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敘事之書法與屬辭比事之《春秋》教
孔子以六經教化天下,而《春秋》自有其法,“獨與《五經》不同,所謂屬辭比事是也”(趙汸《春秋屬辭·序》)。《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史記·太史公自序》),其中多刺譏褒諱挹損之辭文,不可以書見。由于推見至隱,故藉屬辭比事之法以見義。如此一來,指義見之于行事,自較載之空言深切著明。而且,《春秋》書法寓含的微辭隱義,容易藉由屬辭比事而考索推明。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載:孔子作《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約其辭文,是屬辭見義;去其煩重,是或筆或削后之比事顯義,皆屬辭比事之法?!犊鬃邮兰摇吩疲嚎鬃訛椤洞呵铩?,“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或筆或削,出于孔子之獨斷別識,體現為屬辭比事之書法,是宋胡安國《春秋傳·序》所指“史外傳心”之方法。由于《春秋》“史外傳心”,致孔門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于是左丘明以歷史敘事,著成《左氏傳》。與《公羊》《穀梁》以義說經不同,而解經之貢獻獨大。
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比較三傳得失,稱《左傳》“博采諸家,敘事尤備,能令百代之下頗見本末。因以求意,經文可知”?!蹲髠鳌方饨?,較之《公羊》《穀梁》,其功最高,即在歷史敘事。由于敘事見本末,所以“因以求意,經文可知”。左丘明《左傳》,為解釋《春秋》經而作,觀其比事與屬辭,俱有意義。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曾云:
左丘明受經于仲尼,以為經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辨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fā)。
《左傳》以史傳經,見之于行事,杜預所謂先經、后經、依經、錯經,顯然以《春秋》為基準,以“義”為軸心,而作終、始、辨、異之镕裁與附會。因比事與屬辭,而闡發(fā)《春秋》之義,猶《文心雕龍》稱述“附會”,所謂“總文理,統(tǒng)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義之所在,可以“總文理,統(tǒng)首尾,定與奪,合涯際”;然而非藉比事以顯義,不能“彌綸一篇”;若非屬辭以見義,則亦不能“使雜而不越”??鬃痈`取之義,形而上者也;比事與屬辭,形而下者也。宋朱熹稱:“《春秋》以形而下者,說上那形而上者去。”(《朱子語類》卷六七)因連屬辭文、排比史事之書法,而考求《春秋》之微辭隱義,即器可以求道,若此。
《春秋》書“齊無知弒其君諸兒”,《左傳》以歷史敘事解釋《春秋》經,全篇才280字(不含標點),共敘十六人事,何其精簡要妙!從致亂到孕亂,由助亂而兆亂,敘寫齊人謀亂弒君之原委,文字極簡略,內容卻不失詳盡。清方苞《左傳義法舉要》以為:“《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如此篇。敘事之奇,千古所無有。”本篇殊勝處,林紓《左傳擷華》以為“此篇用縮筆、用省筆,節(jié)卻無數閑語”;吳闿生《左傳微》稱“簡捷之至,大抵是逆筆、伏筆之妙”;方宗誠《春秋左傳文法讀本》則贊嘆“尺幅小文,而縱橫變化如是”。
就敘事義法而言,上述諸家所謂縮筆、省筆、逆筆、伏筆、簡捷之至、縱橫變化云云,大抵不出屬辭比事之《春秋》教,或筆或削之施為,以及主賓、重輕、詳略、開合之交相運用。至于田獵貝丘,白日見鬼部分,見左氏敘禍福因果,往往寓勸懲于浮夸也。分別論說如下。
