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1964，新中國首訪非洲始末

楊麗娟

1971年，第26屆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了關于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的一切合法權利的提案。消息傳回國內，毛澤東主席用了一個很形象的說法：是非洲兄弟把我們抬進了聯(lián)合國。

非洲兄弟如此支持新中國，離不開20世紀60年代周恩來總理的首次非洲之行。

1963年12月13日至1964年2月4日，周恩來總理在陳毅副總理陪同下，率團訪問了阿拉伯聯(lián)合共和國（簡稱“阿聯(lián)”，今埃及）、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斯、加納、馬里、幾內亞、蘇丹、埃塞俄比亞和索馬里10個非洲國家。

這是新中國第一代領導人首次出訪非洲，其訪問國家之多、時間之長，在世界外交史上也是罕見的。周恩來口中的這次“探路”之行，歷時50多天，播下了中非友誼的種子，掀開了新中國同非洲各國友好合作的新篇章。他在訪問期間提出的中國處理同非洲國家、阿拉伯國家關系的五項原則和中國對外經濟技術援助的八項原則，更在國際上產生了巨大反響。

“波羅的海號”

1963年12月13日，一架名為“波羅的海號”的專機從昆明機場起飛，向著遠隔重洋的非洲飛去。這是一架二戰(zhàn)時期制造的老式螺旋槳飛機，飛機上沒有空調，也沒有衛(wèi)生間，其貌不揚的它，在噴氣式客機開始大行其道之時已顯落后，然而，它承擔的任務卻不簡單—— 啟程訪問非洲的周恩來總理就坐在這架專機上。

周恩來此行，是新中國領導人第一次出訪非洲。

此前，新中國同非洲國家代表的直接接觸，始于1955年的萬隆會議。萬隆會議召開后，昔日被稱為“黑暗大陸”的非洲，民族獨立解放運動逐漸風起云涌。從萬隆會議召開到1963年底，非洲獨立國家從僅有4個增加到了34個，并成立了非洲統(tǒng)一組織。截至周恩來訪非前，與中國建交的非洲獨立國家有10個。幾乎與此同時，新中國的第一批駐非洲外交官陸續(xù)進入非洲大陸展開工作，幾內亞總統(tǒng)塞古杜爾、加納總統(tǒng)恩克魯瑪?shù)确侵迖业念I導人也相繼到中國訪問。

新中國同非洲國家的交往日益增多，然而，由于美國、蘇聯(lián)等超級大國從各自的全球戰(zhàn)略利益出發(fā)，挑撥非洲國家同中國的關系，一些非洲國家對新中國還不夠了解，存在種種疑慮。在這種復雜的國際形勢下，加之中國的國民經濟已從嚴重困難中擺脫出來，周恩來總理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非洲，他說：“我們必須打破兩個超級大國企圖在我們周圍筑起的高墻，我們必須走出去，讓別人看到我們，聽到我們的聲音。”

出訪非洲的時間確定為1963年底和1964年初，陪同周恩來出訪的成員也確定了，有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外交部副部長黃鎮(zhèn)、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孔原、國務院總理辦公室主任童小鵬等。但是，出訪乘坐什么飛機，卻讓代表團頗費思量。

新中國外交史研究學者、作家陳敦德告訴記者，當時飛機已經進入了噴氣式時代，但中國民航的飛機還不能遠飛海外。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領導人到附近友好國家出訪，乘坐的都是印度或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飛機。1955年萬隆會議時，周恩來原計劃乘坐從印度航空公司租用的“克什米爾公主號”飛機前往印尼。沒想到，從香港啟德機場起飛近6個小時后，“克什米爾公主號”突然爆炸墜毀，機上11名乘客全部遇難。萬幸的是，周恩來因臨時改變行程沒有乘坐“克什米爾公主號”。

有幾年前國民黨特務策劃的這起空難事件在先，周恩來總理訪問非洲又是新中國領導人出行最遠的一次，選擇交通工具自然慎之又慎。為了保證安全，代表團曾考慮過讓空軍執(zhí)行專機飛行任務，后因空軍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才決定包租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的兩架飛機，其中之一就是“波羅的海號”?！昂商m皇家航空公司是一個老牌航空公司，航線遍布全世界，更重要的是，荷蘭屬于已經與中國建交的友好國家?！标惗氐逻@樣解釋。

