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祉艾
我和表姐大學(xué)畢業(yè)后,姑姑也輕松了。我們想接她去城里住,可她并不愿意。家里的親戚大多搬去了城里,再不濟的也在鎮(zhèn)上買了套房子住。唯有姑姑獨自一人回到了鄉(xiāng)下。表姐并不理解這種做法,畢竟村里新一代的年輕人都出外地了,留下的也都是些走不了的老人。村里離鎮(zhèn)上遠(yuǎn),道路難行,生活也是艱苦。家里人輪流勸說,可姑姑還是堅持回去,表姐最后還是拗不過她,把老家那套房子維修了。于是到了周末就往家里跑,陪著姑姑一起住。
自從姑姑住回去了以后,我也很少去了。父母親參加了外援工作,一年在國內(nèi)的時間很少。姑父去世后,父親拜托姑姑帶著我和表姐一起生活,順便照顧年邁的爺爺奶奶。姑姑年輕時候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她的模樣打扮總是與常人不同。我喜歡她身上的味道,總愛粘在她身邊。我和姑姑的感覺更像是一對親閨蜜??上亓肃l(xiāng)下長住,我回去探望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每次與姑姑通話,我心中總是歉意多多,但姑姑卻沒有半點埋怨。
農(nóng)歷六月初五,小暑。家里正值“雙搶”時節(jié),我請了幾天假去看望姑姑。
動車凌晨三點半才到,我拖著行李箱出站,此時天尚未透出一絲微光,門口已經(jīng)擠上了一批拉人的司機。從鎮(zhèn)上的車站到姑姑家,還需要坐公交車到底站,之后再轉(zhuǎn)一趟人擠人的大巴車,再拉著行李箱走上個十分鐘左右,才可以看到那隱沒在山林里的村子。這樣輾轉(zhuǎn)幾次,其實還不如直接坐上在車站門口拉人的車,價格雖高,但勝在服務(wù)周到,可惜的是不能進(jìn)村。
七點不到,出租車在進(jìn)村的路口把我放下,司機看我行李重,原想讓我加個十來塊就送我進(jìn)去,但這村里的路我清楚,蜿蜒曲折,顛簸不平,忽上忽下堪比盤山公路,我擔(dān)心我那從早晨到現(xiàn)在就未進(jìn)食的胃,便搖頭拒絕。此時山里面是風(fēng)景最佳的時候,與其坐車顛簸,還不如拖著腳步慢慢的走上一走。上次看望姑姑還是兩年前的中秋節(jié),記憶里的景還是屬于秋的枯黃,一轉(zhuǎn)眼好像就都成了夏日的郁蔥。小暑早晨悶熱,路兩旁的雜樹在地上落下斑駁,這片陰涼稍稍讓我好受一些。小路走了大半,兩旁已經(jīng)是長勢良好的水稻,南方的水田破碎,一塊一塊像被刀給割開又拙劣的縫到一起。靠近小路的水田里散落著幾人,戴著圓頂草帽,襯衫袖子卷到手臂上方,小臂松松垮垮套著袖套。幾人彎腰割稻,揮著鐮刀飛快,忙得像個埋頭苦干的陀螺。
孫叔最先發(fā)現(xiàn)了我。沒有待我喊他,他先沖我高調(diào)的招起了手。村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有文化的和表姐一樣都舉家遷到了城里居住,沒有文化的也甘心在城里打起了零工。這片曾經(jīng)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現(xiàn)在對于他們而言卻是避之不及的苦。孫叔家里和姑姑家相鄰,孫嬸患有小兒麻痹癥,左半邊身子萎縮異常,孫叔不想讓城里人用異樣眼光看她。