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芝卿
這個城市的葉子落了一天又一天,就像是你走了一年又一年。
——題記
小時候,我的每件毛衣都是老太織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開衫:墨綠色,波浪般的針線從衣襟到衣角,一絲不茍密密地織過,白白的圓圓的大紐扣,鑲嵌在大緄邊花紋上,仿佛只有它們的結(jié)合,才是最完整的。衣領(lǐng)上繡上幾朵淡藍色的小雛菊,一點一點的鵝黃色細絨線是它們的點睛之筆。那曾是我最喜歡的毛衣,陪我度過了兩個寒冷的冬天。
我總覺得老太是一個了不起的老太太。她的眼睛就像是一把最精密的尺子,在我的身上隨意瞅幾眼,就知道了我的袖長、肩寬。每一個慵懶的午后,她右手拿針,左手持線,一推一拉,一來一回,像極了古時少女的刺繡,細致綿長,又如更夫悠揚的叫喊,蕩氣回腸。她將暖暖的陽光和梨花的清香通通織進毛衣里,我依偎在她跟前,看迷了眼。
一把太師椅、一杯清茶、一雙竹簽、一顆沉寂的心,線團瘦下去,線衣肥起來,來去之間便記下了日子的長。
老太信奉佛教。聽媽媽說,老太是將近六十歲才信的佛,半路“出家”,還不熟稔??稍谖业挠洃浝?,老太是十分虔誠的。北房的柜子上,供奉著一尊菩薩像,菩薩慈眉善目、嘴角上揚,像極了同樣慈眉善目的老太。每天早飯和晚睡前,老太手握念珠,跪在菩薩像前,嘴里念念有詞,仿佛在跟一位相熟甚久的老友小聲寒暄著。有時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我常常等得肚子餓,卻不敢去打擾老太,或許是害怕驚擾到她口中的“神仙”,又或許是當時年幼的我有些害怕這樣出塵脫俗的老太吧。
常聽大人們說起,老太年輕時是有名的唱戲的角兒,后來從了軍,是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革命和戰(zhàn)爭的人。我問老太她為什么信佛,老太說:“舞臺上唱過,戰(zhàn)壕里躺過,我這一輩子總得信點什么了吧?!蹦菚r的我什么都不懂,只覺得老太厲害?,F(xiàn)在長大了,回想起這些,只覺得痛心和同情。老太在名震四海、大紅大紫的時候,卻沒能挺過倒倉期,從此淡出戲壇;從了軍,愛了人,丈夫卻被一槍斃命,深情注定荒蕪;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到頭來卻是孤身一人。她覺得,她這一輩子如此的命苦,是因為沒有什么信仰,所以才開始信佛。
紅鬃烈馬唱過山坡,變成了婆娑,她的經(jīng)文念過誘惑,變成了佛陀,念珠緩緩地轉(zhuǎn),琴弦反復地撥,全部都變成別離的歌。
柳條筐里大大小小掉了色的毛線球、風干斷裂的竹簽、菩薩像旁色澤暗淡的雞毛撣子、被蟲蛀了的蒲團……什么都沒了,又好像什么都還在,都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初始相見??椕?、信佛,我以為那是老太對生活的熱愛與赤誠,后來才懂得,那是她對最后一點日子的無奈的留戀與紀念。
老太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也是一個平凡的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滄桑巨變,看過了那么多的世間冷暖,卻還在靜守心中凈土,做一個世間最普通的人,織毛衣,拜菩薩,種菜澆田,柴米油鹽,她堅持從生活的井口望出去,尋找最靚麗的一抹藍;她也在堅持縫補日子里的缺口,咀嚼最苦澀的一絲甜。
石榴開裂已將殘,尚有余花供靜觀。從1911到2014,活了一個世紀的老人,也該被人懷念。
青銅爐中的香早已燃盡,而傾城的故事從未停止。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