段山路,你看過就知道了?!?/p>
我不是很相信山上有這么好的去處。芭蕉先生說的那個地方,只是一堵薄薄的山墻,石階從中間穿過,第一感覺竟如臺上的布景。不過,這里樹多,又有竹林,葉影映到白墻上,微微浮動,倒也有幾分可看之處。再看山墻兩邊的圓窗,窗上的圖案,忽然感覺出幾分道教建筑的意味。
走近了看,門上有四個浮雕篆書,“入仙境游”——進了門,就是仙境。
一條泥砂小路時而沿山石盤旋、分岔,時而直接穿山石而過——那就不是走了,真的要爬一下。山勢變了,眼前的景物也變了,下面看著斜著往上長的樹又變得筆直。山忽然有了另一種樣子。要是添上幾道溪流,是不是有點像北宋山水畫?野氣,清淡。
雖然感覺不到芭蕉先生所說的好,可是這么多年怎么就沒有想過往這兒走一走?難怪寫《活山》的娜恩·謝潑德會說:“觀看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此前從未真正看見過它們。”
轉(zhuǎn)到八仙臺,其實就是一塊大石,獨立于怪石之上,頂上平正,相傳馬自然丹練成后站在這里眺望過。芭蕉先生讀書的時候沒事最喜歡帶本書到上面坐一會兒,前些年,他還又爬上去過一次。
可是,看它四壁皆空,我還真的爬不上去。圍著它轉(zhuǎn)了兩圈,放棄了,只是看著它,想象坐在上面讀書的樣子,對弈的樣子,撫琴的樣子。如芭蕉先生所說,看星星,坐禪,做夢,怎么都可以。
時間往前倒推幾年,一九八九年的我,二零零一年的我,二零一二年的我,發(fā)現(xiàn)山上還有這么一個地方,一定會帶一本書來,無論怎么樣也要爬上去呆個半天。現(xiàn)在的我只需要想想這個畫面就可以了。不管什么書,我大概都看不進去,寧愿吸吸這地方的空氣,什么都不去想。
從八仙臺再往上,就是白鶴亭。傳說馬自然在煙霞洞羽化仙去后,有白鶴飛來,在洞口徘徊好多天才離開,有好事者建了個亭子記述此事。
現(xiàn)在的亭子是一九八五年建的,本身并沒有特別之處,不過,它出現(xiàn)在這里,和山門首尾呼應(yīng),總覺得像是構(gòu)成了什么。但是構(gòu)成了什么呢?我一時并沒有想清楚。
之后我找了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天氣,又沿著這條路走過幾次,也試著走一走以前沒有走過的路,我也總能從路的改變中,看到景的改變;從天氣的變化中,看到景的變化。
只是八仙臺始終沒有爬上去過。開始怕摔下來狼狽,后來是忘了還可以爬上去。去得次數(shù)越多,站在那兒的次數(shù)越多,越覺得它像一面鏡子,我站在這兒,它照見我;芭蕉先生站在這兒,照見芭蕉先生;喝酒的人來了,照見喝酒的人;寂寞的人來了,照見寂寞的人;沒有人的時候,那就只能照見山林、日月了吧。
這是因為,我總以為人生命太短,目力太淺,超越不了天地之間的深厚之物,看來看去都只能看到自己。
就算站到八仙臺上,也望不到馬自然眼中所見的仙境。
《續(xù)仙記》中的馬自然,出身小官吏之家,跟著道士游遍天下。一次在湖州喝醉酒,掉進溪水,過了一天才出來,衣服竟然不濕,坐在水上說他是被楚霸王項羽召見,一起喝酒去了。他指著溪水,能讓水倒流;指著橋,能讓橋斷了再接上。腳倒掛在梁上也能睡覺,靠一根拐杖,敲敲打打,能治百病。及死,已經(jīng)裝入棺木下葬,人卻在東川出現(xiàn),自述在浙西羽化,被玉皇所詔,白日上升為仙了。官府派人挖開他的墳?zāi)?,打開棺材一看,里面只有一根竹枝。
《海寧世家》中的馬自然,是扶風(fēng)郡王馬璘的兒子,名門之后,世家子弟。馬自然雖然確有其人,在海寧留下的古跡卻多是傳說。
全唐詩錄有馬自然的詩:“昔日曾隨魏伯陽,無端醉臥紫金床。東君謂我多情賴,罰向人間作酒狂?!痹娭械鸟R自然更真實一點,一個嗜酒的道人,行游不定,飄忽無依,只留仙名。
某天,我又走到山墻這兒,望著隱在樹林深處的白墻素瓦,石階由平緩而至低落,再從低落升至高處,如同登梯而上,陡然意會到這原來是一道求仙之門啊。如此一來,從山門到煙霞洞,到八仙臺、白鶴亭不正好構(gòu)成一條完整的求仙之路?