因為孫嬸,孫叔也留在了這個村里。孫嬸原本站在稻田一旁的涼亭里休息,我招手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馬上朝我揮起了手。我和表姐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大家心里有種莫名的親切和溫情。和他們告別之后,我在田里轉(zhuǎn)了幾圈,可不巧的是并沒有看到姑姑的身影。
農(nóng)村的房子都是自家蓋的,聯(lián)系瓦匠木匠,打上地基。頭一個月水泥磚塊打好形狀,后一個月上梁蓋瓦。等到屋頂梁上的紅布條被主人揭開,上梁的人坐在梁上向下拋撒一籃筐的糖果,前來道喜的人哄搶而上,直到兩口袋滿滿,心滿意足的吃上酒席,這房子才算建好了。那時的房子保留著舊時的特色,外面是白墻黑瓦,墻院高聳,兩個對開的四方窗戶朝陽開,紅漆窗戶小巧精致,窗臺上堆曬的花生增添了顏色。大門多是紅色,有些掉色的春聯(lián)掛在上面,看著既喜慶又滑稽。門框上頭鑲著一個鎮(zhèn)邪鏡,下面攔著一塊木頭門檻,如果門檻高,象征著這戶人家在村里的地位高。內(nèi)里不及外表精致,地面多是踩實的泥土地面,只有臥室才肯花上錢倒上水泥弄個平整,再鋪上木地板??吞谜袙熘刑?,兩側(cè)墻面用廉價石灰刷白,墻上釘鉤上掛滿雜物。這幾年村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出了外地,過年也鮮少有人愿意回來看看,這些房子沒了人氣,成了老照片里的模樣。
從村口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找得到我家,一棟兩層,墻面少有的噴了紅沙,屋頂鋪著黃漆瓦片,兩側(cè)向上勾起,像極了男人嘴角的兩撇胡子。房子外觀的構(gòu)造與其他房子并無不同,只是少了別家那般高聳的院墻,顯得更加親切。我家的外墻是姑姑自己砌的,她從山上砍了好幾根碗口粗的竹子,劈砍整齊,用錘子鑿進(jìn)地面,鐵絲圈緊,變成了矮矮小小的圍墻。姑姑在圍墻外面撒了牽?;ǖ姆N子,此時已經(jīng)牽藤,爬上了圍墻頂。
門鎖著。我自己進(jìn)了屋準(zhǔn)備換鞋,家居鞋上面繡著兩只飛舞的蝴蝶。姑姑喜愛這些精致的物品,農(nóng)村的生活也匱乏枯燥,但她卻一直保留著自己的這些小愛好。家里還是老樣子,我上次中秋帶回來的按摩椅卻成了閑置物品,姑姑用一件紅黃色的舊衣服給它蓋著,以免落灰。屋子側(cè)邊依然還是那兩套戲服,一套淺粉內(nèi)衫翠綠襦裙,外衫雙襟刺繡。另一套是青山色調(diào)的男士外衫,儒雅低調(diào),那些都是姑姑的寶貝。這兩套戲服是廬劇服裝,姑姑從戲班子出來后將它們留了下來。姑姑搬來我家時,這兩套戲服就裝在一個暗紅色的皮革手提箱里,她小心的將衣服拿出來曬陽去霉。搬回去后,它們就一直被掛在了大堂側(cè)邊。這兩件衣服我還有些許印象,姑父在時,他和姑姑常?;ㄇ霸孪拢┲鴳蚍^個戲癮。可自從姑父去世后,它們僅僅成為了我們走過大堂的一個展物,我再也沒有看姑姑穿過。
