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唐克揚 編輯 | 王芳麗
第一流的唐詩絕不是上官儀那樣的,就像最有趣的長安并不總是刻板的“皇家氣派”。
西安的南門城墻 攝影/ 圖蟲創(chuàng)意
“翠華想象空山外,玉殿虛無古寺中”,雖然每一種想象的對象都不同,但是想象和想象彼此相似。它們都是對不盡真實的世界的“完形”。事實上,唐詩在中國文學史中的地位本身就是一種集體想象的產物。今人盡知的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是遲至清代才誕生的選本。不是說此前一千年唐詩的地位就不存在,只是說,對于唐詩所描寫的一切,初唐之后的人又經歷了千年的時間才汰選、重塑出他們心目中那個穩(wěn)定的唐朝,由此有了唐詩真正的經典地位——但是后代人對于長安的想象,因此也有了距離感,而不是身臨其境。貌似我們就此掉進“解釋學的循環(huán)”,首先,你需要了解其背景含義以便確認文本的意義,只有明確物理和空間情境如何,才能對特定文類的意義做出判斷,其中事實的“含量”,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么高;反過來,只有理解了文本的意義,才能填補因為物理證據不足而出現的空白。
唐代長安城示意圖 制圖/ 木易
一類唐詩本身就是精心設計的“建筑”,或者一種沒有什么確定意義的文字的結構。它給長安訪古的當代人的帶來困惑,詩句朗朗上口,卻略顯“套路”、空洞。細分其文類,相當一部分唐詩明顯屬于“類型詩歌”——借用“類型電影”的說法——在其中,“格式”,“范式”所起的作用,遠遠比描寫了什么更為重要。比如君臣互動的“應制詩”,文人游戲的“聯句”,都遵循著一種幾乎固定的建筑法式。它們,和具體的人物與現實并無什么緊密的關系,但是七寶樓臺,看上去也和真實的長安城市一樣華麗。
另外一種,是把具體的感情和遭際放進了文字的建構中,從而賦予了它們特別的意義,這些詩多是我們傳誦的名篇。它們因有故事,卻給現代人造成了很多“誤會”,一如用西方建筑學的概念,倒回頭去看中國古代建筑造成的誤解。首先它同樣反映著我們今天對于“看到(知道)什么”的過度關心,由于這種“看”(認知)立足在一個不同的生活系統之中,我們對于城市的整個概念可能都存在偏差。我們自以為,什么都要有個我們可以接受的答案,更容易出現“以意逆志”,也就是用今天的眼光,以現代社會的條件去揣度古代的情況。
因此,當一個當代人面對這樣的一種“古代”時,他不僅是處在一個他所不能理解的時間和空間上都很遙遠的客體面前,同時他也是處于一種陌生的文化心理的轉折點上。一個當代人可以有的選擇,一種是與此保持距離,仍然像上面一樣,在乎它的“形式美”,文本可能帶來“陌生化”的樂趣,就像坐在家里,悠然地看著非洲大草原上驚心動魄的動物兇猛……字里行間灌進的是“現代的古代”。第二種可能,卻是像長安人一樣感受長安,把握他們的現境(contemporary context)。這里事實上沒有上面的時間穿越,因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讓我們來檢閱一下長安——不,由唐詩這面唐人自己煉造的鏡子,來照見一下長安吧。
理想中的長安總遵循著官方的秩序。就像唐詩中所延續(xù)的齊、梁以來宮體詩的傳統。例如高宗時期的重臣上官儀,在《全唐詩》中存有19首詩作(陳尚君《全唐詩續(xù)拾》補輯11題12首)。他的詩風形式華麗,他總結六朝以降的聲律對偶之法,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六對、八對的詩律,絢媚婉錯,規(guī)則整齊,時人稱之為“上官體”——“對句”,也是后世作詩者的一項基本功。比如:
石關清晚夏,璇輿御早秋。
神麾飏珠雨,仙吹響飛流。
沛水祥云泛,宛郊瑞氣浮。
大風迎漢筑,叢煙入舜球。
——上官儀《奉和過舊宅應制》
雖然并不能看出描寫對象的個別,全詩卻堪稱穩(wěn)如泰山。每句都是一副工整的對聯,而且詩意聯聯遞進,宛如沿街排列的儀仗,不僅意義,上聯和下聯的聲韻之間也存在著互相呼應的關系。由于漢語都是單字而不存在長短不同的詞語,每首詩都有可能做到像矩陣那樣整齊,又能左右上下連綿,是中國古代文學獨有的一種形式美?!奥稍姟币虼顺蔀樘圃娭械闹髁?,也是整個古典詩歌中的一大項。
