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吾
清康熙“中和堂”款瓷器究竟是否系官窯為圓明園特制?筆者依據(jù)幾塊瓷片提供的信息(圖1、圖2),通過格物、稽古、證史,于2010年起相繼發(fā)表了《鑒藏界一樁民窯誤為官窯的百年積案——故宮博物院及上海博物館藏清康熙“中和堂”款瓷器考辨》《“中和堂”及“漱玉亭”諸事考——兼與邁克爾·巴特勒爵士并張東先生交流》《瞻公為康熙民窯“中和堂制”品牌創(chuàng)始人之確證——順就“中和堂瞻公制”款識說“瞻公窯”》。作為回應,北京故宮博物院專家分別用再說院內(nèi)典藏或點評海外遺珍方式,表示所言署該款器屬官窯系不刊之論。另有北京故宮博物院出來的業(yè)內(nèi)知名人士亦撰文附議,并舉例示證。
重申康熙“中和堂”款瓷器為圓明園帝居特制的權(quán)威性著作是《故宮博物院藏清康熙青花瓷器》。主筆陳潤民研究員在導論《康熙青花瓷》之“官窯款識”題下寫道:康熙青花瓷的款識,多種多樣,在清代一朝最為豐富。
康熙官窯早期一般不書帝王年號款,偶見宮廷中的齋堂款,不帶雙圈,如“中和堂制”“康熙辛亥中和堂制”(康熙十年)、“康熙壬子中和堂制”(康熙十一年)、“康熙癸丑中和堂制”(康熙十二年)等,中和堂是康熙皇帝在圓明園中的住所。
這幾乎是其2005年所編《故宮博物院藏清代瓷器類選第一卷·清順治康熙朝青花瓷》文字的翻版:
康熙青花瓷的款識,多種多樣,在清代一朝最為豐富。早期青花一般不書帝王年號款,偶見宮廷中的齋堂落款,不帶雙圈,如“中和堂制”“康熙辛亥中和堂制”(康熙十年)、“康熙壬子中和堂制”(康熙十一年)、“康熙癸丑中和堂制”(康熙十二年)等,中和堂是康熙皇帝在圓明園中的住所。
康熙時圓明園到底有無器上“中和堂”?既然故宮學者借介紹館藏專著舊話重提,筆者便有必要也回到論辯原點。檢索拙文《鑒藏界一樁民窯誤為官窯的百年積案——故宮博物院及上海博物館藏清康熙“中和堂”款瓷器考辨》,對此已經(jīng)作過詳細核查:
乾隆《欽定日下舊聞考》是全面介紹圓明園早期情況的官修志書,其卷八十《國朝苑囿·圓明園一》、卷八十一《圓明園二》、卷八十二《圓明園三》詳記該園門、塢、池、榭、樓、堂、軒、館、殿、廡、書房、梵室及其由來,所錄堂名有洞明堂、茹古堂、紀恩堂、五福堂、翠微堂、素心堂、含碧堂、曠然堂、全璧堂、品詩堂、樂善堂、橫云堂、貴織山堂、耕云堂、涵秋堂、澄景堂、深柳讀書堂、綺吟堂、永日堂、抱樸草堂,唯獨沒有中和堂。
同時從《國朝苑囿·圓明園一》找到了確切造園年份:圓明園為世宗憲皇帝藩邸賜園,康熙四十八年所建。
乾隆《欽定日下舊聞考》是儒臣奉旨對康熙朝學者朱彝尊《日下舊聞》的疏證,信達雅兼具,故一些大型工具書都曾援引。
既是胤稹藩邸,自非康熙別官。且?guī)Э滴跣梁ゼo年的“中和堂”款瓷器燒造時間(1671,康熙十年)比清皇室正式營建圓明園(1709,康熙四十八年)早38年,御窯廠不可能超前數(shù)十年為后建的一座賜園預燒堂名款器。何況,康熙與雍正甚至包括乾隆在位時圓明園都無“中和堂”。明常理者,皆會想到此類器物應為后來通過不同渠道入藏,甚至不排除文物商店調(diào)撥。
另一位力主“中和堂”款瓷器為圓明園行官定制的是葉佩蘭研究員。葉佩蘭女士在《海外遺珍·陶瓷(卷四)·清代陶瓷》中介紹英國大維德基金會藏“康熙辛亥中和堂制”款青花釉里紅指日高升圖折沿盆(圖3)時寫道:盆敞口,折沿,深弧腹,圈足。青花釉里紅裝飾,口沿部繪菊花、蘭草圖案一周,內(nèi)壁繪菊石、蛺蝶、蜻蜒,盤心繪指日高升圖,底部青花雙圈款書“康熙辛亥中和堂制”八字楷書款。此盆用青花繪主題紋飾中的人物景物,用釉里紅繪作為陪襯的花草紋飾,藍紅二色搭配和諧,增加了瓷畫的裝飾感?!翱滴跣梁ァ睘榭滴跏?,中和堂是圓明園中的殿堂名,康熙帝曾在此居住。傳世的中和堂款瓷器均為青花釉里紅瓷器,應是專為中和堂定制的瓷器。
顯然,這樣定論不僅在康熙時圓明園是否有“中和堂”及“康熙十年”官窯能否為“康熙四十八年所建”的圓明園提前38年燒造瓷器一類問題上同屬失察,斷言“傳世的中和堂款瓷器均為青花釉里紅瓷器”亦與事實不符。諸多先傳世、后入土、再面世的署該款黃釉器、褐釉器、紅釉器、白釉器暫且不論,上海博物館與大英博物館不都藏有康熙干支紀年的“中和堂”款醬色釉傳世器嗎?(圖4)不同于一般性學術交流,葉佩蘭女士是借品鑒流布域外官窯重器大平臺強調(diào)該款性質(zhì),而被界定對象擁有者又是世界知名收藏機構(gòu),結(jié)論能輻射國際層面,故影響更廣。
