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張貴勇
王開嶺
在中學生心目中,王開嶺是一個偶像般的存在,那些充滿思想張力且富有美感的文字,那些少為人知、給人豁然開朗之感的故事,以及醍醐灌頂一般的高峰閱讀體驗,都成為緊張的中學生活的最好慰藉,慢慢嵌入青春的記憶,成為一種指向心靈成長的精神呼吸。
在中小學教師群體中,王開嶺是一個讓人敬佩、富有情懷的作家,無論是“做一個精神明亮的人”之呼吁,還是“讀書,一場精神私奔”之感慨,都能激起情感上的共鳴與行動上的共識,讓更多為人師者愿意主動捧起一本書,努力去讀故事、讀世界、讀學生、讀自己,更好踐行教書育人的使命。
談及自己,王開嶺認可更多的是作家的身份,雖然在央視《社會記錄》《24 小時》《看見》等欄目擔任過指導和主編,但變化的崗位背后,不變的是一位閱讀者與寫作者的人文底色。此種色彩之厚重,甚至蓋過了新聞人的職業(yè)標簽。包括《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殤》《跟隨勇敢的心》《激動的舌頭》等在內的散文、思想隨筆集,標注了他的閱讀史,也見證了他的思想發(fā)展歷程,是他向這個時代發(fā)出的哲思,也是他坦露給同行者的體悟。
哲思也好,體悟也好,其實都是閱讀與寫作這種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的結果。在王開嶺看來,走進閱讀,堅持閱讀,循著書中有趣的人與事,書里的那些精神光線或美學營養(yǎng)就會照亮我們,滋養(yǎng)和愉悅每一個平凡的人生。
談及自己的閱讀史,王開嶺表示:“我是20 世紀60 年代末生人,青春期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美好的青少年時代都是在讀書中度過的。是書,幫我完成了和歷史上那些偉大人生的交往。有了書,你就不孤獨,即有了全世界的旅行,即可領略全人類的精神地理和心靈風光?!?/p>
“古人說,三日不讀書,則面目可憎。過去不解,后來我懂了?!蓖蹰_嶺說,“一方水土一方人,閱讀即一方水土,水土的效果取決于你的書籍質量和吸收能力。每個熱愛文學的人都有一個自我啟蒙的時刻。很多時候,這一時刻的降臨并非緣于你遇到了某個作家或某本書,而是因為你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一樁精神事件,你突然需要文學來幫助。打個比方,假如一個人在青春期,當他內心萌發(fā)了某個迷離的念頭,類似愛情,于是他急切地需要一種新的語言,一種能表達心聲的語言。這種語言不同以往的口語,要求能量巨大,要求準確、精致而富有詩意,要求有更強的想象力、爆發(fā)力和表白效果,這時候文學就出場了,也只有文學能幫上這個偉大的忙。直到走近普希金、徐志摩、席慕容……找到了文學,你才會松口氣。所以,我常常說,我們要學會讓生命需要文學,而不僅僅是消費文學,還是讓內心變得敏感,讓更多的精神事件、靈魂事件蒞臨。青少年時代是天然的文學啟蒙期,少年需要幻想,青年需要浪漫,文學都能與之匹配。”
文學的魅力在于,它是一個人的事,干凈而自由,很純粹,很私人,很徹底。王開嶺告訴記者,做電視節(jié)目時,下班后,在下行電梯門緩緩閉上的剎那,他會習慣性地將辦公室里的信息留在樓層里。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象著腦子里有塊橡皮,把當天世界上的事全部擦掉。而自己的床頭,永遠躺著遠離時下的書,先人的、哲學的、民俗的、地理的,以及幾本小說、詩歌和畫譜。“我在家有個習慣,當心情低落時,大聲朗誦古詩,要么《漁歌子》的‘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要么陶公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皆旁若無人狀,學童一樣亮開嗓子。很奏效,片刻,身上便有了甜味和暖意。古詩中,這是最給人幸福感的兩首,像葡萄酒或巧克力。至少于我,于我的精神體質如此。我需要一種平衡,一種對稱的格局,像晝與夜、虛與實、快與慢、現(xiàn)實與夢游、勤奮和慵散。生活始終誘導我做一個有內心時空的人,一個立體和多維的人,一個胡思亂想、心蕩神馳之人。而新聞,恰恰是我心性的天敵,它關注的乃當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遠是最新、最快、最理性。我必須有兩個世界,兩張精神餐桌。否則會厭食,會饑餓,會憔悴,會憎惡自己。”
