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娟娟
一
試過用心臟去恨一個人嗎?我恨那個我該叫父親的人,一想著身體里流淌著他的血,心臟就會生疼。
他留給我的記憶都是冰冷的。
一家人圍著吃飯,他莫名其妙地抄起一只碗朝我砸過來;我?guī)湍赣H掃地,我的背后會被突然踹上一腳;母親幫我梳辮子,他瞪著眼睛從屋里拿出一把剪刀發(fā)瘋似的絞我的頭發(fā)。他在醉酒的深夜里毒打母親,齜牙咧嘴,邊打邊罵,完全沒有人性。母親身體里的血流到我赤裸的雙腳上,那樣的溫暖。
我恨他,想他在賭博晚歸的夜里被車撞死,想他被債主追債砍死,甚至想在粥里下藥毒死他。只要他死了,我跟母親便舒坦了。
但母親說我不能那么做,我真的是他親生的,身上流著他的血,所以我不能弄死他。可是,既然他那么恨我,那他為什么不弄死我呢?
最初我只會害怕,拽著母親的衣角,躲在她兩腿間。害怕變成憎恨、變成麻木后,我不再喊疼,不再流淚,聲帶也隨之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缺陷,再也發(fā)不出關(guān)于“父親”這個詞匯的任何聲音。
他揚起手卷著冷風(fēng)刮過來,我兩排牙齒緊咬昂著頭迎上去,目光似劍。這個時候他反而畏縮了,手在半路萎了下去,只剩了嘴里的罵罵咧咧。
我的眼神越來越像刀子,讓歲月打磨得鋒利無比,寒光逼人。
他罵了十幾年的一句話,罵我是瘟神,讓他斷子絕孫。他打母親,抄扁擔(dān),拿拖鞋,罵她怎么就只會生個瘟神。我問母親我如何成的瘟神?母親說她生我的時候大出血,得了病,以后不能再生了,而他想要兒子。我又問他,那你再找個女人去生兒子???他張牙舞爪地咆哮,娘的,買了你娘,我窮得只剩褲衩,能再找?
十幾年了,母親再沒給我留過長發(fā),她怕他哪天絞我頭發(fā)的時候,剪刀偏了,絞到了我的脖子。我也不知道對他的恨有多深了,在歲月的磨損中,那份怨恨一點一滴地沉掉了。其實不是不恨了,而是恨得太久了,最后,連自己也忘記了最初的麻木了。
十七歲那年,我在地里澆糞,李二狗摸過來,他說我給他摸摸他就帶我去大城市找我小姑。
三年前小姑跟李大狗出去后就再沒回過村,阿爺死的時候也沒回,只有她的錢回來了。他們都說小姑發(fā)了,又說小姑給抓了,又說小姑死了。那個我該叫父親、小姑該叫哥的人,除了有錢來了去取錢,其他就不聞不問。
我想小姑要是真死了,也就只是一個消息而已,傳完了,就飄散了。我又想,小姑要是還在家,會不會給他拿去換女人生兒子呢?
我跟母親說,我想去找小姑,李二狗說他哥知道小姑在哪,李二狗知道他哥在哪。母親不愿意。我說你不怕他把我賣了,再去買個女的回來生兒子嗎?