當(dāng)?shù)厝朔Q廬劇為“小倒戲”,這是安徽合肥的特色曲種,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沒落成當(dāng)?shù)夭庞械膽蚯?。姑姑年輕時是小倒戲戲班子的當(dāng)家花旦,那時候姑姑唱一場戲,臺底下座無虛席。那也是小倒戲最輝煌的時期。姑姑的唱戲天份是生來就有的。聽姑姑說,她小時候就常常跟在爺爺奶奶身邊去廟會玩,那時候別的小孩多是追著冰糖葫蘆滿場跑,她卻可以安安靜靜的坐在臺下面的長板凳上聽?wèi)?。小孩子其實也聽不太明白戲里的?nèi)容,但是那曲調(diào)姑姑一聽完便學(xué)了個七八成。時間久了,小倒戲的一個戲班子來找爺爺,姑姑就被送去學(xué)唱戲了。姑姑那時才8歲,唱戲哪里有這么好學(xué),從基本功到上臺表演,姑姑吃了很多苦。但是她從未抱怨,戲已經(jīng)和她密不可分,她享受戲臺上的時刻。姑姑把“蝴蝶”作為藝名,戲班子不穩(wěn)定,這只“蝴蝶”跟著他們到處飛。
小倒戲到一個村子表演,便會在村子的一片空地上搭上戲臺,五十多平方米的戲臺包含了臺前幕后,臺前左右兩側(cè)放著幾個竹椅子,那是伴奏的老師傅的專屬座位。紅色的幕布后面是演員們化妝的地方,未開戲前,姑姑就坐在鏡子前面自己化妝,鬢發(fā)細(xì)眉彎彎,朱唇兩頰點點,換上衣服后原地轉(zhuǎn)上一圈,舉手投足已然入戲。小倒戲是當(dāng)?shù)厝松儆械膴蕵坊顒?,對于大人來說,勞作了一天后看幾場視覺上的盛宴可以讓他們放松,對于小孩來說,廟會上隨處可見的小零食就是幸福的天堂。知道戲班子來了,村里人直接搬凳子過來看,村子遠(yuǎn)的便騎著三輪車載著一家人過來。附近的村子里的人聽說開了廟會,都情愿大老遠(yuǎn)的趕過來湊熱鬧。臺子下面的板凳坐滿了人,后面的就全都站著,人們一層一層的圍著戲臺子,站累了也可跟人輪流坐著歇歇。就這樣離開戲還有一兩個小時時,戲臺底下已經(jīng)是坐滿了人山人海的“戲迷”,有些甚至是沖著“蝴蝶“的名號來聽?wèi)?。等到開戲的鑼鼓敲響,幕布拉開,姑姑端著姿勢款款出現(xiàn),一場《牛郎織女笑開顏》隨后而來。那是一種絕無僅有的風(fēng)姿,在當(dāng)?shù)厝搜壑?,戲曲里的姑姑水袖一甩,若顰眉便心痛,若掩唇便羞澀,煙波如秋水,一顰一笑皆是美。姑父就是在那時與姑姑相識的,那場戲促成的佳緣好似戲曲里唱的那般美好,讓人聽了后既羨慕又感慨。
姑父是隔壁村子的人,他是當(dāng)?shù)匚ㄒ灰粋€考上了大學(xué)的學(xué)生。當(dāng)時姑父家里人都樂壞了,可是上大學(xué)學(xué)費太貴,他們家里面一年的糧食收入也才勉強供得起他,考慮到家里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姑父仔細(xì)斟酌過后,放棄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而是讀了師范??疲粌H不要學(xué)費,每個月還能拿到國家的補貼。畢業(yè)以后,他回到了鎮(zhèn)上,成為一所小學(xué)的教書先生。姑父很喜歡聽?wèi)?,他在朋友那買了個二手收音機,看書累了就聽聽?wèi)蚯?,久而久之就成了癮。