現(xiàn)在,王開嶺經(jīng)常和九歲的兒子一起讀《哈利·波特》,讀得很慢,隨時都會停下來,進入對人物的評價和未來情節(jié)的想象,甚至改寫。這種慢讓他們享受,也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們留住了最美的時光。
大學期間,王開嶺喜歡讀詩、品詩、寫詩,并開始在《人民文學》發(fā)表詩歌作品。他建議,當下的青少年應該多讀讀詩,雖然他們學習詩的機會很多,但真正詩意的消費太少,看似離詩很近,實則離詩意太遠。學習詩歌,是為了塑造語言系統(tǒng)和生活美學,成為一個語言精致、靈魂有詩意的生活者。
而何謂詩?在他看來,詩就是語言的曖昧?!拔沂菑母咧虚_始在日記中寫詩句的,或者說我開始需要用詩來抒情了,我遇到了必須用詩才能解決的內心焦灼和表達欲望。相對于規(guī)則和理性的表述,詩是語言的曖昧狀態(tài)。它沖動卻精致,是一種被解放了的、松綁了的語言,它創(chuàng)造了新的語言指向和詞語意義,古語說,李白斗酒詩百篇,詩和飲酒沒關系,但詩歌的確是語言的一種醉態(tài),像一種舞步,一種氤氳、朦朧、彌散、夢幻的狀態(tài)?!?/p>
盡管詩歌對于孩子的成長非常重要,但王開嶺認為,目前適合孩子尤其是小學生的詩歌選本還是不夠理想,特別是現(xiàn)代詩非常少。很多推薦給孩子的詩歌,“歌”的成分其實更大一些,個別篇章甚至也就是兒歌水平。詩意的相對匱乏或膚淺,并不利于孩子去體會什么是“語言的詩性”和“精神的詩性”。對古典詩詞和現(xiàn)代詩歌,教師也往往沒有做足夠的審美區(qū)分。具體來講,古詩是重規(guī)則和講常識的,而現(xiàn)代詩重自由和反制度。在古代詩人那里,詩、詞、歌、賦都是一門功課,遣詞造句營造得好,得分就更高,同時也好鑒別。對現(xiàn)代詩人而言,詩更像一種信仰,對之的解讀相對更個性化、更自由,所以在引導學生鑒賞詩的時候,要引向這些層面。每一首好詩都在等待一個有詩意的人,現(xiàn)在的詩歌教學有時候顯得落后,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埋頭于字詞釋義,對“詩意”的觸摸和參與不夠,總試圖把詩清晰化、理性化、邏輯化。而詩本身本質上就是反抗這些的,“你得用自己的‘氤氳’去介入對方的‘氤氳’,以你的‘醉’去迎對詩人的‘醉’。就像喝酒,人家醉了你清醒,這酒就沒法喝了,太掃興。詩人和讀者,最融洽的關系應該像酒友,或微醺、或酩酊大醉,總之要對稱才好?!?/p>
“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比喻,如果把理性表述和白話表述稱作語言的‘固態(tài)’,那么詩歌就是語言的‘氣態(tài)’,其他文學表述堪稱語言的‘液態(tài)’?!蓖蹰_嶺說,“我曾經(jīng)建議一個人趁青春要多讀詩歌,而且要大聲讀出來。請一定別忘記詩歌。詩是會飛的,會把你帶向神秘、自由和解放的語境,帶向語言的烏托邦。詩,表達著語言的最高理想和生命的最純粹區(qū)域,其追求與音樂很像。青春應該是讀詩的旺季,這時候的你,內心清澈、蔥蘢、輕盈,沒有磬重的世故、雜蕪的沉積和理性的禁忌。你的精神體質與詩歌的靈魂是吻合的,美能輕易地誘惑你、俘虜你,你會心甘情愿地跟她走?!?/p>