講究對稱和秩序的唐詩,同時也是現代規(guī)劃學者心目中的長安。在《隋唐長安洛陽城規(guī)劃手法的探討》的經典論文中,傅熹年先生指出,長安“各坊橫平豎直布置,中間夾著街道,除四面順城街外,東西向有十二條街,南北向有九條街,形成全城的棋盤格式街道網”。這樣的長安,簡單說來,就是楊隋和李唐王朝的奠基人,按著他們“化家為國”的基本構想,將宮城的模數放大成了整個城市的邏輯。理想情況下,可以由宅第中的單體建筑平面開始,甚至由木結構建筑的基礎尺度出發(fā),構成建筑群組,合為院落,院落再組成府邸,府邸成為街區(qū),街區(qū)同屬于城坊,城坊最終構成城市。如此以小單元組成大的單元,大的單元再組成更大的單元,化生一切的機制,被當代研究中國古代城市的西方學者稱為“幻方”。同時,由于統治者面南背北的態(tài)勢,城市以宮城為首向南對稱展開,沿著當中的天門街,常常左右-東西對稱,就連佛寺、道觀、衙署等等的設置,也按這樣的對稱格局——上官儀的詩歌也就像是長安的平面圖。
大多數時候,你是無法把文學體裁的發(fā)展和城市規(guī)劃的規(guī)律如此比較的——巧合的是,在唐詩形式美臻于成熟的的初唐時代,中國古代都城制度也正好走向一個空前的階段。脫胎于秦漢以來的宮室制度,經過了晉室南渡、鮮卑北魏王朝變漢法的幾個特殊時刻,原來談不上什么常法的都城營造,變成了有著系統規(guī)劃,內部分化嵌套,在空間方位上各安其所的一套做法。長安城的奠基者所給予的“隋文(帝)新意”就是這個意思:“……不使雜居,公私有辨,風俗齊整?!保ㄋ蚊羟蟆堕L安志》)
以上種種,成為大多數建筑史課堂教授的長安。你若只看這些,長安也就像大部分的唐詩,留不下什么特別深刻的印象了。事實上,第一流的唐詩絕不是上官儀那樣的,就像最有趣的長安并不總是刻板的“皇家氣派”。
讓我們記住長安的,其實是那些打破了“制式”平衡的東西:高貴和低下的交際,街東到街西的轉換,城北與城南的對峙,由大街入小巷的接續(xù)……
盡管唐詩見證著中國古代詩歌逐漸走向格律化,可是同時它也為更高級的自由留下了位置。嚴格的對稱,即使在文字的層面上也是不受歡迎的。在詩人們看來,嚴格的對稱犯的是俗稱“合掌”的毛病,“合掌”也就是不必要的重復,從句法上而言,好詩,即便是講求對稱的律詩,也總是喜歡流水對,有一先一后詩意的順承,或一左一右向背的差分,才有某種互為犄角的力度,那就像初唐人一直欣賞的妍美的二王書法一樣,總是向右“聳著肩膀”。
不錯,對科舉大盛的唐朝而言,作詩慢慢變成了和現實利益相關的比試,成為每個聲稱自己受過教育的人考辨思維能力的基本功,類似于李白那樣,用歌行,樣式出奇爭勝的作品,在比例上并不算多——在這樣的流行“制式”中,尋找還能讓今人“觸電”的詩歌確實很難。就像真正在文學史上留下的,往往是那些把自己的真實感受融入嚴格形式中的,讓我們記住長安的,其實是那些打破了“制式”平衡的東西:高貴和低下的交際,街東到街西的轉換,城北與城南的對峙,由大街入小巷的接續(xù)……
放棄一個旅游者的本分,試圖像長安人那樣去理解長安吧。在這個角度,城市設計和文學想象合為一體了,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也可以安然共處。試想你一覺醒來變成了一個長安人,你一定不會帶著現代人的眼光,像外國人那樣去從空中俯瞰城市的,但是,你又一定期待它給你某種聯想的余地,走出尋常的巷曲,是庸常生活的中斷和詩意勃發(fā)的時刻。使人激賞的詩歌情緒往往不甚積極,至少不太“正經”,不易明朗,往往云中霧里。奇怪的是,因為這樣,宣揚“長安不見”的詩句,反而讓千年以下的人們更易識別了。
起于不可抵御的宿命,建立在一些具體的物質條件上,然后領會了身邊維系這樣的生活存在的基本意義,然后,才是更高峨的建筑,更闊大的城市——長安的詩意,恰恰是這樣自下而上去領略的,而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由一份巨細無遺的地圖或者全景畫開始,是從變化中尋求的平衡,而不是由套式走向套路。高分辨率的現代看粗率的唐朝,會有絕對的“誤差”和陌生感,可是就唐人而理解長安,從他們真實存在的一刻尋求長久不變的規(guī)律,以及由今天的人情體味我們自己時代的城市,反而有了某種同構之處。
在時間的茫?;异\中,我們看到了長安,開始漫步于它的某個角落,在期待中遭遇驚奇,領悟了文學和實際空間感受的差異——以及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