據(jù)2008年解密的第三批外交檔案顯示，為了租用荷蘭飛機，外交部從試探、談判到簽訂合同用了一個月。檔案中有關包機事務的文件多達107頁，其中在外交部與荷蘭代辦處的往來電報中，多次強調總理行程“萬勿外泄”。為安全起見，出訪中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名字分別以“趙”“錢”為代號。

為了確保飛機安全，隨同周恩來總理出訪的一些工作人員還有一項特殊的“兼職”—— 看飛機。主要負責周總理英文筆譯的過家鼎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回憶說，每到一個新的訪問國，代表團就會派出兩個成員24小時看守飛機。1963年正在中影公司駐阿爾及利亞辦事處工作的電影人胡健，當時也被使館選中，參與了看飛機的工作，他這樣回憶：“我們參加的保衛(wèi)工作就是看（守）總理的專機……機長跟我們說，敵人搞破壞有一種方式，夜里打黑槍。因為專機一定在比較偏的地兒，不會在跑道中心，打一個洞，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當飛機飛到一萬公尺的時候，會由這洞裂開來。我們看飛機時要求，不許人接近，更不許人上去，包括我們都不能上?！?/p>

看守飛機的工作如此嚴密，還是出現(xiàn)了“意外”。過家鼎記得，一次行程前，荷蘭機長發(fā)現(xiàn)周總理的專機“被人動過了”。代表團成員想到“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不由得心里一緊。保險起見，機長讓大家在原地等候，他自己先開飛機盤旋了一圈，確定飛機沒有問題，才招呼大家登機。所有人都虛驚一場。

這樣緊張的出訪時刻，周恩來總理也沒有忘記抓住機會向國外學習有益的東西。時任周恩來衛(wèi)士的高振普將軍在回憶錄中寫道：“周總理考慮到我國航空事業(yè)需要盡快發(fā)展，就在代表團的工作人員中增加了空軍飛行員，便于他們實地考察，帶回飛行資料?！彪S行的飛行人員不負眾望，1965年，周恩來第二次訪問非洲的時候，乘坐的就是中國人自己開的飛機。

不尋常的歡迎

1963年12月14日中午，中國政府代表團乘坐的專機徐徐降落在阿聯(lián)（今埃及）首都開羅。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被輿論界猜測將會到機場親自迎接周恩來總理的阿聯(lián)總統(tǒng)納賽爾，并沒有出現(xiàn)在機場的歡迎隊伍中。

八年前的萬隆會議上，周恩來與阿聯(lián)總統(tǒng)納賽爾初次見面，此后兩國友誼迅速發(fā)展起來。阿聯(lián)宗教事務部長庫爾、貿易代表團先后訪問中國，隨后，中國商務代辦處在開羅成立，中國文化藝術代表團訪問開羅，1956年3月，中國還在開羅舉辦了大規(guī)模的中國商品展覽會。1956年5月，阿聯(lián)成了第一個同新中國建交的非洲國家。納賽爾多次邀請周恩來訪問阿聯(lián)，因此，周恩來把阿聯(lián)作為了出訪非洲的第一站。

然而，納賽爾總統(tǒng)沒有來迎接，出現(xiàn)在機場的是阿聯(lián)部長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阿里·薩布里。這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和議論。曾多次被周恩來接見的英籍華裔女作家韓素音就在《周恩來和他的世紀》一書中寫道：“蘇聯(lián)駐開羅的大使曾警告過納賽爾，如果他對中國人表現(xiàn)得過于友好，蘇聯(lián)將拒絕向埃及提供一項大宗貸款。于是，突然間，納賽爾有‘急事，無法分身。大約過了24小時以后才和周見面，一個勁兒地向周表示歉意。周對這種失禮行為顯得毫無介意……”她還認為，“這是一個不吉利的開端?！?/p>