道家修道多選在人煙稀少、山水有靈的地方,這條求仙之路,也是修道人之路,雖然已無道人的身影,可它無疑是山上風(fēng)景最好、最有山水仙氣的地方。
從上海坐火車回海寧,一路都是平原。離進站還有幾分鐘,地平線盡頭突然浮脫出一座淡煙色的山,就是東山。西山要等火車開進月臺的剎那才會看到,驚鴻一現(xiàn),消失在車站復(fù)雜的建筑物的背后。對我來說,它們起初只是準備下車的信號,然后才成為可以注目可以遐想的目標,一個和人的短暫生命正好相反的對照……不知地殼經(jīng)歷了怎么樣的運動,才在這塊浩大的平地上推擠出兩座只有一個峰的孤零零的小山。山中間有河。河流兩岸,山以南,這一地的居住環(huán)境從此就這樣形成了。居民們?nèi)ド缴习莘?,求神,許愿,修道,死后抬到山上埋掉,和山結(jié)為一體。往后,可能居住地越來越靠近西山,更多的人埋到東山。再往后,本地人的尸骨,東山也不接納了,它們被轉(zhuǎn)移到殳山,一座更小的山,及至更遠的地方?,F(xiàn)在的西山已經(jīng)變成市區(qū)的中央公園,困在路和房子的包圍圈里;而東山,從現(xiàn)在比草長得還快的房子來看,不久以后也要變成中央公園的。
墻邊有一條岔道,逶迤往下,不過四五十米,路一轉(zhuǎn),現(xiàn)出半人高的柵欄,里面兩塊石頭相對無言——應(yīng)該就是一九六六年被毀后殘存的石棺,或石棺前的幾案。
這里的圍墻上也寫著“詩人徐志摩墓舊址”,邊上另有作為附注的三個小字:“萬石窩”。柵欄內(nèi)靜穆沉寂,猶如時間止定,柵欄外卻像剛犁過一般,遍地濕土焦土,扔著不要的拖鞋,眼鏡,破鍋,爛碗……一副大撤退景象。看了一會兒,大致明白化肥廠建廠時把墓地也一塊圈了進去,至于在上面建了花房?倉庫?還是職工宿舍?就不知道了。從丟棄的東西來看,的確有人在這兒住過,過著三餐一宿的平淡日子。等到化肥廠遷出,廠房化為廢墟,墓地才又暴露到了外面。
一定是有人沒有忘記徐志摩的墓,找到了這里,確定了舊址的所在。我一廂情愿地認定墻上的字也是這個人留下的,為了方便其他尋訪墓地的人看到。這塊地方因此被保護了起來。字也好,柵欄也好,藏著這個人的深厚用心。雖然不知道他是誰,卻因為他而感覺到人的善意。即使只有很小一點,也足夠彌補另一些人的毀墓之惡了。
墓在這里,這一帶應(yīng)該就是萬石窩了。舊時的二十四景有“石窩小隱”一景,多奇峰、怪石,明代的查繼佐在此結(jié)茅隱居過。根據(jù)芭蕉先生說的路線,到了萬石窩,就能看到小赤壁了。
我沒去過黃岡。至今我所知道的赤壁,只是杜牧的“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只是蘇軾《赤壁賦》中的“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薄逗蟪啾谫x》中的“月白風(fēng)清”“斷岸千尺”。
二O一六年冬,我在洛杉磯郡立美術(shù)館的一間展廳里見到董其昌的《后赤壁賦》,古人的墨跡果然不同凡響,不懂書法的人,望著鋪滿一面墻的草書,竟然見字如見赤壁,起了悲壯酸楚之感。
想象中的小赤壁,是一塊險峻的絕壁,壁下積有水潭,水面寂靜,也是應(yīng)該有幾分悲壯的——不知這個印象哪里來的。帶著這個畫面去找,怎么也找不到。
問一個閑步上山的老者,才知道身后走過幾次的地方就是。粗看又是一堆亂石,而且,也太小了。老者笑說:“書上寫寫的,沒有那么好。不過,前面這塊大石頭上坐坐倒也不錯。”背著手走了。
石頭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坐上去,正好對著小赤壁。邊上一棵烏桕樹,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只在樹梢上掛了好些對生的小白果子。我認識這種樹,完全是因為畫畫的金雪,在她的畫上見過這種樹,細枝細條,果然好看。以前聽美術(shù)課,說南天竺入中國畫,看過金雪的畫,這種樹也是入中國畫的。從樹再看回到小赤壁,發(fā)覺這些石頭更有動感,像是滾落到一半,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拉住,硬生生地停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只要稍微有一點震動,就會重新滾落下來。而且,總覺得這里應(yīng)該有一道小瀑布,邊上還應(yīng)該蓋一個茅屋,有人坐在窗前,手上握一卷書——我又有了身在畫中的感覺。
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里談到中國古畫給他的影響,說中國古代的畫家,他們登上山頂,為的是捕捉廣袤山川的詩意。高居翰喜歡提醒天真的愛好者:那個從高處一眼望去包攬一切、使中國山水畫得以可能的視角實際上是虛擬的,沒有哪位畫家會真的在山頂上創(chuàng)造藝術(shù)作品。
畫中的世界本來就是虛構(gòu)的,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山水,那我又怎么會在真實的山中感覺到虛構(gòu)的山水之美呢?