國內(nèi)“中和堂”款瓷器的公私庋藏總量和品類都遠遜于國外。從幾次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與西歐東鄰同行交流的情況看,宣讀論文者漢學功底無不深厚。向他們介紹中國陶瓷,特別是介紹像“中和堂”是否系康熙在圓明園的行宮和署“中和堂”款瓷器是否只有青花釉里紅這樣史已記載且檔可隨查的事項時,務必審慎。
討論中,李知宴先生從康熙官窯燒造年表入手來附和故宮專家關于“中和堂”款瓷器性質(zhì)成論的觀點也值得商榷。
康熙官窯大規(guī)模燒造有兩次。一次是康熙十年。此前,官窯曾一度停燒。事見《清實錄》之《清世祖章皇帝實錄》“順治八年正月壬戌”:“江西進額造龍碗,得旨:朕方思節(jié)用與民休息,燒造龍碗自江西解京,動用人夫,苦累驛遞,造此何益,今后永行停止?!笨滴醯腔拍旰?,由于祭祀需要和鋪官損耗,有司上奏開窯燒造,史稱“開御窯”。另一次是康熙二十年。據(jù)《清史稿》,御窯在康熙十三年(1674)吳三桂、耿精忠、尚之信“三藩之亂”中嚴重被毀。戰(zhàn)事平息后重新修葺,并承前明之制派遣督陶官駐廠,史稱“恢復御窯”?!独钪缜宕沾设b賞與鑒定》即以此發(fā)微: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康熙“辛亥中和堂制”銘青花釉里紅樓廓(閣)景物圖盤是康熙早年的作品,因為辛亥年是康熙十年(1671),也是探討御窯恢復之前官窯產(chǎn)品的代表作。
李知宴先生著作等身,北京大學考古系畢業(yè)。早年是北京故宮博物院專家,后入職中國歷史博物館,繼為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先生2014年交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陶瓷鑒藏》曾以“北京故宮博物院專家揭秘典藏”策劃方式,借用過拙著《辨識明代民窯青花罐》之“明正德青花法輪紋蓋罐”“明天啟青花折枝花紋蓋罐”“明天啟青花纏枝花紋蓋罐”。雖未標出處,也算一段“翰墨緣”。有基于此,筆者對先生意見及其理路言筌格外重視,并作了認真分析。
查《浮梁縣志》卷五《物產(chǎn)志》之《國朝御窯廠恭紀》,康熙辛亥確有官窯燒造記錄:康熙十年奉造祭器等項,俱估值銷筭正項錢糧,并未派征,陶成分限解京。
但是,“中和堂”款瓷器上的“康熙辛亥”與《國朝御窯廠恭紀》中的“康熙十年”雖在改正朔和記干支上紀年同步,卻絕對不能作“陶成分限解京”的時間換算。李知宴先生僅“因為辛亥年是康熙十年”,便以時間相符斷定那些“青花釉里紅樓廓(閣)景物圖盤”是“官窯產(chǎn)品的代表作”,顯系匆匆未溫史乘??滴跣梁ナ切罾^位第十個年頭,也是順治逝世十周年。讀《清實錄》,康熙九年玄燁曾為順治陵祭祀之事諭禮部:“皇考升遐,倏經(jīng)十載,罔極之思,時恫于懷。山陵在望,展祭,尤切凄愴?!址钐侍笾?,思念情慇,亦欲詣陵。朕敬遵慈命,躬侍前往。應行典禮及需用各項,爾部詳議具奏?!笔酚浿臼?,都證實開御窯主要為燒造祭器。檢視《皇朝禮器圖式》,謁陵、祀神用瓷有飾亦限于龍紋、卦象、番蓮,更多是以單色釉表示莊重。而“中和堂”款瓷器畫意不是寫懷人心緒,就是表近暮感受,甚至還有風花雪月題材。依據(jù)典章制度,此類寞落蒼涼和綺澤香艷文圖是萬萬不能上皇家祭壇的,內(nèi)府也不會這般出具官樣。
再看題句,雖似有椒房佳麗脂粉氣,好像可與“奉造祭器”之外的“等項”聯(lián)接,但頻頻錯字依然透露出非官家燒造的底細。上海博物館藏“康熙辛亥中和堂制”盤題句“少婦曾攀折,將歸掃鏡臺”和“康熙癸丑中和堂制”盤題句“少婦曾攀拆,將歸掃鏡臺”都出于孟浩然的《早梅》:“園中有早梅,年例犯寒開。少婦曾攀折,將歸插鏡臺。猶言看不足,更欲剪刀裁。”與原作校對,先是辛亥器上“插”誤書為“掃”(圖5),后癸丑復燒“折”又信手寫成“拆”(圖6)。即便是鋪官器物,此等率意現(xiàn)象在御窯廠也概莫能容。且從皇太后、皇后、皇貴妃到皇子福晉,所用瓷器都是龍紋或單色釉,僅釉色和數(shù)量不同,這些規(guī)制《國朝官史》皆有詳細記載,披卷可明。
排除了后妃日常用器,更不是朝廷祭祀禮器,“康熙辛亥中和堂制”器物與“康熙十年奉造”器物的窯場差別已洞若觀火。
一個憑著幾塊瓷片起手作考證的人,竟然歷時十年與坐擁寶庫的國家級文博專家反復在官窯民窯問題上較雨量晴,并非不知行之艱事之難,而是分別是非使命所遣。為求真存實,不揣谫陋作此文,兼就正于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