與韓素音的看法不同，陳敦德認為，“納賽爾沒去機場迎接只是對蘇聯(lián)人作的一種姿態(tài)而已?！痹诎⒙?lián)，也不是像韓素音所寫的“過了24小時以后”，納賽爾總統(tǒng)才與周總理見面，而是在中國代表團抵達的當天下午，就與周恩來會面。晚上，納賽爾又為中國代表團舉辦了盛大的招待會。時任中國駐阿聯(lián)使館一等秘書的朱啟禎后來回憶，納賽爾總統(tǒng)在致詞中說：“請大家站起來，同我一道向這位親愛的朋友致敬。他的革命精神早在我們有機會同他直接會見之前就已經博得我們的欽佩了。在1955年同他會見之后（指萬隆會議），我們的欽佩之情更加深了?！敝靻⒌澱f：“總統(tǒng)在宴會上要求全體起立向來訪的外國總理致敬，這是不尋常的歡迎，超越了任何外交禮賓規(guī)格，只有周總理得到這種殊榮?！?/p>

事實上，周恩來此次出訪，包括阿聯(lián)在內的非洲各國人民都以最熱烈的方式、最高的禮儀接待。當時隨訪的外交部副部長黃鎮(zhèn)這樣回憶：“無論到達哪個城市，都是萬人空巷，傾城而出，男女老少都穿著大紅大紫、大藍大綠的民族服裝，伴著非洲鼓激昂的節(jié)奏歡歌狂舞。老人、兒童爭著上來摸摸中國客人的汽車，婦女按當?shù)仫L俗脫下身上的花袍，鋪在路上讓中國客人的汽車碾過，好讓她們心愛的衣服上留下友誼的印痕……”

在阿爾及利亞，從機場到代表團下榻的人民宮，20公里長的道路兩旁，30萬群眾夾道熱烈歡迎。轎車經過時，只聽到一片“中國！中國！”“歡迎！歡迎！”的歡呼聲……

在摩洛哥，哈桑二世國王特地將市郊的一座豪華宮殿和平宮讓給中國客人住。周總理到達那天，國王親自站在和平宮門口迎接;晚宴時，哈桑二世沒有采用通常的西餐兩菜一湯，而是破例以“烤全羊”“巴斯提拉”“古斯古斯”等傳統(tǒng)名菜盛情款待。就連摩洛哥的外交大臣也私下告訴中國客人，國王這次是破例了，哪一個國家領導人來都沒有這樣。

在周恩來訪問非洲第一站的招待會上，周恩來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今天，當我們作為中國人民的友好使者來到非洲的時候，我們看見的是一個覺醒的大陸，一個戰(zhàn)斗的大陸。在這片被帝國主義者叫做‘黑暗大陸的遼闊土地上，自由的晨曦已經升起，帝國主義殖民體系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土崩瓦解?！边@番真誠的話語，深深打動了在場的阿方官員，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伴著雙方友好熱情的氣氛，出訪阿聯(lián)期間，周恩來同納賽爾總統(tǒng)進行了三次正式會談和一次單獨會談。鑒于阿聯(lián)在阿拉伯國家中所處的重要地位，周恩來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和“萬隆亞非會議十項原則”為基礎，提出了中國處理同非洲國家和阿拉伯國家關系的 “五項原則”：

一、支持阿拉伯各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爭取和維護民族獨立的斗爭。二、支持阿拉伯各國政府奉行和平中立的不結盟政策。三、支持阿拉伯各國人民用自己選擇的方式實現(xiàn)團結和統(tǒng)一的愿望。四、支持阿拉伯各國通過和平協(xié)商解決彼此之間的爭端。五、主張阿拉伯各國的主權應當?shù)玫剿衅渌麌业淖鹬?，反對來自任何方面的侵犯和干涉?/p>

這五項原則很快被寫進中國與阿聯(lián)政府的《聯(lián)合公報》中，幾天后又被寫進中國與阿爾及利亞《聯(lián)合公報》中。在訪問期間，中國代表團也一直以五項原則作為與非洲國家交往的準則，當時擔任中國駐摩洛哥大使的楊琪良在回憶文章中記述過這樣一個小插曲：

哈桑（摩洛哥的哈桑二世國王）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他說：當今世界，像我們這樣的國王、皇帝已為數(shù)不多了，不知今后會怎么樣？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聽后都笑了起來。周總理蠻風趣地說，你們可以組織一個委員會，開個會商量商量嘛！陳毅副總理隨之說道，亞洲有個西哈努克親王，我們是好朋友，可邀請他參加。周總理接著說，陛下可以擔任這個委員會的委員長嘛！