這問題反正一時回答不出。且先往前。
“老殘安宅”石刻隱在坡上的樹林里,不太好找。幸好又遇到那位老者,這才撥云見日一般看到刻在石壁上的大字。
我問老者可知這個老殘是誰?是不是寫《老殘游記》的老殘?
老者說,倒是有這種說法,據(jù)說劉鐵云光緒年間曾取道上海、嘉興、石門、杭州航路來回,途經(jīng)海寧留下遺墨也有可能。不過,本地商會的頭領(lǐng)吳小魯因為跛足,晚年自稱老殘,也有人懷疑是他的筆跡。這些都是沒有考證的。這個老殘到底是誰,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定論。就當他是閑云野鶴,飛來此地,留下一點痕跡,又飛走了。說到這里,老者開懷一笑,告訴我原來下面還有一塊石碑,上面寫著“老殘瘞梅處”,邊上種了十數(shù)株白梅。
我問他那些白梅看見過嗎?他說看見過,不過那時候還小,只是頑皮,也沒有多少印象了。
再問安宅的意思,老者說,也有人以為是死后長眠于此的意思,如此,安的是死后的宅。不過以他來看,此人多半想效法查繼佐,在此安宅隱居。是不是這樣,就說不清了。世上的事,真真假假,誰說得清呢?
是啊,是啊,誰說得清呢?就像今日遇他指路。謝過之后便各走各的。我自去缽盂峰,他則不知去向,對于我來說,也如閑云野鶴,不知所蹤了。
以后走的是新修的木棧道,每到拐彎的地方都設(shè)了平臺,像我這種習(xí)慣平地的動物,盡可以停下來喘口氣,感覺一下“一覽平地遠”。
離峰頂越近,石頭越凌厲多角,一幅拒不馴服的樣子。人也多了,其實也是因為峰頂不大,傾斜著,伸向東南方,一塊天然的觀景平臺,可以從最東邊的大橋、河看到最西邊的大片住宅。再高的樓,望下去也小得像蜂巢,讓人難以相信自己就蝸居在這么小的一個地方,每天忙忙碌碌飛進飛出。
山下的人各有各樣,到了山上,還是各有各樣。有的就是為了上來吃瓜子的,有的是為了換個鍛煉的場所,有的是來拍照的,也有上來沉思的,背朝眾人,向著無限遙遠的世界盡頭……
我上來又為什么?
