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三十三）

鐘振振

晚泊松滋渡口（二首其一）

[宋]陸游

此行何處不艱難，寸寸強(qiáng)弓且旋彎?？h近歡欣初得菜，江回徙倚忽逢山。系船日落松滋渡，跋馬云埋滟滪關(guān)。未滿百年均是客，不須數(shù)日待東還。

關(guān)于“江回徙倚忽逢山”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徙倚]迂回曲折?！保ㄉ虾９偶霭嫔?1979年版，第8頁）

按：“縣近歡欣初得菜，江回徙倚忽逢山”二句對仗，正如“歡欣”二字不屬“縣”，“徙倚”二字也不屬“江”。這兩個詞都是寫人的情態(tài)。

“徙倚”，猶言徘徊、流連、彷徨?！冻o》屈原《遠(yuǎn)游》：“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睗h王逸《章句》：“彷徨東西，意愁憤也。”漢曹植《洛神賦》：“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北周庾信《詠畫屏風(fēng)》詩二十五首其十六：“度橋猶徙倚，坐石未傾壺?！碧苿⑾Ｒ摹稉v衣篇》詩：“盤桓徙倚夜已久，螢火雙飛入簾牖。”皇甫冉《登石城戍望海寄諸暨嚴(yán)少府》詩：“平明登古戍，徙倚待寒潮?！狈秱髡顿x得東風(fēng)扇微和》詩：“徙倚情偏適，裴回賞未窮?！彼瓮跤韨牎队^鄰家園中種黍示嘉祐》詩：“新晴一攜杖，出戶聊徙倚?！焙蕖督驑驎娡吩姡骸搬阋薪驑蛏希n涼樹幄中?！庇嗑浮逗筒У钬┑俏浣T樓懷楊叔武太?！吩姡骸搬阋薪厵懀浩焱庍b?！壁w抃《次韻榮學(xué)士按簡州見寄》詩：“盤桓郡驛留單騎，徙倚江亭按七弦。”皆可參看。

陸詩此句是說，自己在船上徘徊觀覽，只見江水拐了一道彎，忽然有山出現(xiàn)在眼前。

關(guān)于“未滿百年均是客，不須數(shù)日待東還”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未滿二句指出既然到處作客，用不到計算東歸的日期?！保ㄍ希?/p>

按：“百年”指人的一生。這里的“客”，是比喻，并非實(shí)指“到處作客”。兩句是說，人只要還未死（或反過來說：人只要還活著），就都是在“作客”;既然如此，那么我這次被朝廷差遣入蜀，也就不必數(shù)著日子盼望東歸了。

《列子·天瑞》篇曰：“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薄吧恕奔椿钪娜?“行人”即“客”?！豆旁娛攀住で嗲嗔晟习亍吩唬骸叭松斓亻g，忽如遠(yuǎn)行客?！碧评畎住稊M古》詩十二首其九曰：“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卑拙右住吨氐轿忌吓f居》詩曰：“試問舊老人，半為繞村墓。浮生同過客，前后遞來去?！彼螀翁铡洞痍愐椭佟吩娫唬骸叭f事放懷歸失馬，百年過客任踆烏?！碧K軾《岐亭》詩五首其二曰：“一年如一夢，百歲真過客?！标搜a(bǔ)之《東城高且長》詩曰：“身為物逆旅，生乃遠(yuǎn)行客。”陳藻《百丈書懷寄丘子深》詩曰：“百歲都來如過客，一生大半似幽囚。”陸詩所謂“未滿百年均是客”，即用此意。

蟠龍瀑布

[宋]陸游

遠(yuǎn)望紛珠纓，近觀轉(zhuǎn)雷霆。人言水出奇，意使行人驚。人驚我何得，定非水之情。水亦有何情，因物以賦形。處高勢趨下，豈樂與石爭。退之亦隘人，強(qiáng)言不平鳴。古來賢達(dá)士，初亦愿躬耕。意氣或感激，邂逅成功名。