周總理和陳副總理的回答既幽默機智，又巧妙表明了中國政府尊重別國人民選擇自己制度的態(tài)度。果然，話音一落，在場的“三人皆哈哈大笑”。

突尼斯“閃電”建交

12月31日，1963年的最后一天，中國代表團離開摩洛哥，飛往位于歐洲的兄弟國家阿爾巴尼亞。按照計劃，代表團已經訪問了阿聯(lián)、阿爾及利亞、摩洛哥三個非洲國家，在阿爾巴尼亞度過新年后，將訪問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加納共和國。不過，一個預料之外的好消息打破了原計劃。

大約是1963年12月上旬，周總理應邀訪問非洲的消息傳出以后，在一個招待會上，突尼斯駐阿爾及利亞大使邁斯蒂里找到了中國駐阿爾及利亞大使曾濤。那時，突尼斯與中國尚未建立外交關系，因此周總理的行程中沒有安排訪問突尼斯，只是計劃中途在突尼斯給飛機加油。邁斯蒂里大使與曾濤相熟，寒暄過后便直言：“周總理有可能訪問還沒有建交的國家嗎？”曾濤聽后覺得他話中有話，便回答說：“據(jù)我所知，這次訪問都是已建交的國家。”說完，兩人就換了話題?；氐酱笫桂^后，曾濤將此事同參贊、武官們研究，大家都覺得突尼斯大使的詢問值得重視，立即報告國內。國內回電指示曾濤找邁斯蒂里試探，看有無可能進行建交談判，如果能建交，周總理可以去訪問。

于是，曾濤約見了邁斯蒂里。他在《外交生涯十七年》一書中記下了這段關鍵的歷史：“我先向他祝賀10月份最后一批法占領軍撤出了突尼斯北部港口比賽大的勝利，對于他們一貫支持阿爾及利亞抗法斗爭表示了贊賞。然后我說，中突兩國都是阿爾及利亞的朋友，中國和突尼斯沒有利害沖突，而且已有民間往來，為什么不能建交呢？如果我們兩國有外交關系，周總理去訪問就容易了。他感謝我的祝賀，表示中突兩國應該建立友好的國家關系，他很希望周總理能在訪問阿爾及利亞后去突尼斯訪問?！?/p>

12月26日，邁斯蒂里大使告訴曾濤，布爾吉巴總統(tǒng)正式邀請周恩來和陳毅去突尼斯訪問，曾濤請示正在阿爾及利亞訪問的周恩來總理后，當即答復同意。雙方經商談后同意訪問時間為兩天。沒想到，邁斯蒂里突然提出，要周總理到布爾吉巴總統(tǒng)的家鄉(xiāng)而不是首都去訪問。曾濤想了一下說：“如果你們的總統(tǒng)訪問一個國家，那個國家的首腦要你們總統(tǒng)去外地見他，你們會怎么想？”邁斯蒂里聽了后說馬上向國內請示。一番波折后，雙方最終決定布爾吉巴總統(tǒng)在首都接待周總理。就這樣，中國代表團在突尼斯“停機加油”的計劃升級成了正式訪問。

1964年1月9日，中國代表團飛抵突尼斯，受到了熱烈歡迎。不過，中突兩國領導人之間畢竟是第一次面對面交流，突尼斯對中國的情況和政策還不太了解，布爾吉巴總統(tǒng)與周恩來總理的會談一度氣氛緊張。曾濤曾回憶：“布爾吉巴表示支持恢復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席位，但是，他坦率地提出，他們不同意中國反對莫斯科簽訂的部分停止核試驗條約，不同意中國用武力解決中印邊界問題，也不理解中國對美國的敵對態(tài)度?！辈紶柤椭毖圆恢M地提出，中國總理在非洲國家和阿爾巴尼亞訪問時，對美國的態(tài)度不同，“使人們感到你們不嚴肅”。對此，周恩來總理作了詳細的回答：

“謝謝您把這種想法告訴我，但是我也要直率地回答您，因為事實不是那么簡單。中國的政策是一貫的，我們出國訪問，也從未在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兩樣。我們愿意同所有的和平友好相待的國家友好。”