我執(zhí)意要走,我給李二狗摸了,在菜花叢里。李二狗當(dāng)然沒那么老實。我藏著把剪刀,銹給我磨干凈了。我說只能摸這些,你的話要算數(shù),不然,我遲早剪你那里去。我舉著剪刀。我說話一向冷冰冰的,冰鉆一樣。不是裝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暖。我的眼神跟我的音調(diào)配合得很融洽。李二狗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出,他可能已經(jīng)后悔摸了我。
拎著蛇皮袋跟李二狗走的時候,母親癱在了門后。
我想象得出她的樣子,她可能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我了,就像我小姑,一走,就永遠走了。我不回頭,只往身后扔了一句話,我說娘,我會回來的,你別死早了。好久沒哭過,眼淚都在心里結(jié)成了冰,只有血在流,一滴一滴,一路滴干凈。然后,我跟那個人再也沒關(guān)系了。
二
城市的空氣,渾濁,復(fù)雜,憋悶,沒有我熟悉的青草和菜花的氣息,氧氣都稀薄了。
李二狗他哥來接的站。我叫,大狗哥,你帶我找我小姑吧!李大狗兩只手插在口袋里,答了一聲,嗯,是從喉嚨里滾出來的聲音,臉上沒有任何動靜。他身上的夾克黑得發(fā)亮,好像用豬皮抹過,頭發(fā)往后梳,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發(fā)梢?guī)S,身上還有種香味,濃得刺鼻。我猜不了他是干什么的,他瘦,也冷,不,應(yīng)該叫酷吧,冷酷,外面回去的人都這么說,好似會這個詞就是出過門,見過世面。
李大狗帶我們吃了碗蘭州拉面,花兩毛錢打了個電話,然后領(lǐng)著我們?nèi)プ卉嚒?/p>
我不知道坐了多遠,也不管李大狗是真的帶我去找小姑還是想把我賣掉,我就那么麻木地跟著。公交車遠比火車難坐得多,我心里翻騰地厲害,直想把那碗拉面吐出來?;蛘咄峦昝?,還要吐苦膽,再吐血,清干凈了,我就能跟大城市融合了吧。
我們下車的地方叫黃城村,車上喇叭報的。跟我一路見過的高樓相比,這里應(yīng)該算是大城市的鄉(xiāng)下。村里的樓房相對低矮,三五層的,在路兩旁雜亂地立著,路是水泥鋪的,能并排過車。村后的房卻整齊,一排一排的,一樣高,說是廠區(qū)。李大狗的手一直插在褲袋里,他走在前面,我跟二狗走在后面,一路寂靜。
李二狗一踏進大城市就不說話了,兩個眼睛跟狗似的,躲躲閃閃,偷窺似的發(fā)光。這跟鄉(xiāng)路上的情景很不一樣,在遠離大城市的砂石路上,他噴出來的唾沫星子跟地上的沙子一樣多,他眉飛色舞地咂巴著他哥和這座城市,仿佛他們是一盤紅燒肉。李大狗也不說話,他手插褲袋的酷樣跟他的身子骨一樣,薄得透風(fēng)。
一棵榕樹旁一棟小三層的樓,門口依著個女人。李大狗手一指,那,到了。然后看了我一眼,是盯,幾秒,很漠然的眼神。然后轉(zhuǎn)身對他弟說,走吧。像來時一樣,他在前,手依然是插褲袋,二狗在后,拖著沾了黃泥的舊旅行包,像狗叼著垃圾袋跟在主人后面。
我望著他們走出村口才轉(zhuǎn)過身來。
我朝那個女人望去。她也仿佛依累了,直起身朝我走來。那真是我小姑,我看到了她的臉,還有眉心那顆帶肉色的痣,綠豆大的。她那么瘦了,圓臉成方的了,可以看出頜骨的輪廓,臉色蒼白,沒有血色,肚子卻凸得顯眼。整個正面只見到臉、肚子,還有肚子下面兩根棍子一樣的腿。
她說,引娣啊。我叫,姑。她嗯。