那是姑父第一次現(xiàn)場去聽?wèi)?。之前一心讀書,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別樣的盛況。他來得遲,只能站在人群后面。好在姑父個子高,墊腳勉強看得清楚。只要鑼鼓一響,姑姑便從幕后出來,先是走了過場,隨后一開口便驚艷了姑父。小倒戲的婉轉(zhuǎn)神韻收音機只能表現(xiàn)三成,他記憶里的戲曲哪里比得上姑姑那開口就艷驚四座的嗓音。姑父陷入了單相思。他從廟會回去后就再也忘不了那個臺上的“織女”,他托人打聽姑姑所在的戲班子,以后姑姑的每場戲,不論戲班子駐扎的村子離他家有多遠(yuǎn),姑父都騎著自行車趕過去捧場。后來,姑姑被他這份執(zhí)著所感動了,兩人終于陷入愛河。
雖然農(nóng)村人愛聽?wèi)?,但是唱戲的人身份并不高。在農(nóng)村人眼中,像姑姑這類人,只能是臺上粉墨登場的戲子,只要是下了臺,便是入不了門的。姑父的家人堅決反對姑姑入門,姑父是他們家唯一的知識分子,怎么甘心娶一個戲子進(jìn)門。這種封建的思想仍然在老一輩心中根深蒂固……
姑父讀過書,他深知村里落后的文化,他知道有些東西是愚昧爛透的,挽救不得。他跟姑姑去見了我爺爺,拿出了他身上所有值錢的物件,不過是一輛自行車,一塊國產(chǎn)手表,一只用了三年的鋼筆。精誠所至,爺爺最終松了口。兩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以后,姑姑跟著姑父住在學(xué)校。姑父家里人見事已至此,這樣僵著也沒有意義了,后來便松了口。第三年,兩人有了表姐。
兩人之后的生活逐漸順暢起來,姑父在學(xué)校里升了職,姑姑婚后依然留在戲班子唱戲,只是排的戲少,一個月也就唱一兩場。姑父知曉姑姑愛唱戲,自己動手在房子后面建了個簡易戲臺,底下釘著五根圓木,上面鋪了木板,戲班子廢棄的臺布被姑姑帶回來,搭在姑父的椅子上,一把扇風(fēng)的蒲扇,一個充作鑼鼓的瓷盆,這些都是姑姑唱戲的道具。
表姐十二歲時,從學(xué)校里傳來了驚天噩耗。姑父受村里委托給擴建的中學(xué)學(xué)堂上梁,失足從上面摔了下來……后來,姑父去世了。姑姑的戲臺子再也唱不起來了。姑姑這輩子的戲劇生活,好不容易才迎來了春天,卻一下子被生活打垮了。噩耗一下子擴散到了這塊土地上,第二年當(dāng)?shù)赜拄[上了旱災(zāi),農(nóng)民的生活過得比往常格外的苦,這種苦是聽?wèi)蛞材绮涣说?。聽?wèi)虻娜烁倭恕?/p>
一點整,姑姑回來了。
久別重逢,她又驚又喜。我已經(jīng)簡單燒了幾個素菜,家里的冰箱沒有儲備葷菜,我也只能用我?guī)Щ貋淼呐H飧蓙砀纳苹锸?。吃飯時,姑姑主動和我談起她上午的去向,原來前幾天鎮(zhèn)上來了一個戲班子,姑姑今天特地去買了一張票捧場。一張戲票三十,來回車費二十四,這是姑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午飯后姑姑問鄰居借了漁網(wǎng),帶著我去村子后面的池塘里捕魚。她想著趁我回來,網(wǎng)上幾條腌曬了給我?guī)Щ厝?。姑姑在池塘邊換上了膠鞋,身上也特意穿了一件舊的襯衫。撒網(wǎng)是件臟活,需要順著池塘邊拉網(wǎng),那里淤泥深淺不一,一腳下去,再拔出來,飛濺的淤泥都可以濺到臉上。我在河岸這邊拽著另一頭,姑姑拉著漁網(wǎng)一路往池塘對邊走,一邊走一邊拽,這樣可以讓漁網(wǎng)沉的更均勻一點。我在池塘對邊看著姑姑一腳深一腳淺的沿著淤泥的水邊走,網(wǎng)繩極細(xì),兩只手被漁網(wǎng)勒得緊緊的。
農(nóng)民的生活沒有閑暇,在這個特殊的季節(jié),每一天都是極為珍貴的。