關(guān)于“古來賢達(dá)士，初亦愿躬耕。意氣或感激，邂逅成功名”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指出賢達(dá)之士，盡管愿意躬耕，但遭遇亂世，激于救國救民的責(zé)任感，不得不以天下為己任，有時不期而遇地功成名就?！薄白詈笏木渫赋鲎约褐驹诠且驗橐鈿饧樱赡懿黄诙龅毓Τ擅??！保ㄍ?，第13頁）

按：錢仲聯(lián)先生《劍南詩稿校注》卷三注引諸葛亮《出師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dāng)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qū)馳。”所注極精當(dāng)。陸詩字面上雖泛說“古來賢達(dá)士”，其實(shí)是特指諸葛亮的。因為所詠瀑布名為“蟠龍”，而諸葛亮號“臥龍”，故聯(lián)想而及，十分自然。四句著重是就諸葛亮的事跡發(fā)議論，其意并不在說自己。所謂“意氣或感激”，即據(jù)諸葛亮《出師表》原文以立說，是因明主禮賢下士，在政治上信用自己而為之意氣感動激發(fā)。朱先生以“激于救國救民的責(zé)任感”或“意氣激動”為說，似有未合。

太息（宿青山鋪?zhàn)鳎ǘ灼湟唬?/p>

[宋]陸游

太息重太息，吾行無終極。冰霜迫殘歲，鳥獸號落日。秋砧滿孤村，枯葉擁破驛。白頭鄉(xiāng)萬里，墮此虎豹宅。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平生鐵石心，忘家思報國。即今冒九死，家國兩無益。中原久喪亂，志士淚橫臆。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

關(guān)于“冰霜迫殘歲”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冰霜指艱苦;迫有逼近的意義;殘歲指晚年。（其實(shí)是年陸游四十八歲，不得稱為晚年。）全句言晚年遭遇到艱苦?！保ㄍ?，第16頁）

按：“冰霜”，是深秋及冬天的景象。漢張衡《西京賦》：“于是孟冬作陰，寒風(fēng)肅殺，雨雪飄飄，冰霜慘烈?！碧拼奕沼谩娥T唐永昌》詩：“冬至冰霜俱怨別，春來花鳥若為情?！表f應(yīng)物《送劉評事》詩：“況復(fù)歲云暮，凜凜冰霜辰?！卑拙右住逗湾X員外早冬玩禁中新菊》詩：“凄凄百卉死，歲晚冰霜積?！崩钌妗稌赃^函谷關(guān)》詩：“因韓為趙兩游秦，十月冰霜渡孟津。”宋宋庠《孟津跨大河寒氣特盛歲暮作》詩：“河里孤城歲倍寒，冰霜千里正漫漫?！蔽耐犊嗪小吩姡骸吧咸匈飧弑P盤，日將暮兮歲已闌……冰霜結(jié)兮玉岏，光上照兮天色干?！瘪T山《送王審言秘校潞州法曹》詩：“黃河天際來，草木冬前枯……氈罽護(hù)性命，冰霜結(jié)眉須?！毙旆e《管春風(fēng)》詩：“春風(fēng)消息苦不遠(yuǎn)，瑤臺瑤水冰霜淺?！睔W陽修《雁》詩：“來時沙磧已冰霜，飛過江南木葉黃。”皆是其例。

“殘歲”，這里是一年快要結(jié)束的意思。唐羅隱《除夜寄張達(dá)》詩：“只此留殘歲，那堪憶故人。”南唐伍喬《暮冬送何秀才毗陵》詩：“路途多是過殘歲，杯酒無辭到醉鄉(xiāng)?！彼慰軠?zhǔn)《送李生歸秦中》詩：“風(fēng)雪過殘歲，山川近早春。”宋祁《除夕》詩：“持愁剩殘歲，將老入新年。”張耒《寄榮子雍》詩三首其三：“家家新酒滴新醅，殘歲崢嶸春欲回?！标艘缘馈锻局袑ρ吩姸灼湟唬骸皻垰q初霙慰所思，征衣坂路固無奇?！标惻c義《除夜》詩：“題詩餞殘歲，鐘鼓報晨興?！敝茏现ァ恫∑鸩街梁ぁ吩娙灼湟唬骸爸匾褵o殘歲雪，掛檐猶有上元燈?！睏钊f里《憫農(nóng)》詩：“已分忍饑度殘歲，更堪歲里閏添長?！贝鲝?fù)古《永新宰潘仁叔再約觀梅》詩：“爆竹聲中度殘歲，華燈影里醉元宵?！庇靡獠⑼?，可以參看。