她也是冷的,沒有我想象的喜氣。我也不喜,但卻安心了。小姑是我來大城市的希望,像爬山涉水腿酸腳軟時,看見一塊平坦的大石,終于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
她說,走吧。我將蛇皮袋往肩上一甩,跟著她朝那三層的小樓走去。
一樓貌似是個雜貨店,兩排貨架釘在墻上,上面有煙、有酒、有飲料、有袋裝的小零食。一條通道通往后面的樓梯,陰暗,潮濕。小姑指著坐在柜臺前的男人說,這是你姑丈。姑丈偏胖,禿頂,臉白,臉頰下垂,小瞇眼。他應(yīng)該比小姑大許多,或者,是臉部肌肉的松弛使他顯老。小姑也顯老了,她的年齡我是知道的,這說明她過得并不好,或者說應(yīng)該受過很多苦。
我叫姑丈。他說,引娣來了,先上去洗個澡吃點東西吧,有皮蛋瘦肉粥。他的臉笑嘻嘻的,比小姑帶喜氣,暖。我也想對他笑,卻只很為難地牽扯了兩下嘴角。
跟著小姑上樓。經(jīng)過二樓時,門是關(guān)著的,里面很吵,有人在說話,又有人用東西敲桌子,噔一聲,清脆、簡短,接著又敲。
我們直上三樓。
小姑拿出一個干凈的旅行包,叫我把衣服都放里面,把那沾滿黃泥的蛇皮袋塞進廚房的垃圾桶去。她又抱出一堆衣服,說是她以前的,都給我,然后叫我去廁所洗澡。
廁所四壁都是光滑的瓷磚,一塊一塊地拼著,比河里常年被水沖磨的石板還光滑。那個白色的帶坑的椅子叫馬桶,一按就能出水,把污穢都沖走。洗臉盆也是光滑的,水龍頭一扭就能洗。旁邊那些瓶子里裝的是洗澡的、洗頭的。我記起家里就是一塊肥皂,娘舍不得用,總留著給我抹頭發(fā)。我又想起了娘癱倒在門后的情形,我捧把水往臉上一抹,娘就又不見了。我還不敢用那個像蓮蓬一樣一扭就能直接往身上噴水的東西,我按小姑說的,先把熱水放進桶里,兌好溫度再洗。
我不知道洗了多久,身子開始發(fā)紅了。我想把二狗涂著口水的臟手洗掉,把那個人濺在身上的唾沫洗掉,把娘粘在臉上的血淚洗掉,把村子的氣味都洗掉。最后我不知道還該搓一下哪里了,只是一瓢一瓢地舀著水,舉過頭頂,叫那水緩緩細(xì)細(xì)地從頭到臉到身子,流過我。水溫溫的,淋在身上,是陽光的味道,是我躺在菜花叢里望著白云飄在天上的味道。
小姑喊,引娣,洗好了嗎?吃粥了。
我套了小姑的衣服出來,我決定把帶來的那些東西都扔掉。
我說,姑,別叫我引娣。小姑說,那叫啥?我說,叫個城里的名字,你給取吧。小姑說,引娣是挺土的。我說,不是嫌那名字土,是想改。小姑想了一會說,那就叫美佳,電視劇里的。我說好,就叫美佳,陳美佳。
我吃粥。粥是城里的粥,煮得好看,有皮蛋有肉末,還混著蔥花,但味道卻假,沒有米香,不像是這些東西煮出來的味道,鮮得反胃。
我終于能行走在大城市了,就在小姑家,樓上樓下,燒水洗衣煮飯掃地抹桌子。小姑懷孕了,五個月。她說等她生完孩子我再出去找工作,先在她這里幫忙。姑丈在一樓開店,賣東西是個幌子,實際是招呼客人,還盯一些可疑的人。后來我知道這樣的“店”大城市很多,前面賣雜貨,后面開賭檔;前面是理發(fā),后面搞嫖娼。小姑這店,二樓就是麻將館,賣東西是為了掩護,也多是賣給二樓的人,多是煙跟飲料。
我拿張小凳守在二樓門后,有人上來敲門就開門,有人喊倒水就拿著茶壺去倒水,喊拿煙就去拿煙,哪桌人散了,就去收拾麻將掃地抹桌臺。這樓層有七張臺,分成三間。一間是大臺,有門,大臺里面的人很少喊我。一間有兩張小臺,也有門。外面就是四張小臺了。小姑說她只收臺費,大臺是一小時十五,小臺是十塊,按規(guī)矩都是贏的主出。
小姑不出門,常在三樓看電視、聽歌,要不就是歪在陽臺發(fā)呆。她跟姑父很少說話,一出聲就帶罵,瘦瘦的人,嗓門卻很大。姑父脾氣好,一副嬉皮笑臉樣,小姑的罵,就像是重拳打在了海綿上。