“美國歷來敵視中國……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在萬隆會議之后一直主張和平談判……一直避免用武力解決中美爭端。而美國卻動用全國的力量和宣傳機器，污蔑、敵視和攻擊中國。您要是處在中國的境地，恐怕也不得不采取中國現(xiàn)在對美國的政策。我們這次到非洲是為了尋找友誼與合作。但是為了不使我們訪問的非洲國家為難，我們在聯(lián)合公報中沒有強調反對美國。這并不是說，我們在會談中沒有把美國敵視中國的情況告訴非洲的朋友們，我們在會談中都講得很清楚。美國記者在開羅向我提出問題時，我也做了嚴肅的回答。阿爾巴尼亞是受美國欺壓的國家，反對美帝國主義對阿爾巴尼亞并不造成任何困難，所以我在那里更多強調反美，就好像我在北京時強調反美一樣?！?/p>

對于布爾吉巴提出的其他兩個問題，周恩來也直指要害地回答：“不是我們侵占印度的領土，而是印度侵占我們的領土。”“莫斯科條約不能減少核戰(zhàn)爭威脅。就在條約簽字后不久，美國進行了地下核試驗……”

當天晚上，在為周恩來舉行的歡迎宴會上，布爾吉巴又把不同意見公開提了出來，全場氛圍頓時緊張起來。面對分歧，周恩來沒有回避，而是本著求同存異的精神表示：“不錯，誠如閣下所說，我們兩國不是在所有的問題上都是一致的”，“但是，我們相信，通過兩國領導人的接觸和交換意見，我們總是可以增進相互了解，求同存異，并且為我們共同的目標而加強努力的?！薄霸谖覀冸p方的共同努力下，中突兩國的友好合作關系，是有著廣闊發(fā)展前途的。”

周恩來的回答最終打動了布爾吉巴，1月10日，中突兩國關系獲得突破性進展，中國和突尼斯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正式宣布兩國建立外交關系。這成了此次非洲之行的重大收獲。

冒險訪問加納

離開突尼斯，中國代表團即將訪問加納。這是一次極不尋常的訪問，因為就在總理訪問前夕，加納發(fā)生了行刺恩克魯瑪總統(tǒng)的事件。

行刺發(fā)生在1月2日下午2時左右。當時正在中國駐加納大使館學習豪薩語的封耀元曾記述了這一歷史片斷：

當恩克魯瑪從總統(tǒng)府的辦公室出來，走向他的汽車的時候，在總統(tǒng)府內值勤的一名警察在近距離內向他開了槍。恩克魯瑪?shù)男l(wèi)士長當即中彈受重傷（不久在醫(yī)院死去）。兇手倉皇逃走，恩克魯瑪在后追趕，兇手發(fā)現(xiàn)后又返身向他射擊，但未打中反被恩克魯瑪按住。行刺事件公布后，阿克拉群眾人心浮動，思想混亂，擔心發(fā)生更大的動亂……領導集團內部的關系頓時緊張起來，派系傾軋，政局十分動蕩。

這時距離計劃中的周恩來訪問加納已經不到十天。這種情況下，總理還能如期訪問加納嗎？安全能否保證？隨周總理出訪的國務院總理辦公室主任童小鵬回憶說，大家都感到可能出現(xiàn)危險，而且加納要接待中國代表團也有困難，但周恩來先談他的意見，說，“我們不能因為人家遇到困難就取消訪問，這是對人家不尊重，不支持。患難見真情嘛！按原計劃訪問加納，不能取消，至于外交儀式，可以打破通常的禮賓慣例。”

陳毅也支持周恩來的意見，他們說服了大家。訪問已定，童小鵬等人就開始商討訪問加納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正在商討時，又起波折，突然傳來消息說加方考慮到目前形勢，擬向總統(tǒng)建議，把周恩來訪加改為非正式、私人性質的訪問，總統(tǒng)不去機場，派代表去機場迎接。改成私人訪問，性質和意義就大不一樣。代表團成員都非常不理解，但很快又聽說恩克魯瑪總統(tǒng)否決了這一建議，并在接見中國駐加納大使黃華時一再強調局勢完全可以控制，安全無問題。開放的外交檔案中對此有記載：“恩（克魯瑪）找黃大使，希望趙（即周恩來）按原定計劃如期來訪，性質不變，一切安排照舊，他本人去機場迎接，但因忙于公民投票及處理其他事務，他不能陪同進行參觀訪問活動。”