二、 原始要終,敘事見本末,因以求義,經文可知
莊公八年《春秋》書曰:“冬十有一月癸未,齊無知弒其君諸兒?!睋洞呵铩窌?,“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左傳·宣公四年》)。齊襄公名諸兒,為君究竟如何無道?無知,乃齊公孫之名。稱臣名以弒,其罪如之何?《春秋》既有斷無案,欲知弒君案之終始本末,當考求《左傳》之敘事。
劉師培《古春秋記事成法考》,考察《墨子·明鬼》所述列國春秋,發(fā)現“爰始要終,本末悉昭,則記事以詳為上”,為古春秋記事之成法。列國春秋體式如此,孔子《春秋》亦不例外。左丘明本《春秋》而作《傳》,頗光大此一記事傳統(tǒng)。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謂:“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后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辨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fā)?!币灾龅闹噶x為發(fā)始,或先之、或后之、或依之、或錯之,要皆聚焦依歸于義意。敘事有主意,猶傳之有經。故林紓《左傳擷華·序》稱:“所謂先經者,即文之前步;后經者,即文之結穴;依經者,即文之附圣以明道;錯經者,即文之旁通而取證?!币虼?,杜預此言,不惟解經,已隱開后世行文的法門。
先之、后之、依之、錯之的行文,即是事具本末的敘事,屬辭比事《春秋》教的轉化。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春秋》稱:“征于《左氏》,所以言《春秋》也。始卒無舛,先后有據,而義在其中?!笔甲?、先后之間,攸關主賓、重輕、詳略的安排,虛實、顯晦、曲直的措置,此即是屬辭比事法的教化。清章學誠《論課蒙學文法》云:“《傳》有分合,事有始末,或牽連而并書,或因端而各出,可以知屬辭比事之法也?!笨梢詾樽C。今《春秋》書“齊無知弒其君諸兒”,《左傳·齊連稱管至父弒襄公》,以歷史敘事解經,雖小篇短章,亦如宋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所云:“經著其略,傳述其詳;經舉其初,傳述其終?!薄蹲髠鳌酚鹨怼洞呵铩分Γ梢娨话?。
本文以極短篇,敘寫一場政變。對于事件的來龍去脈,勾勒了無遺漏。弒君的禍亂,自始微而積漸,其中有因緣、有果報,堪稱面面俱到。尺幅小文,簡捷如此,猶麻雀雖小,而五臟俱全,自是本文特色之一??梢婟R襄公遇弒之先,已潛藏種種可恨可危之事,禍亂勢在必發(fā)。林紓《左傳擷華》略加提示:“瓜期不代,則致亂之由也;絀無知僭禮,則孕亂之由也;從妹間公,則助亂之由也;白晝見鬼,則兆亂之由也?!笔紫龋R襄公身為國君,輕諾寡信,引發(fā)連稱管至父謀亂。其次,無知僭禮越分,齊襄公罷黜之,連、管因以勾結作亂。復次,連稱堂妹無寵,愿居中打探消息,通風報信,助長禍亂之成。清周大璋《左傳翼》稱:“弒襄公者,無知也。然無黨不能作亂,無媒不能成亂。連稱二人與其妹,皆所以助亂也。前敘亂所由起,后敘亂所以成?!彼善?、所以成,情節(jié)雖千頭萬緒,而條理井然?;蚵摃灾淞x,或累書以盡其義,此乃《春秋》屬辭比事之教,《左傳》敘事見本未,有如此者。
《左傳》接敘齊襄公田于貝丘,白晝見鬼,見豕而怒,見啼而懼,于是墜車傷足,田獵半途而廢,返回王宮。事出突然,已成禍亂之兆。話分兩頭,齊襄公田于貝丘,王師軍事演習之際,京城兵力顯然空虛。以公孫無知為首腦,以連稱管至父為佐助的叛軍,早已獲取連稱堂妹的情資,趁機乘虛而入,正朝京師集結。所以徒人費被襄公鞭打,跑出王宮時,才赫然發(fā)現叛軍已抵達王宮大門,準備攻入。此時,襄公提早折返王官,叛軍卻渾然不知。接著,只敘臨危應變,小臣死事,以“伏公而后出斗”六字作提敘,見徒人費之勇智?!蹲髠鳌窋⑹?,自游獵,而歸宮,而伏賊,書寫抽象之情緒反應,十分具體生動。清陳震《左傳日知錄》極欣賞之,謂“從者之驚,公之怒,費之誑,賊之疑,語語傳神,不惟聞聲,且如見形,豈非神工”。(詳參張高評《左傳之文學價值·描寫》)