我說,小姑,別罵了,都說懷孩子帶氣不好。
小姑窩在沙發(fā)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又悶悶地吐出來,然后不出聲了。她的表情是堅硬的、滄桑的冷漠。
小姑說,你是不是看著他好?我潑?我心里說是,沒出聲。小姑又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嫁人沒給你們?nèi)バ?,倒像死了一樣消失了?我說不知道。
小姑說,因為我嫁的是混蛋,我的心是死的,要不是因為孩子,我就死了。小姑將混蛋兩個字說得很用力。我瞪大了眼睛,心里一驚一疼。
小姑又說,你以為他是好人、老實人?這樓是他建的,錢是我的,我賣自己得來的。
小姑的手在抖,身子也顫著,她的臉看上去非常猙獰,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給小姑倒了杯水。我覺得這樣急促的呼吸同她身體里面的痛苦有關(guān),好像她在盡量通過呼吸排解痛苦,否則就會窒息而死。
我知道了小姑剛來的時候是在這村后的廠子里打工,租的就是這男人的房子。男人原本就是村里的本地人,干不得活吃不得苦,專門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房子以前是平房,四間。男人自己住一間,小姑跟另外一個打工妹住一間,李大狗也在這住。后來同住的打工妹走了,小姑一個人住,男人也只收小姑原來該交的那半份房租。后來,男人把小姑糟蹋了,還逼著小姑不準(zhǔn)講。再后來,男人找了一堆男人糟蹋小姑,還給李大狗找了個有錢的老女人,李大狗就走了。再后來,小姑說不干了,要男人將錢分一半出來,男人不給,小姑跟男人打了一架,頭破血流,讓男人叫人給抓派出所去了。幾天后,男人從派出所得知小姑有了,算出是他的種,又保了小姑出來。小姑出來就尋死,男人倒又舍不得了。男人說以后不讓你賣了,給我生兒子吧。男人就用那錢蓋了房子,開了麻將館??墒切」貌幌敫^,把自己摔了,將孩子流走了。男人卻良心發(fā)現(xiàn)轉(zhuǎn)性做好人了,還是好好對待小姑。那是一年多的事情了。小姑今年又懷了,現(xiàn)在認(rèn)命了,不再揭過去的傷,將就著過日子。
小姑眼中的淚水已經(jīng)干涸,只留下縱橫交錯的淚痕,就好像這張臉此刻已經(jīng)碎裂。我坐過去握住她的手。講完了,小姑手一抹,鼻子一吸,臉柔和下來。
小姑其實只大我十歲。我記得毛旺外出打工的時候,她拿著一對鞋,叫我追上去給毛旺,而她躲在大榕樹下望著毛旺的背影流著眼淚。小姑是喜歡毛旺的,我知道那鞋她衲了整整一個月。我也知道阿爺嫌毛旺窮不肯小姑嫁給他,毛旺是想掙錢娶小姑才外出打工的,小姑是為了找毛旺才跟李大狗偷著跑出來的。我想問小姑毛旺在哪,我不敢問。知道在哪又能怎樣?小姑還能去找他嗎?我甚至想,小姑當(dāng)年不跑出來會怎么樣?會不會給阿爺拿去給他兒子換親續(xù)香火?如果換了親,會不會平平安安過一世呢?或者會好過現(xiàn)在嗎?小姑是可憐的,逃到大城市只落得更加凄苦。
再見那個男人我不叫他姑父,我叫喂。我恨他,又期望他能對小姑好,再不欺負(fù)她。
他對我的喂好似無所謂,還是嬉皮笑臉的,眼睛小到皮里去了。我以前只看他的笑,眼角那大片的皮縮成一壟壟的,像娘勾的菜畦,暖?,F(xiàn)在我覺到那菜畦包裹里射出來的光是陰寒的、詭秘的,令人厭惡。他現(xiàn)在是披著羊皮的狼還是變了羊心的狼?