陸游這句詩只是說，眼下正是深秋季節(jié)，已見冰霜，今年的日子殘剩無多了。

聞虜亂有感

[宋]陸游

前年從軍南山南，夜出馳獵常半酣。玄熊蒼兕積如阜，赤手曳虎毛毿毿。有時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淚如雨。頭顱自揣已可知，一死猶思報明主。近聞索虜自相殘，秋風(fēng)撫劍淚汍瀾。洛陽八陵那忍說，玉座塵昏松柏寒。儒冠忽忽垂五十，急裝何由穿袴褶。羞為老驥伏櫪悲，寧作枯魚過河泣。

關(guān)于“頭顱自揣已可知”

游國恩、李易先生《陸游詩選》：“言自顧頭顱發(fā)已斑白，自己已知年老?！保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57年版，第28頁）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自揣年齡已老，報國的時機(jī)不多?！保ㄉ虾９偶霭嫔?979年版，第24頁）

按：詩人這里并非自嘆年老發(fā)白，而是說現(xiàn)已知道自己不為朝廷所重，沒有擔(dān)任要職的可能了。此句系用南朝齊陶弘景《與從兄書》：“仕宦期四十左右作尚書郎，即抽簪高邁。今三十六方作奉朝請，頭顱可知，不如早去?！痹浼凑f自己本希望四十歲左右做到尚書郎那樣清要的官職，便辭官歸隱;現(xiàn)在已三十六歲，才做到奉朝請這樣一個閑散官，可知自己這顆頭顱并不貴重，不如早些離開罷。

唐殷堯藩《客中有感》詩：“天地一身在，頭顱五十過。”宋蘇軾《送段屯田分得于字》詩：“四十豈不知頭顱，畏人不出何其愚?！碧K轍《和遲田舍雜詩》九首其三：“齒發(fā)已半空，頭顱不難度?！碧聘妒鰬选吩姡骸邦^顱自揣宜藏拙，指目何妨笑養(yǎng)高?！敝焖伞断磧骸吩姡骸靶心暌押献R頭顱。舊學(xué)屠龍意轉(zhuǎn)疏?！标愒臁赌钏ァ吩姡骸靶囊獾驓埖鬃詩剩颗R清鏡笑頭顱。詩從多病難為好，官過中年劣勝無?！狈冻纱蟆冻箷鴳选吩姡骸搬窎|西變，羲娥日夜催。頭顱元自覺，懷抱故應(yīng)開。”陸游別首《江上》詩亦曰：“羈孤形影真相吊，衰颯頭顱已可知?！庇帧丢?dú)酌有懷南鄭》詩：“白首功名原未晚，笑人四十嘆頭顱。”又《書感》詩：“頭顱已可知，牙齒今復(fù)落?！苯杂么说?，可以參看。

曉嘆

[宋]陸游

一鴉飛鳴窗已白，推枕欲起先嘆息。翠華東巡五十年，赤縣神州滿戎狄。主憂臣辱古所云，世間有粟吾得食。少年論兵實(shí)狂妄，諫官劾奏當(dāng)竄殛。不為孤囚死嶺海，君恩如天豈終極。容身有祿愧滿顏，滅賊無期淚橫臆。未聞含桃薦宗廟，至今銅駝沒荊棘。幽并從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長失職。王師入秦駐一月，傳檄足定河南北。安得揚(yáng)鞭出散關(guān)，下令一變旌旗色。