下午幫著姑姑去田里割稻。姑姑從柜子里拿出表姐讀書時的舊衣服遞給我換上,這樣不會糟蹋衣服。兩分鐘路程到地里,兩畝多地,半成的稻子已經(jīng)被姑姑前幾天割下再扎捆在一起,整齊的堆在周圍。姑姑的鐮刀泡在一旁的水溝里,鐮刀上的楔子被水浸泡變得膨脹,刀身和手柄更加契合了,手柄沾了水,讓滾燙的手心降溫,這樣的鐮刀用起來更舒服。到了田里,姑姑微屈膝蓋,兩腳分開穩(wěn)扎地面,腰部以上已經(jīng)習(xí)慣性彎下,然后低著頭,幾乎整張臉都埋進(jìn)了稻穗里。這個模樣與孫叔他們在田地里干活并無不同,他們天天都忙得像個陀螺。我有模有樣學(xué)著姑姑的動作,抓住一把稻梗,然后將鐮刀尖伸進(jìn)去,咬著牙使力一把割下去。這樣子重復(fù)十來下才可以扎成一個小捆,十來個這樣小捆才可以扎成一大捆。此時太陽正毒,死死的懸在頭頂,炙烤般的光無處不在,整個世界都是黃色的熱浪。這種溫度下無需你動,只要在外面站上一會,你身體的毛孔就會源源不斷的排出大顆大顆的汗水。水分順著我額頭從眼角滑下,咸膩的刺痛感充滿了整個眼眶。面朝黃土背朝天是農(nóng)民的真實寫照,沒有人可以比農(nóng)民更懂自己腳下這片土地的人了。汗水掛不住臉頰,很快又是幾滴融為一股悠悠的滑下,我用小臂上的袖套擦了擦,衣袖上稻谷留下的顆粒感又蹭了滿臉,臉上的刺痛感又變成了瘙癢感……這是比彎腰揮動鐮刀更為折磨人的事情。姑姑看我受不了,讓我去拔田埂上的黃豆。姑姑在水田的田埂上也種植了一排毛豆,春種夏收,此時上面掛著的毛豆殼已經(jīng)顆粒飽滿,是采摘的最佳時機。這是一件輕松活兒。
我坐在田埂上順勢休息一會,這時太陽倒是突然行了好,躲進(jìn)了云層不見蹤影。炙烤的昏黃不見,涼風(fēng)馬上吹了起來。周遭滾熱的氣流被風(fēng)吹散,臉上身上流失的水分在這陣風(fēng)中凝固,像是細(xì)細(xì)的藏進(jìn)了我的衣服,帶走了渾身粘膩的燥熱感。我高興的大叫幾聲,這種天賜的驚喜讓我身心突然體會到了極致的幸福,這是那些沒有觸摸過這片土地的人無法感知到的。
晚上乘涼,搬一張涼床到院中,夏夜的風(fēng)吹在臉上,驅(qū)除了身上剛洗完澡的熱氣。姑姑借著院子里的燈,端了把四腿板凳坐在一邊,彎著腰摘棉花。這時候棉花已經(jīng)開了好幾批了,姑姑在我回來前剛剛在田里摘了兩袋,晚上摘完,明天鋪在院子里曬。姑姑把她一天的時間安排得很工整,不浪費一分一毫的時間。
我看了半天想幫忙,可姑姑說什么也不讓。
下午半天的活計就讓我右手掌心磨出了好幾個黃豆粒大小的水泡,吃過晚飯后姑姑幫用針挑破了,把里面得膿水?dāng)D了出來,又給我擦上碘酒。我拗不過她,于是回房里側(cè)躺在涼席上休息,微涼的竹面貼在我身上,一半冷一半溫?zé)?。昏黃的燈下是姑姑彎腰去麻袋里掏棉花的場景,她摘棉花的手法嫻熟,模樣好看的棉花瓣上面僅有一點枯葉,用手輕輕一捻就干干凈凈,遇到刺頭的不張嘴,兩指一捏擠開半裂的棉花殼,里面略微潮濕的花瓣粒用食指和大拇指夾緊,棉花瓣取出來后,把殼丟進(jìn)竹簍里。摘棉花這種農(nóng)活在她指尖卻充滿了井然有序的優(yōu)雅感。
我突然想聽姑姑唱戲了。
姑姑來我家是姑父去世后的第三年。我記得是秋天,漫天都彌漫著秸稈被燒的焦味,讓人惡心。她下車后就站在我家門口,一手牽著表姐,一手提著箱子。我十分想念姑姑,第一個從屋子里沖了出去,可見到她參差不齊的短發(fā)和臉上的紅腫時,我害怕了。姑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這片土地上孕育出來的惡,它們侵入這些無知農(nóng)民的大腦,讓一切阻止這片土地腐敗的事情消亡。