小姑生了個兒子,有六斤。掉了這塊肉后,她整個人就迅速瘦了下去,衣服穿在身上原先有肚子撐起來,現(xiàn)在沒了肚子就顯得晃蕩。因為產(chǎn)后虛弱,小姑要住院,我每天要跑好幾次醫(yī)院。男人也去,他看他兒子也是那副德行,嬉皮笑臉的,沒點眼睛,我想那眼神應(yīng)該是柔和的,因為男人確實很開心,他每天都叫菜市場的殺雞婆殺只雞給小姑補身子下奶水。
家里的場子沒斷,斷了后面就不好再招生意來。沒人看門時店門半掩著,老客自己推門上樓,約好了湊一桌自己開臺。我煲好茶水放在桌上,他們自己倒。
醫(yī)生說小姑下周可以出院了。家里這個月都沒怎么整理,我趁晚上將三樓好好打掃了一下。
男人從外面回來了,一身酒氣,倒在沙發(fā)上。他朝我說,美佳,我有兒子了,高興啊。他們罵我做多了壞事,要斷子絕孫。哈哈哈哈,我就生給他們看。他笑了四聲。他的臉像充血的豬肝,嘴里噴出陣陣污濁的氣味。
我恨酒鬼,老家那個人曾用酒瓶砸娘的頭,鮮血汩汩地冒。我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回房掩上門。不久,我聽到了從廁所傳來的嘔吐的聲音。我出去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對這個男人,我痛恨、鄙夷,甚至害怕,卻又心懷希望,畢竟他現(xiàn)在是小姑的男人,是小姑兒子的爹。
我虛掩著門整理衣物。男人猛地推門進來,像一座山似的將我壓到床上。我用手打、用腳踢、用牙咬,我罵混蛋。他用衣物堵了我的嘴,腿壓著我的下身,肘抵著我的雙手,另一只手撕扯我的衣物。他的嘴胡亂地堵了上來,惡臭的味道讓我窒息。我用力掙扎,卻覺得眼前越來越黑暗,那黑暗又被鑿開了一個洞,我往里掉,越來越旋,越旋越快,隨著一陣劇痛,我就掉到了洞底。
醒來的時候,我的身子蓋上了床單。那個混蛋蹲在床邊,一副似哭似笑的討好樣。
我被這個混蛋毀了,就像多年前我的小姑一樣。我看見天花板上一對潔白的隱形的翅膀被折斷了。
見我睜開了眼,他說,美佳,我不對,我是混蛋,是畜生,但你別嚷嚷。我給你錢,你要多少?我給。他就去摸口袋。我仍舊那樣躺著,冷冷的,靜靜的,心底卻有千萬個拳頭想揍出去,一個個剛憤有力,撐得胸口疼痛無比。我想起我藏在包里的剪刀,在家磨的,起初是為了對付李二狗的。
他又抽回手扇自己耳光。他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都不能動你啊,是不?你喊我姑丈啊,我喝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覺得腰間藏著塊烙鐵,越來越熱,越熱越燥,就想干點什么。我喝酒,你姑從來只會罵我。你給我倒水,我就感覺腰間的鐵塊被水淋得吱吱響,那熱氣鬧騰得我心里癢啊。美佳,我不是有心的。我知道我以前壞,對不住人,被人罵斷子絕孫。我都當(dāng)?shù)?,我哪能還給孩子造孽??!美佳,我……我給你錢,你別說出去。
他又掏錢,掏出一把,放在床邊。我還是不動,像具挺直了的僵尸。他愣著看我,他說,我再去拿。他出去了。
我把那些錢推在地上,起身把房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推上了栓子。我咬著手背撕心裂肺地嚎哭,眼淚悄無聲息地在臉上沖出一條溪流,卻將所有的聲音都吞咽回肚子里。
五點鐘,進工廠拉垃圾的車子從樓下經(jīng)過,罪惡的一晚就這樣送走了。瞪著天花板發(fā)了一夜的呆,我想起了躺在醫(yī)院的小姑和小姑攬在懷里兒子。如果沒了這個男人,她們又會變得怎么樣呢?