黃華大使報告情況后，周恩來和陳毅決定，仍按原計劃訪問，并主動提出三點建議：一、為了兩國領導人的安全，一切外交禮節(jié)可以從簡，恩克魯瑪總統(tǒng)也可以不去機場迎接。二、不去外地參觀，可多進行會談。三、請加方指定安全保衛(wèi)官員與使館聯(lián)系，具體布置安全保衛(wèi)工作。周恩來派外交部副部長黃鎮(zhèn)去加納提前實地了解情況，并轉達三點建議。恩克魯瑪總統(tǒng)聽到三點建議，喜出望外，他原以為周恩來不會來加納訪問了，因為在他之前一次遇刺時，印度總理尼赫魯就取消了訪問加納的計劃，可周恩來不僅堅持訪問，還主動提出外交禮節(jié)從簡。

1月11日，周恩來率領代表團抵達加納首都阿克拉。當天下午，周恩來、陳毅一行來到恩克魯瑪居住的克里斯興城堡會見總統(tǒng)?！坝捎诩蛹{局勢緊張，當時城堡周圍戒備森嚴，門口排列著坦克，還有全副武裝的士兵。面對這種不同尋常的陣勢，周恩來和陳毅都很平靜?！痹谥芏鱽碓L問非洲的大量檔案史料中，陳敦德對這個細節(jié)印象尤其深刻。

進入城堡后，臉上貼著紗布的恩克魯瑪與中國朋友熱烈擁抱，并向周恩來解釋了門外情景的原因，周恩來笑著表示理解?；蛟S是為了表示對中國客人的歉意，恩克魯瑪總統(tǒng)特意穿了一套中山裝—— 那是1961年他首次訪華時，周恩來請紅都服裝店為恩克魯瑪總統(tǒng)量身定做的。隨后，周恩來把毛澤東主席的慰問信交給恩克魯瑪，恩克魯瑪立即將慰問信交給新聞官全文發(fā)布。第二天，加納報紙在頭版重要位置刊登慰問信，稱毛主席的慰問使周總理的訪問更加意義重大。

由于加納政局很不穩(wěn)定，宴會和會談都是在城堡里舉行的。有一天，恩克魯瑪破例帶周恩來、陳毅等人參觀自己位于城堡樓上的住室，并同他的夫人、孩子們見面。參觀時，周恩來突然在一間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乒乓球臺，就提議與恩克魯瑪賽一場，陳毅當裁判。于是，在加納總統(tǒng)剛剛遇刺后的緊張氛圍中，一場可謂是世界上最高規(guī)格的乒乓球比賽開始了。后來，童小鵬回憶這件事時寫道：“在恩克魯瑪總統(tǒng)處境艱難時刻，周恩來讓他放松一下，政治含義深刻?！倍骺唆敩斂偨y(tǒng)顯然也感受到了中國領導人的真誠，他對周恩來說：“你們的訪問是所有對加納的訪問中最好的一次。”

恩克魯瑪總統(tǒng)所說的“最好”的訪問，不僅是因為周恩來冒險訪問，還因為周恩來在加納第一次提出了中國對外經濟技術援助的八項原則，并于1月15日晚通過加納記者向全世界公布。

據(jù)當時隨訪的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孔原回憶：“對外經濟援助的八項原則，處處為受援國考慮，不附加任何政治條件，使我們對外經濟援助的原則理論化、系統(tǒng)化、方針化。訪問中，這八項原則在各國報紙上都被刊登在突出的位置，產生了積極而深刻的影響。”正如孔原所說，在對外援助八項原則的指導下，中國先后同多個非洲國家簽訂經濟技術合作協(xié)議，雙邊經濟貿易往來迅速發(fā)展。1964年至1977年，中國的經濟援助金額比1950年至1963年增長了4.8倍。

“我們可以等”

如果說周恩來對阿聯(lián)、加納等非洲國家訪問是鞏固友誼，那么，對埃塞俄比亞的訪問則是建立友誼的初始階段。與突尼斯一樣，1964年年初，埃塞俄比亞和中國還沒有建立外交關系。但是，周恩來出訪非洲的消息公開后，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卻主動向周恩來發(fā)出了邀請。

塞拉西皇帝的主動邀請，緣于他與中國駐阿聯(lián)大使陳家康的一段交往。原來，陳家康在與埃塞俄比亞駐阿聯(lián)大使的交往中，得知埃塞俄比亞雖然沒有與新中國建交，但也不準備承認逃往臺灣的蔣介石。于是，1963年年初，陳家康得到國內的批準后，應邀前往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訪問，還在皇宮得到了塞拉西皇帝的會見。

