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路程
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1929—2020)對國內(nèi)大多數(shù)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和教師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他的翻譯理論著作《巴別塔之后》早在20 世紀80 年代就被介紹到國內(nèi),書中提出的“翻譯四步驟論”至今常被用來研究作家作品的譯介問題。此外,李歐梵先生在他主編的“西方現(xiàn)代批評經(jīng)典譯叢”總序中,說起自己“私淑”兩位文學批評大師,一位是美國東岸評論界霸主埃德蒙·威爾遜,另一位就是以人文主義批評著稱的喬治·斯坦納。如此推崇之情,相信翻閱過這套叢書的讀者不會忘記。而陌生在于,作為文學批評家的斯坦納并沒有提出過任何系統(tǒng)性的批評理論與核心概念。翻開當今任何一部文學理論教材,人們很難看到喬治·斯坦納的大名,從英美新批評到后結(jié)構主義,從女性主義到后殖民理論,斯坦納不在任何一個序列中。這就意味著,如今要從文學批評的角度接觸或談論斯坦納,幾乎注定是在課堂和學院外的。
然而,這樣一種學院派局外人的身份似乎只是斯坦納作為一個更大意義上的局外人身份的象征。斯坦納的父母是奧地利猶太人,1929 年斯坦納出生在巴黎,1940 年全家移民到美國,后來他又在劍橋、日內(nèi)瓦等多地教書寫作。可以說,斯坦納并沒有處在納粹屠猶的風暴中心,但他的猶太人身份以及由此帶來的對世界的疏離感,成為他文學批評中或隱或顯的主題。近一年來,哈羅德·布魯姆(1930—2019)與斯坦納接連逝世,人們時常將兩位大師相提并論,哀悼那樣一個捍衛(wèi)文學經(jīng)典、強調(diào)人文主義批評傳統(tǒng)的終結(jié)。的確,他們都有旁征博引和高度個人化的寫作風格,甚至對精神分析的不信任都是一致的,但兩者在精神氣質(zhì)和對核心問題的關切上完全不同。布魯姆出生于美國紐約,對于西方正統(tǒng)文化和語言本身有著深厚的“在地感”。在他看來,經(jīng)典之不可撼動的審美性超越道德和政治,“經(jīng)典是真正的記憶藝術,是文化思考的真正基礎”。斯坦納則處在一種“異鄉(xiāng)人”的狀態(tài),他并沒有真正舒適地生活在這個經(jīng)典傳統(tǒng)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在西方文化中保持著警惕”,“重新審視歐洲的理想和歷史傳統(tǒng)”。
斯坦納這種“異鄉(xiāng)人”式的疏離首先體現(xiàn)為他對同時代學術主流的批判和對立。在1959 年出版的處女作《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斯坦納提出“老式批評”的觀念,與當時流行的“新批評”理論抗衡。所謂“老式批評”,是要在新批評強調(diào)的審美特征、形式細節(jié)和文本結(jié)構之外,恢復對作品所處的歷史語境、作者身份等文本外部要素的考察,揭示其哲學和神學方面的思想價值。在斯坦納看來,經(jīng)典作品的意義范圍遠遠超出了我們的生活世界,它不是供我們解剖的冷冰冰的對象;相反,經(jīng)典是一種“可以‘解讀’我們的表意形式。它解讀我們遠勝過我們?nèi)ソ庾x(傾聽、了解)它”。新批評追求的文學研究的“客觀性”只是種幻覺。而對于結(jié)構和后結(jié)構主義,斯坦納認為這是比新批評更嚴重的一種情況,它將文本解碼活動推向極致,無限拔高了闡釋實踐,甚至將闡釋的重要性與文學作品本身相提并論。但事實上,批評家過的只是“二手生活”,他永遠不可能以自身的闡釋活動涵蓋偉大作品的全部意義,尤其是形而上和神學意義。
斯坦納與學院派學術主流的分歧根植于語言觀和真理觀的分歧,即在語言中是否存在終極真理或唯一的意義起源。從新批評到解構主義,邏各斯一路被驅(qū)逐到語言之外。但對斯坦納來說,“言詞的首要性——在話語中能夠言說和交流的言詞的首要性——是希臘——猶太智慧的特征”。他正是要通過批評活動恢復這一古老智慧,在他看來:“在先驗之物上所押的帕斯卡賭注是理解語言的根本基礎,是使意義回歸的根本基礎。”所謂帕斯卡賭注,是說帕斯卡認為無法從邏輯上驗證上帝存在,但人們可以通過一套類似風險收益的推理來得出相信上帝存在會受益更多的結(jié)論。這個邏輯從根本上來說是實用性的,但斯坦納相信,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那樣的偉大著作,以及現(xiàn)代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藝術作品,必須將上帝問題考慮在內(nèi)才能真正理解它們的意義。
作為并非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斯坦納也是語言的異鄉(xiāng)人。他從小生活在德語、法語和英語三種語言無縫切換的環(huán)境中,在自傳中他曾提起母親說話時經(jīng)常以德語起頭,而以法語收尾。但“陌生感和暫居感”仍悄無聲息潛入他的語言。在他看來,這是歐洲猶太人的宿命,他們之所以能夠快速習得各門語言,是因為他們經(jīng)常流浪。“我們也許永遠難以獲得一種終極的‘家園感’,那種一個人與他的母語之間無意識的古老的親密感,就像他親近自己地里的巖石、泥土和灰塵?!蓖瑸楠q太人的卡夫卡也曾如此描述自己用德語寫作的異化感:“絕大多數(shù)開始用德語寫作的人,都想擺脫他們的猶太人身份……但他們的后腿仍然粘連在父親的猶太屬性上,而前腿又探不到新的地面?!彼固辜{形容卡夫卡“使用的每個詞匯都好像是用高利貸借來的”,同樣,他本人使用英語寫作,又何嘗不是這種感受。
當然,除卻猶太身份,斯坦納對語言,尤其是德語的疏離還源于他對德語的現(xiàn)代命運的反思。在《逃離語詞》一文中,斯坦納考察了從17 世紀理性主義時代開始,語言王國的領地逐漸縮小的過程。首先是數(shù)學、科學逐漸擺脫宗教目的論而走向自治,它們依靠自身獨有的符號語言在日常語言之外圈定領地。進而是經(jīng)濟學、歷史學、社會學通過運用數(shù)學工具來增強客觀性和精確性。甚至在最依賴語詞概念的哲學領域,從斯賓諾莎到符號邏輯的盛行,再到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都對語詞能夠在多大范圍內(nèi)有效描述人類經(jīng)驗和知識進行了厘定。
世界意象從語詞中逐漸撤退影響了語言的精確性和活力,但更大的危機來自于納粹德國統(tǒng)治下德語的污染墮落。德語被用來編織謊言,掩蓋軍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虛妄,刺耳的口號、為納粹服務的精確詞匯、殘酷的記錄都使這門語言感染了極端的非人道,甚至言說它都變成了殘酷的事情。語言與道德生活和情感生活相連的根基被斬斷,語言面臨著無可挽回的僵化和退化。斯坦納指出這種情形也在英美各地上演,他甚至嘲笑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講的英語,像新型洗滌劑推銷員用的語言。政治上的陳詞濫調(diào)掩飾了真正的意義,破壞了共同體的語言。
①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11 年版,第29 頁。
⑤喬治·斯坦納:《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嚴忠志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6 頁。
⑦卡夫卡:《夫卡夫書信日記選》,葉廷芳、黎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 年版,第16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