塔影、松林、黃葉,一千年前,兩千年前的黃昏,也就是這樣吧?坐在峰頂最高最大的巖石上,有一種和天地渾然一體的錯覺,仿佛時間停止,自己消失。
隔天,在路上碰到芭蕉先生,說起北坡的山道和宋代的山水,芭蕉先生笑著說不奇怪,馬夏的山水有些就取材于浙江。
原來是這樣?。∥矣X得意外,看著芭蕉先生,以為他還要說什么,他只是笑著說:“那,什么時候再去一次吧?!?h3>最后的居所
東山因為有火葬場,山上又多墓葬,早些年,本地人說“死了”不說“死了”,說“去東山了”。走在路上,要是碰到兩個老年人在那兒打招呼,一個問,最近身體好啊?另一個十有八九說,好什么,就等去東山了……
一次路上腹痛內(nèi)急,避進公共廁所,聽到隔墻有個男人在說:“我是拖不過年的,自己還能不知道自己?也沒什么好說的,到時候席子一卷,送到東山,爐子里一塞,灰么,就倒到錢塘江里,省了買墓地的錢了……”聲音平平靜靜的,像是在聊家常,既不泄憤,也不抱怨??墒窃谀欠N冷風(fēng)颼颼、臭氣彌漫、燈光又昏暗得出奇的地方,聽著格外讓人心境慘淡。
火葬場遷到殳山后,自然就可以把“去東山”替換成“去殳山”了。不知道是不是“殳山”兩個字用本地的方言說起來總沒有“東山”瑯瑯上口。
東山漸漸和火葬場無關(guān)了,火葬場的原址成了一片樹林,山上的墳?zāi)挂策w出了?,F(xiàn)在的東山是東山森林公園,是生態(tài)綠地。在最新的規(guī)劃里,“硤川二十四景”又將重現(xiàn)東山西山,光明泉要修復(fù),南山道院要做建筑基底修復(fù),碧云寺遺址要修復(fù),東岳廟遺址要修復(fù),郜家?guī)X良渚文化遺址要修復(fù)……有山還得有水,前些年挖的鵑湖離東山究竟遠了些,往后還得再挖一個北湖,造一個一百二十畝大的湖面……不過,這些聽上去紛繁復(fù)雜的景點有沒有我倒也無所謂。對我來說,山就是山,不是別的,也不需要別的。
去年某天,經(jīng)過一家售樓處,忽然想起有朋友說這家有小面積的公寓,戶型不錯。也因為賬上掛著積攢多年的公積金,如雞肋一般,不用,存著,一年比一年縮水;用吧,就得把每月收入的大半搭進去,想出個門,連旅費都拿不出來。我真奇怪和我一樣上班賺著工資卻有本事把錢挪來挪去買上三套四套房子的人是怎么操作的。到了我這里,這條生財之道就成了死路一條。
總是我這個人完全沒有生意腦子。連芭蕉先生都說我寫寫小說算了,錢就不要想了。
當時只是一念,在售樓處呆了一小時不到,出來已經(jīng)交了訂金,僅僅因為售樓先生說還有一套帶院子的,一樓,朝西。
我聽得心跳。帶院子?朝西?反復(fù)看設(shè)計圖,如果沒搞錯,在陽臺上是能看到東山的。我是想把寫字的桌子安到陽臺上嗎?
糾結(jié)矛盾了一周,簽合同,交首付,辦妥貸款手續(xù),口袋空空。到底是去倫敦、巴黎、意大利重要,還是每天在家里看看山、讀讀書、喝喝茶重要?又勸自己,魚和熊掌,或許也可以兼得,房子裝修得簡單一點,旅行途中多一點精打細算,也不是真的就不能出去了。
房子蓋好,進去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陽臺。
山如愿出現(xiàn)在窗外,不太遠,也不太近,剛好是可以相看的距離——“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的相看。我竟不知道我的心里早就有一座山,也不知道這座本應(yīng)虛無的山,會這般真實地現(xiàn)身窗外。
想來,這里就是我最后的居所了。不會在別處了。不可能了。我這個從小想往外走的人,像是受過某種詛咒,又像是被不容更改的命運早就圈定好了,走了二三十年,只走了三點七公里,從市區(qū)的西南角,走到市區(qū)的東北角。
絕非甘愿,卻不得不如此。
是自己無能,也是宿命。
只好想,走不遠,總有走不遠的道理,也有走不遠的好處。因為不能走遠,反而更能反觀自己?終究,除了我自己,我以為還能透徹而不謬誤地看清楚別的什么人嗎?人對人說到底總是誤讀的。如袁宏道所言,山水花竹這類事情,即使想讓給凡世勞碌奔走之人,別人也未必樂于接受,就算據(jù)為獨有,也不會招來禍端,此為隱者之事。那么,我盡可以把東山看成窗外的“東山”,日本畫家東山魁夷以為有著柔和意味的“東山”,“月出于東山之上”的“東山”,“我徂東山”的“東山”,“東山月下懷友人”的“東山”。滿山的樹,滿山的青翠,這是春天。到了秋天,又是一種顏色。晴,雨,多云,刮風(fēng),大雪,早晚,黃昏,天四時有變,山也跟著一起變化。記下山在不同時刻的不同景象,集成一本《四時東山》也是說不定的。
【責(zé)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