姑姑生活是很艱難的,自從姑父去世后,姑姑獨自一人帶著表姐在戲班子生活。姑父在學(xué)校的房子也已經(jīng)被收回了,撫恤金也被姑父家里人拿走。為了生計,姑姑白天在戲班子打掃衛(wèi)生,有臨近的村子搭臺唱戲時,自己就上去唱幾場。表姐要上學(xué),為了攢學(xué)費,姑姑有時一天要唱上十五個小時,到了晚上下臺,連話都說不了……最悲哀的是,姑姑新寡的身份。
姑父家人本就不喜姑姑在外面唱戲,現(xiàn)在姑父不在了,他們想讓她回去種田。姑姑說什么也不愿意,他們就不再管她了。姑姑樣貌出眾,就算不打扮也遮掩不了她的美麗。而寡婦這個身份掛在頭上卻少不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何況姑姑還出去唱戲。村里的人愛嚼舌根,那些戲曲里最丑陋的東西被他們搬出安在了這位三十歲不到的女人身上。戲詞里唱的含情脈脈到了現(xiàn)實,成了勾引人的罪惡。那次姑姑唱罷,下臺準(zhǔn)備卸妝。村里一個男的偷偷進(jìn)了內(nèi)屋。姑父在世,他只能臆想姑姑一番,現(xiàn)在姑父沒了,他自然可以趁虛而入。姑姑害怕極了,她呼喊著逃了出去。外面人尚未走完,姑姑很想大聲求救。但掙扎了一番后她放棄了。在村里人的眼里,姑姑不是弱者,是多情的寡婦,是一名不安分的戲子。這些身份是如同座座大山,讓姑姑不得不背負(fù)著這些“見不得人”的恥辱。這片黃土地的面積姑姑在十歲時就跟著戲班子丈量,她曾經(jīng)有多熱愛站在那高高的戲臺上的感受,那時就有多痛恨。后來有次,姑姑還在臺上唱戲,那流氓的老婆不講理得很,虎著身子沖上臺,身后還跟著一群起哄的婦女。她們有的揪住姑姑的頭發(fā),有的用腳踢她身子。那時表姐就坐在臺下,她央求著這些人不要打姑姑,可卻也被數(shù)落了一番。臺前幕后,截然不同,這就是戲。
戲班子待不下去,姑姑收了那兩套戲服來了我家。頭發(fā)是姑姑自己剪的,她不再唱戲了。
時間過去這么久,我以為她不會再唱了。我想到此處,心里念頭一動,便向姑姑提議,我想做那個唯一的一個聽眾,姑姑摘棉花的手指一頓,先是猶豫了一番,之后還是拗不過我。她對我始終溫柔。
常年用布遮蓋住的那件戲服終于重見天日。姑姑將手上和衣服上落下的棉花枯葉抖了抖,洗干凈了手,然后才將我遞給她的外衫套上。這是姑姑二十歲那年唱牛郎織女那場穿的戲服,那也是姑姑和姑父第一次相見的時候。此時,沒有扮相,沒有戲臺,沒有鑼鼓弦樂,沒有人山人海。我從廚房拿出了陶瓷盆,跟姑父以前的動作一樣,手往盆底一敲,姑姑散披著戲服出場。那冷凝在涼床的月光,柔和了那抬手轉(zhuǎn)眸,踢腳亮相的婦女。姑姑腹部已經(jīng)多出許多贅肉,那件外衫再也穿不出當(dāng)年的感覺了。戲腔婉約多情,姑姑的情就跟那戲詞一樣,埋在心底多年,卻無法忘卻。時間凝固了,我看到的是我從未見過的姑姑,那是她二十歲那年的開場戲,幕布一開,女子半掩面款款走出,二胡聲和琵琶交合,好戲開場。
這才是我那優(yōu)雅美麗的姑姑啊。
不知怎么回事,姑姑在唱到牛郎織女相會那一段時,聲淚俱下,動情不已。燈光浮在她臉上,我看的清楚那一道道刀刻般的紋路,頭發(fā)雜亂,皮膚也變得枯黃。原本清澈的眼眸也變得渾濁,眼前的姑姑和我印象中遇到的每一個農(nóng)村婦女形象一樣。但她眼中有故事,我想她大概是想到姑父了。