陳家康知道塞拉西是一位反法西斯英雄，曾率領人民抵抗意大利法西斯軍隊的侵略，就對塞拉西皇帝說，1938年，毛澤東在延安領導中國人民抗日的時候，就談到過埃塞俄比亞的游擊戰(zhàn)爭。塞拉西聽了很感興趣，高興地說，毛澤東在山里就知道我們的游擊戰(zhàn)啦！

共同的斗爭經歷，使雙方很快找到了契合點，塞拉西皇帝也希望發(fā)展同中國的關系。一年后，得知周恩來要訪問非洲，塞拉西皇帝當即發(fā)出邀請。

陳家康向國內報告后，國內同意，并指示由駐阿聯(lián)使館負責準備工作。因此，1963年12月21日，周恩來結束對阿聯(lián)的訪問后，陳家康、朱啟禎等駐阿聯(lián)使館的工作人員就奔赴埃塞俄比亞，與埃塞俄比亞外交大臣商量周總理訪問時的具體安排。不料，雙方剛對具體安排達成協(xié)議，意外又發(fā)生了。朱啟禎在回憶文章中記述：“埃宮廷大臣趕來，推翻了全部協(xié)議，他提出只安排總理訪問埃最大的城市阿斯馬拉，而不去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埃方這種極為失禮的舉動，令人憤慨?！?/p>

陳家康等人隨即向代表團報告，周總理卻從大局出發(fā)，同意了對方的意見。朱啟禎這樣寫道：“總理指示，為了加強亞非國家的團結合作，同意只去阿斯馬拉?？偫聿⒄f：‘埃方這樣做顯然是外國壓力的結果。‘對于小國，我們應諒解他們的困難?！?/p>

所謂的“外國壓力”，顯然是美國。陳敦德告訴記者，埃塞俄比亞當時與美國關系很好，海爾·塞拉西多次訪問美國，20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給埃塞俄比亞的軍事捐助費用占美國給非洲的一半。這使埃塞俄比亞陷入了兩難境地，既希望周總理去訪問，又怕影響美國對他們的援助。

周恩來同意去阿斯馬拉訪問，埃塞俄比亞外交大臣一再表示感謝，對中國代表團的接待也是高規(guī)格的。1964年1月30日，周恩來一行抵埃時，埃塞俄比亞派了六架戰(zhàn)斗機護航，并請周總理住在阿斯馬拉皇宮里。據(jù)朱啟禎回憶：“為了確?？偫硪恍械陌踩?，埃政府命令原安排與代表團同住在一個旅館的美軍顧問團人員全部遷走，并規(guī)定他們在三天內不許在阿斯馬拉公開活動?！?/p>

在阿斯馬拉皇宮，周總理與塞拉西皇帝進行了兩次會談。談到中埃建立外交關系的問題時，塞拉西不同意像突尼斯那樣馬上宣布與中國建交，他說：“我們的建議是：‘雙方協(xié)議采取措施加強埃塞俄比亞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包括在最近的將來使兩國關系正?；??！薄鞍Ｈ肀葋喴恢敝С种腥A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的地位?！薄叭绻覀円雇袊年P系正常化，我們不能不考慮同美國的關系?！?/p>

周恩來非常體諒對方的困難，他說：“陛下提到埃塞俄比亞面臨的實際困難……還需要時間……也可能需要長時間，這沒有關系。事情總是準備長一點好，困難總是估計多一點好?！敝芏鱽磉@樣表示后，塞拉西皇帝感動地說：“毫無疑問，我們一定會克服困難，保證遵守諾言。”

會談結束后，在兩國簽署的《聯(lián)合公報》中，周恩來完全采納了塞拉西皇帝關于兩國關系寫法的建議。在告別宴會上，他說：“我們可以等五年、十年、十五年，直到對方方便的時候我們再建立外交關系。”

中埃兩國沒有立即達成建交協(xié)議，但周恩來的訪埃之行對兩國正式建交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就在1964年秋天的聯(lián)合國大會上，埃塞俄比亞對恢復新中國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投了贊成票。將近7年后的1970年11月24日，中埃兩國終于正式建交。1971年10月，塞拉西皇帝訪問了中國。