綜觀全篇,首敘連稱、管至父、無知、從妹諸賊之謀,末敘徒人費、石之紛如、孟陽諸小臣之死,中間敘公子彭生鬼魂作祟,白晝弄人。《左傳·莊公十八年》載:齊襄公通文姜、弒桓公、殺彭生??梢婟R襄公之見弒,非徒無知諸叛賊之罪而已,諸多襄公自作之孽,實已罪有應得。文末敘鮑叔牙二語,為他日齊國定亂、齊桓公返國稱霸作張本,與前幅襄公致亂,作遙相呼應。唐韓愈《贈盧仝》詩:“《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鼻孱櫁澑摺洞呵锎笫卤怼ぷx春秋偶筆》云:“究終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屬辭之法。就通考前后,反覆究觀而言,解讀《春秋》固宜如此;《左傳》以歷史敘事解經,比事而屬辭之,探究終始本末,尤為以敘事解經之要法。
三、 排比史事,連屬辭文,反復究觀,敘事得其指義
屬辭比事之教,可作為《春秋》之創(chuàng)作論、鑒賞論,以及詮釋學。《三傳》及其注疏解讀《春秋》,亦往往采行利用。何謂屬辭比事?清章學誠《論文示貽選》謂:“夫比,則取其事之類也。屬,則取其言之接續(xù)也。紀述文字取法《春秋》,比屬之旨,自宜遵律?!惫P者以為:連屬上下前后之文辭,類比對比相近相反之史事,合數十年積漸之時勢而通觀考索之,即可以求得《春秋》不說破之“言外之義”。(參張高評《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第二章)
《左傳》為可信的歷史,更是優(yōu)美的文學。后世所謂史傳文學,當以《左傳》為翹楚。研討史傳的紀述文字,宜借鏡比事屬辭之法,以之詮釋《春秋》書法,解讀史家筆法,申說敘事義法。所謂比事,指類比近似、對比相反的史事;所謂屬辭,指連結前后,屬合上下的辭文。屬辭比事,講究“如何書”之“法”,以體現“何以書”的“義”。清方苞倡義法說,揭示“義以為經,而法緯之”,以為義在先,法在后;法以義起,法隨義變。無論事如何比,辭如何屬,要皆脈注綺交于其宗指義趣。清張應昌《春秋屬辭辨例編·凡例》稱:“圣經書法,必聯屬其辭,排比其事而乃明?!鼻彗娢臒A《春秋穀梁經傳補注·論經》亦云:“《春秋》之義,是是非非,皆于其屬合、比次、異同、詳略之閑見之?!苯褚浴洞呵铩窌褒R無知弒其君諸兒”,《左傳》發(fā)揮《春秋》屬辭比事之教為例,論證如下:
孔子作《春秋》,蓋由事來定辭,由辭來見事(錢穆《中國史學名著·春秋》)。左丘明著《左傳》,固然因事而屬辭;后人研治《左氏傳》,遂即辭以觀義。清章學誠《文史通義·言公上》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逼渲校瑢俎o,堪稱比事與指義的中介。但言屬辭,則比事可以該之。《左傳》敘連稱管至父之亂,齊公孫無知弒其君襄公,全文才280字,“作亂”二字,卻屢書、累書、不一書。前幅凡二次:一則曰“故謀作亂”,再則曰“因之以作亂”。后幅亦二次:初則曰“亂將作矣”,終則曰“亂作”。前敘亂之所由起,中敘亂之所以成,末敘亂之所以定。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祭義》引孔子曰:“書之重,辭之復,嗚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惡焉?!薄蹲髠鳌窋R國之大亂,林紓《左傳擷華》所謂致亂、孕亂、助亂、兆亂,多藉屬辭以見比事之妙。層層蓄勢如此,大亂焉能不發(fā)?