姑姑熱愛戲曲,她深知只有姑父是真正懂她的。姑父在世時,姑姑可以在他的支持下上臺唱曲,在這片生養(yǎng)小倒戲的土地上,卻只有那個男人懂她心里的那個夢。姑姑有夢想,她十歲進(jìn)班唱戲,小倒戲已經(jīng)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姑姑希望自己可以將這個孩子養(yǎng)育長大,她對這片土地存有濃厚的感情,卻沒有想到是這片土地先拋棄了她。姑父不在了,姑姑的小倒戲也隨著他在梁上摔下來。蝴蝶再也飛不起來了。
姑姑離開戲班子后,小倒戲也漸漸開始衰落了。幾年的收成不好,當(dāng)?shù)氐暮脦讉€戲班子都是進(jìn)少出多。無力維持的現(xiàn)狀下,戲班子倒了,里面的人各奔東西。
我對小倒戲在這片生它養(yǎng)它的土地上凋零感到惋惜又痛恨,但我卻無能為力。小倒戲的戲班子游走在旁邊的村子里,遇到的觀眾也都千篇一律。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聽曲的人老了,不聽?wèi)虻娜嗽桨l(fā)多了。農(nóng)民愛的是莊稼豐收,小孩愛的是糖果零食,像姑父那樣從內(nèi)心真正熱愛小倒戲本身的人都不在了。小倒戲活不長久,這是必然。
幼時聽姑姑曾說過,不管她多老,她都愿意唱下去,哪怕一人聽曲,她也愿意唱。表姐說她幼時常常聽姑姑唱戲,在家時姑姑姑父還會合唱一段,耳濡目染下她對戲曲的興趣很高,一些有名的唱段表姐張口就來。一次學(xué)校要組織表演活動,表姐一曲《車水謠》艷驚四座,一舉拿下特等獎。戲曲神童的名號算是小小傳開,小倒戲的團長聽到后主動來找姑姑,意圖很是簡單,她現(xiàn)在身體尚軟,練基本功綽綽有余。他想讓表姐繼承這個戲班的衣缽。
姑姑拒絕了,她跟表姐說了這樣一件事。
有一次姑姑在臺上唱戲,遇到外村來的一個戲班子前來挑事。姑姑嘴里的戲詞在他們眼中成了迷信。當(dāng)時村里正宣傳要抵制封建迷信并且處罰很重,姑姑嚇得三天不敢上臺。這事在當(dāng)時也成了姑姑的心病,姑父安慰著她,小倒戲很早之前就在合肥出現(xiàn),作為當(dāng)?shù)貞虻囊环N,它的身上存在優(yōu)秀,但是也存在糟粕。這世上本無一件完美之物,我們既追求它,就使它完美。
姑姑的意思是,沒有文化支持的藝術(shù)種類走不長遠(yuǎn)。她固然想讓表姐繼承小倒戲的衣缽,最重要的不是唱戲的苦,二是這片土地缺少的不僅僅是愿意繼承小倒戲的年輕人,還有小倒戲本身的發(fā)展。就像小倒戲戲曲里包含隱晦的戲詞一樣,無文化基底,無時代創(chuàng)新,僅僅依靠著這片土地養(yǎng)出來的農(nóng)民去支持,再無輝煌可言。
我們姑侄倆互相感知到無言的悲傷,她唱罷后,我來收場。之后姑姑還是那個彎腰坐在矮凳上,渾濁著眼睛摘棉花的婦女。而我呢,只是個滿手水泡,連稻子都割不來的讀書人。
次日五點半,外面雞叫,醒來時姑姑已經(jīng)出門。