建交浪潮

1964年2月4日，周恩來一行在訪問了阿聯(lián)、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斯、加納、馬里、幾內亞、蘇丹、埃塞俄比亞和索馬里十個非洲國家后，結束了歷時55天的訪問。此次出訪的非洲十國的總面積和總人口，分別占非洲大陸總面積和總人口的32.5%和41%。

在最后一站索馬里，周恩來對非洲形勢作出總結，提出了在國際上引起巨大反響的著名論斷：“整個非洲大陸是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勢?！?/p>

在這個“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勢”的大陸上，中國代表團留下了新中國的嶄新形象，也留下了中國總理“絕無僅有”的個人魅力。

陳敦德告訴記者，在加納，周恩來總理離開前專門為他下榻的總統(tǒng)宮服務人員舉行了招待會，參加人員包括飯店招待、門房、廚師、司機、警衛(wèi)人員等。周恩來和陳毅端著酒杯，親自向他們敬酒。第二天，這件事成了當?shù)貓蠹埖念^版新聞。

隨周恩來出訪的高振普將軍也回憶過，訪問馬里時，周總理、陳毅副總理和身邊的工作人員一起吃飯，大家吃飯時有說有笑，馬里的服務員驚訝地說：“你們的總理如果不是坐在這個位置上，我簡直看不出他是總理，你們工作人員都可以與他隨意說話，他又是那樣的和藹可親，真是不敢想象?！?/p>

在“波羅的海號”上工作的荷蘭機組人員也被周恩來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按原定計劃，這批機組人員在1964年元旦過后就該換班，但他們主動要求為中國總理服務到底。荷蘭方面同意了他們的要求。非洲之行訪問結束回到昆明時，周恩來又滿足他們的要求，請中國的飛機送他們到北京參觀旅游。

周恩來沒有立即回到北京，在昆明、成都兩地稍事休整后，又繼續(xù)訪問了亞洲的緬甸、巴基斯坦、錫蘭（今斯里蘭卡）三國。3月15日，周恩來回到了闊別三個月的北京，毛澤東主席親自到機場歡迎他歸來。

回到北京后，周恩來用了兩天時間，在第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召開的聯(lián)席會議上作了《關于出訪十四國的報告》，其中重點是非洲十國。在報告中，他將這次“前后經歷了七十二天，行程十萬八千里”的出訪，稱為“探路者的工作”。他說：“我們這次去訪問，可以說是走馬觀花，去做探路的工作。這個探路的工作，可以為以后政府的、民間的、從各方面去的人打開一個關系，所以，這個影響會隨著以后的工作而不斷發(fā)展。”

歷史，已經印證了偉人的預言。這次“探路”之行后，中國打破了“兩個超級大國企圖在我們周圍筑起的高墻”，打開了中非友誼的大門，也打開了中國外交新的突破口。

1963年周恩來訪問非洲之前，與中國建交的非洲國家只有10個，而此次訪非掀起了中非之間的第二次建交浪潮，到了20世紀70年代，與中國建交的非洲國家已有40多個。

1971年10月25日，第26屆聯(lián)合國大會以76票贊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的絕對優(yōu)勢，通過了關于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的一切合法權利的提案，其中贊成票中包括26個非洲國家。提案獲得通過時，會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和歌唱，非洲朋友們還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消息傳回國內，毛澤東主席用了一個很形象的說法：是非洲兄弟把我們抬進了聯(lián)合國。

周恩來訪非的1963年，中國開始向阿爾及利亞派出醫(yī)療隊。此后的50多年，中國累計向非洲48個國家派遣援外醫(yī)療隊員約2.1萬人次，診治患者約2.2億人次。一代代中國援非醫(yī)療隊不僅在非洲治病救人，還通過各種方式提高當?shù)蒯t(yī)務人員的診療水平、無償援建上百所醫(yī)院，為非洲留下了“帶不走的醫(yī)療隊”。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先后有數(shù)萬名中國工程技術人員遠赴非洲，援建1860公里的坦贊鐵路。2014年3月，外交部長王毅在答記者問時指出，迄今中國已為非洲援建了1000多個成套項目，沒有附加過任何政治條件。

今天，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和2018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的召開，中非關系更是達到了新的歷史高度，中非友誼之樹也更加根深葉茂。

（選自《北京日報》2019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