“作亂”,既是一篇之指趣,亂緣何而發(fā)?亂如何能作?襄公如之何而失國喪身?本末始終敘明,自是史書通例,《左傳》于本篇多用伏筆?!蹲髠鳌非胺臄⑹?,剪裁連稱管至父之致亂、公孫無知之孕亂、連稱從妹之助亂、彭生鬼魂之兆亂,一一伏脈,如草蛇灰線,閑閑而來。左氏排比相類近似之圖亂事件,前后蓄勢并出,于是齊國之亂不能不作。清李光地《榕村語錄》云:“所謂比事者,以同類之事相例也。所謂屬辭者,考其上下文以見義也?!闭\然!后幅先敘徒人費、石之紛如、孟陽諸人為君死難,是類敘法。小人成群,無濟于事,不能圖存,何況救亡?其后接敘鮑叔牙奉公子小白、管夷吾奉公子糾,為安邦定亂作張本,見齊國不乏經世奇才??上骞荒芪喂荃U諸賢,卻一味狎昵群小,固取死之道。定亂之人才濟濟,與前幅作亂諸人相較,比事以見義,是對比敘事之法。安邦定亂之奇才,《左傳》亦作對比敘事,而高下優(yōu)劣可判。清魏禧《左傳經世鈔》引彭士望曰:“亂將作,而鮑叔奉小白奔莒。亂作,而管夷奉公子糾奔魯。鮑叔自是高夷吾一等?!薄兑住は缔o下》:“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滨U叔牙之見幾相時,自是高于管仲一等。《左傳》排比相反相對之史事,對比成諷,敘事中寓論斷,勸懲之義多見于言外。
《左傳》采逆敘法,拈出“無?!倍郑瑢懕M暴橫無理人之情性,既凸顯齊襄公之人格形象,更提示失國喪身的歷史解釋。既言“初,襄公立,無?!?,則襄公之無常,怙惡不悛,當是終始如一,自非一朝一夕之故。清周大璋《左傳翼》云:“結末特標出無常二字,以為襄公斷案,乃知襄公被弒之由,實無常有以取之也。無常云者,非特政令之無常,乃綱常澌滅之謂也。綱常澌滅,則天理亡,人心死矣!”前乎此者,襄公淫文姜、弒桓公、殺彭生,皆人倫綱常澌滅,無常之至?!蹲髠鳌饭び趯俎o約文,原始要終之敘事,往往提敘一二字,作為一篇之警策。既作人物形象的品題,也是禍根亂源之斷案。如敘寫列國君王被弒的緣由,齊襄曰無常,晉靈曰不君,楚靈曰無厭,晉厲曰侈,莒共曰虐,魯哀曰妄(韓席籌《左傳分國集注》)。約文屬辭簡括精要如此,令后世讀者開卷即可如見其人。寫生妙筆,令人愛不忍釋。
《左傳》敘事傳人,多特寫肢體動作,如豕人立啼,狀其驚恐;傷足喪屨,寫其倉皇;鞭之見血,言其恣虐;奚御袒示,見其獲信。屬辭之美,寫生之妙如此,宜其千載如生,如聞如見。《左傳》屬辭,或疏密相間,淡濃交錯,頗耐讀者觀玩。如本文,前幅敘致亂、孕亂、助亂、兆亂,何等疏闊淡薄?后幅敘寫叛軍壓境,徒人費賊智,卻詳書特寫,進行細節(jié)描繪:“費請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門中,石之紛如死于階下。遂入,殺孟陽于床。曰:‘非君也,不類。見公之足于戶下,遂弒之,而立無知?!?于門、于階、于床、于戶,用連珠筆陣法,繪聲繪影指明方位,有助于細節(jié)描寫之具體生動。林紓《左傳擷華》稱:“此篇用縮筆、用省筆,節(jié)卻無數閑語?!毙湃?!有此妙法,則敘事雖略亦不失為詳,雖簡亦不失為明(詳參第四節(jié))。清孔廣森《春秋公羊通義·序》云:“辭不屬不明,事不比不章?!闭\哉斯言!
齊襄公冤殺公子彭生,事件原委具見《左傳》桓公十八年。略謂:魯桓公及文姜如齊,夫人文姜與齊襄公通奸,桓公怒而責之。文姜告狀,于是襄公享公,使公子彭生送之,于車中殺之。魯君出訪,竟因情殺,而客死于齊?!洞呵铩窌唬骸跋乃脑卤樱坝邶R。”書法微指:桓公系意外死亡。為杜悠悠之口,齊襄公斬殺了公子彭生。事發(fā)八年之后,彭生冤魂不散,始有《左傳》敘齊襄公田于貝丘,出現白晝見鬼,“豕人立而啼,公懼,隊于車”之事件?!蹲髠鳌敷w本編年,相關事跡不連貫;故研治《左傳》,必須采系統(tǒng)思維,比其事,而屬其辭,方能有功。宋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稱:“欲求圣人之意,必反復究觀?!鼻鍙堊猿洞呵镒谥毂媪x·總論》曰:“必反覆前后所書,比事以求其可通?!狈桨洞呵锿ㄕ摗ねɡ芬嘣疲骸鞍慈浿o而比其事。”研究《春秋》如此,解讀《左傳》之歷史敘事,比事屬辭亦可作為登堂入室之法門。
四、 以其所書,見其所不書,敘事尚簡用晦
《春秋》用心于或筆或削,猶《文心雕龍》講究镕裁,此最可見編比史事,以及屬辭約文的工夫。唐劉知幾著《史通》,其《敘事》篇論國史之敘事,標榜尚簡用晦,當是或筆或削書法的衍化。南宋陳傅良著有《左氏章指》一書,強調《左傳》解經的最大貢獻,在“著其不書,以見《春秋》之所書”(宋樓鑰《春秋后傳》《左氏章指》序)。元趙汸得陳傅良之啟示,其《春秋屬辭》說孔子作《春秋》,遂有“假筆削以行權”之說:
于是有書、有不書,以互顯其義。其所書者,則筆之;不書者,則削之?!淠軈⒖冀泜鳎云渌鶗?,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者,永嘉陳氏一人而已。
《春秋》斷截魯史,有筆有削,有書有不書。其可否取舍之際,出于“丘竊之”的獨斷別裁,孔子以之寄寓撥亂反正之權,此之謂假筆削以行權。皮錫瑞《春秋通論》所謂《春秋》借事以明義,亦指孔子假借或筆或削,以行勸懲褒貶之權。或筆或削,或書或不書,皆緣義而發(fā),彼此可以互發(fā)其蘊,互顯其義,故衍化為歷史敘事之尚簡用誨,史傳文學之絕妙者,往往采而運化之。
此篇用縮筆、用省筆,林紓《左傳擷華》極推崇之,說已見上。清方苞《左傳義法舉要》則稱:“《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如此篇?!本C合而言,《左傳義法舉要》所謂“隱括”“包孕”,相當于《左傳擷華》之“用縮筆”“用省筆”,實即《春秋》或書或不書,或筆或削書法之衍化。《左傳·連稱管至父弒襄公》一篇,敘事情節(jié)留存若干模糊、空白、不確定。方苞《左傳義法舉要》一一點出:
謀亂之始,連稱管至父與無知,交何由合?何以深言相結而為亂謀?連稱如何自言其從妹?何由通無知之意于宮中,而謀伺襄公之間?若太史公為之,曲折敘次,非數十百言莫備。此但以“因之作亂”,及“使間公”二語隱括,而其中情事,不列而自明。作亂之時,連稱之妹如何告公出之期?無知與連、管何以部署其家眾?何以不襲公于外,而轉俟其歸?何以直入公宮而無阻間?非數十百言莫備。此則一切薙芟,直敘公田及徒人費之鞭,而以走出遇賊于門遙接作亂,騰躍而入,匪夷所思。費入告變,襄公與二三臣倉皇定謀,孟陽如何請以身代?諸臣何以伏公于戶下?費與石之紛如,如何相誓而同命以御賊?非數十百言莫備,此獨以“伏公而后出斗”一語隱括,而其中情事,不列而自明。其尤奇變不測者,后無一事及連稱之妹,而中間情事皆包孕于“間公” 二字。蓋弒謀所以無阻,皆由得公之間也。
《左傳》敘連稱管至父弒襄公,方苞列舉有關敘事情節(jié)之疑問十有一。除此之外,無知及連稱二人如何運謀于外?連稱之妹如何伺間于中?公孫無知如何里應外合?叛賊如何擇期政變?韓席籌《左傳分國集注》亦提出諸多疑問。凡此種種,《左傳》文中并無一語提及。語焉不詳、曖而不明處,似非左氏辭不達義,蹇塞不通;展現敘事之尚簡用晦,方是左氏之本色。就或書或不書,或筆或削之《春秋》書法而言,這些留白、模糊、不確定,即是不書、不言的結果。筆而書之,固是書法;削而不書,亦可以見義?;蚬P或削猶如繪事,有線條色彩處,自然是畫;而計白當黑處,又何嘗不是?《左傳》敘事,或不交代原因、不鋪陳過程,但書寫結局、結果,故數十百言之曲折,可以二語隱括?;蛩S芟一切枝葉,獨留骨干;騰躍突敘,匪夷所思,故數十百言已然刪汰。誠如陳傅良所言,“或書、或不書,以互顯其義”,乃《左傳》以或筆或削,或詳或略解說《春秋》之功。趙汸所謂假筆削以行權,“以其所書,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者”,彼此互發(fā)其蘊,互顯其義,《左傳》之敘事傳人,多所體現,則情事皆已隱括包孕?!妒吠ā⑹隆窐税駭⑹律泻啠何趔苣?,文約而事豐;敘事用晦: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本篇敘事之用縮筆、用省筆近之,要皆或筆或削之功。
以齊襄公之無常,危急存亡之秋,堂堂齊國之強大,為之死者止有徒人費、石之紛如、孟陽三人而已。李卓吾以為,三人“皆近昵嬖幸之臣,從君于昏,自宜身任其禍”(明凌稚隆《春秋左傳注評測義》)。宋陳傅良說《春秋》《左傳》之筆削:“或書、或不書,以互顯其義?!痹w汸亦揭示:“以其所書,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由此觀之,《左傳》點明共赴襄公君難者才三人,其言外之意,可有二層解讀:其一,襄公不能委任管鮑諸賢,專委任狎昵群小,無救于其弒,而反以召禍(魏禧《左傳經世鈔》)。其二,襄公下場不如是悲慘凄涼,不足以見其眾叛親離,無常之失國亡身。殉難者才三人,文臣武將不死君難,袖手旁觀可知?;蚬P或削可以見義,亦由此可見。