“搶收”的時間一定得搶在太陽升起前執(zhí)行,姑姑三點半起床,四點不到就出門了,借著微弱的燈光走在鄉(xiāng)間小路。那時,地里的人就已經(jīng)忙起來了。這個季節(jié),誰家不愿搶在夏天過去前收稻種稻,他們都是在老天的手下討飯吃,稍遲一步,糧食就沒了。太陽沒出山前氣溫不高,這時早早的收割,省時省力。孫叔他們家半夜出來收完了稻,早上便幫著姑姑一起搶收。七點鐘左右就把余下的稻子收完了。孫叔將田里扎堆的稻子搬上板車,一起拉去村口打稻,收下的稻子用麻袋裝好送去我家。姑姑沒有歇著,余下的田埂用鐵鍬翻新,再打好洞,撒下生菜籽,白菜籽……這是今年的冬糧儲備。我的姑姑已經(jīng)融入了這片土地,她理解這里的人們勞作的苦楚,生活里無法逃避的苦難,她曾經(jīng)為小倒戲憤慨而悲傷,但最后她自己也成為了盼天賞飯吃的其中一人。姑姑成為了在戲臺下聽曲的一員,那個依靠小倒戲舒緩勞作壓力的農(nóng)民。
晚上姑姑帶我去池塘收網(wǎng)。天黑了,露水很重,蚊蟲也多。我踩著姑姑的步子走。但姑姑依舊讓我站在岸上,她知道我害怕,便將燈留給我,自己借著月色走。收網(wǎng)很難,那魚鉤沉到水底,容易勾樹枝沉石。姑姑摸到池塘對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吃力跋涉,拖拽魚網(wǎng)的動作我看得清楚,還有那雙手,被魚網(wǎng)死死勒住的手。
我依然沒有成為她的幫手。
魚網(wǎng)繞著池塘成為一個圈,姑姑收完回到原處,手臂上架著一沓魚網(wǎng)。水順著魚線往下滴,好幾條小魚在上面掙扎躍動,月光反射鱗片,魚是銀白色的精靈。夜里的池塘出來的風(fēng)和庭院的風(fēng)不一樣,山里的是清透微涼的,夾帶著泥土的濕腥氣和野花的香,讓人清醒精神。姑姑將魚網(wǎng)裝入麻袋,許是收獲滿意,回去的路上她輕哼著不知名曲子,一首我從未聽過她唱過的曲調(diào)。
幾天后我便準(zhǔn)備返程,下午四點的車,空氣中總是有股燥熱的滋味。村里到鎮(zhèn)上的班車不多,我留下了司機的名片。姑姑臨行前給我準(zhǔn)備了許多干貨,她一股腦只想著給我準(zhǔn)備好吃的,除了前幾天腌漬的咸魚,連我?guī)Щ厝サ呐H飧啥急凰M(jìn)了包里。另外還有幾件貼身的打底衫,是姑姑親手做的。姑姑原不會做這些玩意,早些年她在戲班有一個朋友,專門負(fù)責(zé)戲曲服裝,小倒戲沒落后她這個繡娘也和姑姑一樣回了田地里。兩人住的不遠(yuǎn),現(xiàn)在稍微閑散,她便去繡娘家里跟著學(xué)了一些。家里拖鞋上的蝴蝶繡花,千層鞋墊,背包里的打底衫,雖然這些東西四處都可以買到,但重要的是姑姑與她志同道合。
那一瞬間,我似乎終于理解了姑姑不愿住到城里的原因了。之前我一直在想,姑姑對當(dāng)年那些欺她辱她的人,心中是否懷有怨恨。這些年以來,姑姑從來都沒有開口唱過戲,我以為她是因為怨恨。其實不然,姑姑早早的就放下了。她愿意花一個星期的伙食費去看戲,愿意成為那些用手觸摸土地的農(nóng)民。小倒戲來源于生活,她接觸的是真正的小倒戲。這片土地是姑姑愛情的萌發(fā)地,那里有著她生命中最美好的記憶。她在守望,守著姑父,望著未來。
車很快,再輾轉(zhuǎn)幾次,心頭的思緒很快被夏日的焦灼替代。我那個再也不唱小倒戲的姑姑,隨著倒退的車景,被遺留在這片土地上。村里逐漸衰弱的藝術(shù),大多如此。但是守望的人還在原地堅守,蝴蝶還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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