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革
家里原來有個舊書柜,里面放著一些書。從我記事起,它就擺在那里,深咖啡色,上、下兩層。每層中間由隔板隔開,外面是透明玻璃拉門,而且和家里的床、書桌一樣,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釘有一塊鋁牌,上面有單位名稱,還有編號。母親在“文革”前一直在市委工作,據(jù)她說這些家具都是從機關(guān)租來的,租金要在每月的工資里扣除。后來過了許多年,這些公家的東西才作價給了個人。
還是說說書柜里的那些書吧。那些書在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翻,歸納起來主要是兩類:一類是政治書籍,大部頭的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部分)、《列寧選集》、《斯大林全集》(部分)、《毛澤東選集》(1948年東北書局版)、《社會主義教育課程的閱讀文件匯編》(第一編、第二編)。除了這些,還有中共北京市委宣傳部編纂的多冊《學(xué)習(xí)文件匯編》,在書柜滿滿地排成一排,以及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關(guān)于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的材料》一類的小冊子等。記得有一次,我從書柜下面那層翻出五六本厚厚的硬紙殼卷宗,打開一看,里面全是一些有關(guān)中共黨史的活頁文選,有王明、博古的一些文章,都是一些政治性很強的文獻(xiàn)資料,我不愛看也看不懂,于是匆匆翻了一遍,怕被家人發(fā)現(xiàn)挨罵,就趕緊放回去了。我想,這些書籍與資料,有些可能是發(fā)的,有些可能是買的,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它們與母親的職業(yè)可以說不無關(guān)系。
另一類就是文學(xué)書籍,其中既有中國小說,也有外國小說(主要是蘇聯(lián)小說),還有一些人物或事件的回憶錄之類,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她的個人愛好了。就在那次翻騰硬紙殼卷宗的時候,我無意中在一個大信封里發(fā)現(xiàn)兩張泛黃的剪報,打開一看是兩首自由體白話詩,報紙的日期分別是民國三十七年某月某日,而作者一欄竟然寫著母親的名字!當(dāng)時我就像發(fā)現(xiàn)一個大秘密一樣心里狂跳不已,自然也不敢去問母親到底是怎么回事。后來大了一些,懂得多了一點,才知道民國三十七年是1948年。也就是在那一年,還在讀中學(xué)的母親加入了地下黨。這兩張剪報后來找不到了,只模糊記得其中一首叫做《反對》,是抒情詩,內(nèi)容則是抨擊黑暗統(tǒng)治、追求光明的,看來母親早就屬于進(jìn)步的文學(xué)青年呢。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生病,母親帶我看完醫(yī)生以后來到附近的隆福寺中國書店,那也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只見一個個書架上滿滿地都是書,而且它和新華書店不太一樣,沒有柜臺阻隔,自己可以在里面隨便穿來走去。只見母親從書包里取出幾本書遞給店員,對方翻翻看看,隨后彼此談了幾句,接著,人家付款。因為就在剛才店員將書拿走的時候,我在母親的眼中隱約看到一絲不舍……母親過世以后,不知怎么地,我特別想把當(dāng)年舊書柜里存有的那些書找回來,放進(jìn)現(xiàn)在的新書柜(也有些舊了)。于是,在孔夫子網(wǎng)、潘家園舊書市場陸陸續(xù)續(xù)尋回不少。比如:
《把一切獻(xiàn)給黨》精裝,吳運鐸著,工人出版社,1954年11月北京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不死的王孝和》,柯藍(lán)、趙自著,工人出版社,1955年4月北京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長征記》,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1955年5月第一版,1958年2月第二次印刷;《普通一兵亞歷山大·馬特洛索夫》精裝,茹爾巴著,時代出版社,1952年5月北京初版,1954年9月修訂再版第十二次印刷;《真正的人》,波列伏依著,時代出版社1949年6月上海初版,1953年9月北京第十二次印刷;《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精裝,留·科斯莫杰綿斯卡婭著,青年出版社,1952年1月第一版,1952年11月第六版,1953年2月第三次印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精裝,尼·奧斯特洛夫斯基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2年12月第一版,1954年11月第12次印刷;《被開墾的處女地》,肖洛霍夫著,作家出版社1954年8月北京第一版第一次印刷;《日日夜夜》精裝,西蒙諾夫著,外國文書籍出版局,1951年出版;《暴風(fēng)雨所誕生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著,潮鋒出版社1947年11月初版,1950年3月第四版;《士敏土》,革拉特珂夫著,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5月第十二版。
如今,這些書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偶爾,我會拿出幾本摩挲,由此感受一下,遐想二三。此刻,仿佛見到母親走了過來,輕輕推開玻璃拉門,瞇起眼睛辨認(rèn)著那些書脊上的字,然后看了看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