在《語文的使命》一文中,王開嶺談到閱讀的選擇:一本適合學生時代的好書、一篇好文章,應從三個方面對讀者提供滋養(yǎng)。這三個方面分別是語言系統(tǒng)的成長、美學系統(tǒng)的發(fā)育、價值觀選項系統(tǒng)的參照。語言的最高境界是準確;美學包括自然美學、情感美學、人格美學等;價值觀即思想、立場、理念、信仰,但這僅僅是作者的選擇和觀點,它不是以“真理”的面目,而僅僅是以“選項”的身份進入我們的視野,是為了豐富、活躍、激蕩你的思想而非統(tǒng)治你的思想而來的,它幫助你建立起來的是一種多元、寬容的思維方式。這三條原則,既是他的閱讀標準,也是他的寫作標準。
從單一角度來說,優(yōu)秀作家有很多,但涉及學生尤其中學生閱讀,會發(fā)現(xiàn)推薦起來并不容易。王開嶺以散文隨筆為例表示,大部分作家或作品涉及的題材面太窄,也就是選題單一,往往集中在一些永恒且重復的話題上,如親情、休閑、養(yǎng)心、修身、鄉(xiāng)愁、田園、人性、生死變故……都寫得很好,筆觸細膩,很暖心,但有個缺陷,那就是不提供時代信息和當代話題,不貢獻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視角和初步答案,大都集中在情感類、閑適類的軟文上,質地不硬朗,“像一堆肉,缺骨鈣”。而純觀點性的隨筆、雜文、時評,又往往流于報刊體,文本鑒賞性差。時代發(fā)展到今天,社會復雜性、矛盾沖突和精神動蕩程度是空前的,如生態(tài)破壞、環(huán)境污染、食品安全、權利維護、動物福利、醫(yī)患關系、文化沖突、信息焦慮、批判性思維……中學生要部分地直面這些問題,理性要發(fā)育,精神要成長,思想要操練,視野要遼闊,不能只讀軟文、美文。也就是說,我們不乏文學意義上的好作家、好作品,但和中學生的適配度差,尤其時代缺席、現(xiàn)實隔膜太嚴重。我們的教育不能最終培養(yǎng)出的是一個個時代的“局外人”,而應多培養(yǎng)擁有常識、相對成熟的價值觀系統(tǒng)且思辨能力強的公民。
孩子的閱讀要有階梯性,在小學至初中前段,美學發(fā)育最重要,知識容易讓人疲勞和厭倦,而美學讓人愉悅,所以審美教育恰恰是實現(xiàn)快樂教育的秘訣。相比較知識傳遞,結合中國式教育的缺陷和部分國民審美能力的低下,因此幼時的課外讀物應突出審美教育。而初三到高中,孩子的社會性增強,在閱讀選擇上應加大思考力的濡染和塑造,即理性、思辨、批判性思維訓練,精神上要“補鈣”,不能只讀情感類、閑適類軟文,要選擇一些有精神啟蒙、思想含量和理性品質的書,如一些思想性散文隨筆、有時事評論色彩的優(yōu)秀雜文等。
而做到閱讀上的由淺到深,王開嶺直言最大的秘訣就是,盡可能地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作家,然后跟隨。他以自己喜歡的作家舉例,契訶夫的作品語言簡潔、敘事控制能力很強。讀他的作品,總能感覺說得剛剛好,一句話里字不多也不少。茨威格的作品則充滿對人性深度的理解,透露出他對生命尤其是對女性的悲憫之心,高貴的紳士氣質是他最大的語言風格。相反,如果看不到這些,只是簡單地記下好詞好句,實際上不是真正的占有。只有在深度理解素材基礎上才能充分發(fā)生化學反應。因此,中小學生在積累寫作素材時,最好盡量將兩段及以上同類素材或價值觀對立的反向素材成串地積累,這樣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對素材的個性占有和拓展。
“在一個孩子的精神發(fā)育和心靈成長中,語文扮演著保姆和導師的角色?!蓖蹰_嶺說,語文,本質上即閱讀課。語文,是天下最大的課堂。于之而言,幾無“課外書”之說。語文,不僅教授語言和邏輯,還傳遞價值觀和信仰,一個孩子對世界的認知和審美,其人格和心性的塑造,其內心浪漫和詩意的誕生……這些任務,一直是由一門叫“語文”的課來默默承擔的。發(fā)現(xiàn)語文之美,是熱愛語文的密碼。學習語文的最好路徑,是旅行式的閱讀,要移動、要廣游,當你積累了豐富的精神地理,當你領略了足夠的心靈風光,你自會清楚每一段里程的意義,你才有自己的鑒賞力和感受力。語文老師應引導學生循著閱讀的階梯拾級而上,因為成為漢語世界里的旅行家和鑒賞家,你是什么,語文就是什么;你有多大,語文即有多大;你有多美,語文即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