關(guān)于“幽并從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長失職”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失職]不能完成任務(wù)?！保ㄍ希?2頁）

按：《楚辭》宋玉《九辯》：“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周禮·地官·大司徒》：“十曰以世事教能，則民不失職?！睗h鄭玄《注》：“世事謂士農(nóng)工商之事，少而習(xí)焉，其心安焉，因教以能，不易其業(yè)。”唐賈公彥《疏》：“父祖所為之業(yè)，子孫述而行之，不失本職。”漢桓寬《鹽鐵論·本議》：“平準(zhǔn)則民不失職，均輸則民齊勞逸?！薄稘h書》卷九《元帝紀(jì)》初元元年夏四月詔：“存問耆老鰥寡孤獨(dú)困乏失職之民?！碧祁亷煿拧蹲ⅰ罚骸笆殻涑I(yè)?！蹦铣簠蔷顿浿苌ⅡT興嗣》詩二首其一：“敬通不富豪，相如本貧賤。共作失職人，包山一相見?！碧评畎住队臐救吩姡骸翱陀邪r失職而聽者，淚淋浪以沾襟?！绷谠俄f道安》詩：“道安本儒士，頗擅弓劍名。二十游太行，暮聞號哭聲。疾驅(qū)前致問，有叟垂華纓。言我故刺史，失職還西京?！彼螀翁铡队懈小吩姡骸袄糁涣济袷?，思得讜諭繩諸愆?！睒氰€《送萬耕道帥瓊管》詩：“屬僚宦游豈得已，士多失職悲途窮?！背坦S《送悅齋先生》詩：“涇渭不同流，薰蕕詎相入。所虞憤失職，陰拱或伺隙?！笨梢姟笆殹庇小笆I(yè)”或“失去職事”之義。《九辯》之所謂“貧士失職”，也應(yīng)如此理解。陸詩這里明顯是化用《九辯》，不過將“貧士”改成了“烈士”，而“職”也由“職業(yè)”虛化為“職責(zé)”。雖然他沒有將“坎廩”（按：指困厄）“志不平”等字面一并用出，但知其語典出處的讀者不難理解：這些意思應(yīng)當(dāng)也包括在內(nèi)。詩人的思維邏輯是：幽、并地區(qū)（按：今河北、遼寧、山西一帶）自古以來就多英烈之士，而英烈之士的職責(zé)就是為國家效命?，F(xiàn)在北方領(lǐng)土已經(jīng)淪陷在金人統(tǒng)治之下，如果朝廷不出兵北伐，他們就得不到群起響應(yīng)、報效祖國的機(jī)會。我們怎么可以不北伐，怎么可以令那些英烈之士因為長期沒有機(jī)會履行自己的職責(zé)而抑郁不平呢？

客自鳳州來言岐雍間事悵然有感

[宋]陸游

表里山河古帝京，逆胡數(shù)盡固當(dāng)平。千門未報甘泉火，萬耦方觀渭上耕。前日已傳天狗墮，今年寧許佛貍生。會須一洗儒酸態(tài)，獵罷南山夜下營。

關(guān)于“獵罷南山夜下營”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結(jié)句更寫出軍中大獵而后的雄偉場面?！保ㄍ?，第47頁）

按：此句當(dāng)與上句“會須一洗儒酸態(tài)”連讀而合詮。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卷一：“會，猶當(dāng)也;應(yīng)也。有時含有將然語氣……有作會須者?！币虼?，這兩句并非寫實(shí)，而只是詩人主觀意念中的情態(tài)，表示自己的強(qiáng)烈愿望：要一洗儒生的瑣屑寒酸之態(tài)，從軍北伐，從金人手里收復(fù)關(guān)中，到終南山去打獵、宿營。

附及，“一洗儒酸態(tài)”語本蘇軾《約公擇飲是日大風(fēng)》詩“豪氣一洗儒生酸”。錢仲聯(lián)先生《劍南詩稿校注》未及征引，故為拈出。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