五、 神怪果報,以寄恢詭之趣,發(fā)勸懲之義
《周易·坤卦·文言》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币孕袨樽陨淼囊蚬C明善惡報應有其歷史的審判,從《周易》以下,源遠流長。自《左傳》所載神怪果報觀之,乃宗教通向人文的進步史觀(徐復觀《兩漢思想史》卷三《原史》)。所謂神道設教,其命意與精神,與佛教的三世因果判然有別。
懲惡而勸善,為《春秋》“何以書”之義(《左傳·成公十四年》)。“誅奸諛于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為唐韓愈《答崔立之書》所提史家之使命。故左氏著傳,喜談怪力亂神,清汪中《述學·左氏春秋釋疑》稱:“《左氏》所書,不專人事,其別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災祥、曰卜筮、曰夢。其失也巫,斯之謂與!”進而論證:《左氏》之言天道、言鬼神、言災祥、言卜筮、言夢,皆未嘗廢人事也。由此推之,公子彭生白晝見鬼事,《左傳》敘寫離奇荒誕,如入妖狐異境。雖侈言鬼神,事近浮夸,亦未嘗廢人事也。
《左傳》喜談鬼神,往往強調其福善福淫,果報不爽。遇有暴惡奸邪,輒以妖妄神怪驚之弄之,以寄寓其經世之史觀。本篇敘齊襄之弒,田于貝丘,忽然夾入豕人一案,見淫禍之報,不爽錙銖。此即《文心雕龍·正緯》所謂神道設教,天命警世?!蹲髠鳌窋⑹?,號稱春秋之信史,上古之實錄,何以敘事怪異荒誕如此?清周大璋《左傳翼》、吳闿生《左傳微》之評述,可作代表:
最妙是彭生一段,不惟渲染奇變,令人目眩神驚。亦見為禽獸行者,必無生理。天道人事,毫發(fā)不爽。雄狐大豕,冤對昭然,豈不為千古龜鑒乎?(周大璋《左傳翼》)
先大夫評曰:“《左氏》往往借神怪以寄恢詭之趣,柳子厚《非國語》,乃以淫巫瞽史病之。未足喻于文字之精微也?!弊趫蛟疲骸按怂^左氏浮夸也。左氏采此等怪誕之談,以寓己意之所欲誅伐也?!保▍顷]生《左傳微》卷一)
齊襄公紊亂倫常,淫亂其妹文姜。其禽獸行,乃天道所不容,為人事之鑒戒。所謂雄狐大豕,冤對昭然,禍淫果報,誠然毫發(fā)不爽。周大璋《左傳翼》之說,近《周易·文言》。吳汝綸之品評,以為“《左氏》往往借神怪以寄恢詭之趣”。詼詭,指詼諧與詭辭,即戲言近莊,反言顯正之意。此訴諸文學美感,以欣賞《左傳》之志怪傳奇,最近文藝之視角。吳闿生《左傳微》引劉培極(宗堯)“采此怪誕,以寓誅伐”之論,較近《文心雕龍·正緯》鬼神警世、汪中《述學》所謂言鬼神,未嘗廢人事之說?!蹲髠鳌窇蛺憾鴦裆浦洞呵铩分噶x,已不疑而具。
《左傳》好言天道、鬼神、祥、卜筮、夢寐,大抵多以人事為依歸。福善禍淫,自成因果。天道好還,其應不爽。后人研治《左傳》,得此啟發(fā),亦頗發(fā)明此一微言大義。如清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卷十七所云:
連稱之妹間襄公,而襄公死。襄公之妹賊魯桓,而魯桓死?;钢?,報隱公也。襄之死,報魯桓也。天道好還,其應不爽,而皆以一婦人與其間,亦足以為女禍之戒矣。
桓公默許公子揮之請殺,而弒隱公;桓公及文姜如齊,而薨于齊。《左傳紀事本末》以為:桓公之死,為弒隱公之報應。然而,報應何其曲折。齊襄使彭生殺魯桓,終為無知所弒?!蹲髠骷o事本末》以為:襄公之死,為弒魯桓公的報應。報應,亦未免離奇。曲折離奇有之,大抵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凡此,要皆懲惡勸善,經世資鑒之使命。
(作者單位: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