放棄了藏在包里的剪刀,起身收拾好衣物,撿起掉在地上的錢,裝進包里,打開門,走到小姑的房里。我朝那個混蛋說,告訴我小姑,我跟別人去打工了。對我小姑好點,要不然,我會回來找你算賬。
我的牙齒是冷的、利的,它們在相互摩擦打架,它們就要咬人。
三
拖著旅行包上了車,我跟賣票的說到最遠的站下。沒有目的,只是想著離開這里,越遠越好。車子開了兩頓飯的功夫,把我扔到了終點站。
我失魂落魄地浪跡在喧鬧的街頭。
夜幕徐徐降臨。我爬上人行天橋,呆呆地望著下面光怪陸離的燈火和魚群般穿梭的車流。
夜再深的時候,人跟車都回家了,我還在橋上。
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群奇裝異服的男孩,他們把我包圍了,朝我吹口哨,拉扯我的旅行包,想拖我去住宿。
阿妹,你等我很久了吧?你們干嘛?都滾開,這是我妹。一個男子遠遠地朝我邊喊邊疾步走來,他應(yīng)該要比圍著我的這幫孩子大。
拉扯我的人漸漸松開了手,他們邊走遠邊回頭望,最后散去了。
他也走近了。他對著目瞪口呆的我笑。他說,阿妹,我們走吧。他的笑很調(diào)皮,透著狡黠。我不動,我不認(rèn)識他,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即使我沒有去處。怎么啦,阿妹?走吧。他過來拉我的手臂。
我沒反抗,仿佛一個沒有力氣的傻子,由著他拽。下天橋,走進胡同,再拐,又拐,最后到達一間小平房。
直到他開了門,我才回過神。我說你是誰?你為什么救我?為什么帶我來這?這是什么地方?我就站在門框邊,緊靠著門,不進屋,也不讓他關(guān)門。
他放開我,坐到椅子上。屋子里很簡陋,只有床、桌子、椅子和一臺發(fā)舊的電視機。
他點了煙,吐出一圈霧,用嘴吹散了它,很自然,很順暢。
我想走。
剛跨出了門檻,背后傳來了他的聲音。他說都這么晚了,你去哪?不怕再被人圍著或者賣了或者輪奸,你就走吧。
我被這幾個字撞得心生恐懼。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別無選擇,我又退了回來。我說,那你會賣了我或者強奸我嗎?
他猛吸著煙,吸到煙屁股燒到手指,扔掉。他說,又不是個個男人都是色魔。不過,如果你愿意,我會強奸你。他又笑,笑得陰冷。
我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強迫自己相信他,給自己一個借口留下來。我真的沒有去處了。
我還要搞清一個問題,我說,那你為什么救我又留我?
這次他答得很快,我想培養(yǎng)你,我想你跟我合作。他又繼續(xù)說,我是一個扒手。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一個人,特別是男人,生意很難做,有個女的掩護成功率大很多。我在天橋另一端看了你很久,知道你無家可歸,像我當(dāng)年。一半同情,另一半想培養(yǎng)你。你別鄙視這種三只手的行業(yè),有時候我們也義氣得很。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會動你的。現(xiàn)在你留不留下呢?他一口氣說完。
我說,好,我跟你干。
他叫吳樂,他的父親是一個高干,他的母親卻是一個沒名分的情婦,迪廳小姐出身。他父親因為巨額貪污被抓,所有家產(chǎn)在一夜之間被沒收。沒有經(jīng)濟來源,他的母親又開始跟各種不同的男人風(fēng)流。他看不下去,出走了,以扒為生。他做扒手已經(jīng)三年了。這些話是他躺在地鋪上跟我說的,我躺在他的床上。我說我真的叫阿美,你還真蒙對了。從此我就叫阿美,不叫引娣,不叫美佳,也不說姓,就是阿美。
吳樂買了張折疊床,我們睡一間屋。他比好多人都強,這種環(huán)境下他沒欺負(fù)過我。
開始的一個月我們瘋玩。吳樂每天跟我說做扒手的經(jīng)歷,教我怎樣判斷裝錢夾的口袋,怎樣使用長短不一的鑷子和剪刀,怎樣咀嚼大小不等的刀片,怎樣使用勾針,利用直針。有時候他也會帶我出去,我遠遠地看他怎么做動作,怎么擦碰一下就能把插在牛仔褲里的錢包勾出來。他說這些都是很普通的很易得手的小動作。我們用扒來的錢買很多好吃的,吃完了就看電視、睡覺,又出去。吳樂說我營養(yǎng)不良,應(yīng)該養(yǎng)豐滿些,面色紅透,不能給人看出窮酸。我覺得跟吳樂在一起很開心,漸漸感覺到做扒手的刺激和成就,我的身體也在這種新鮮興奮中慢慢圓潤起來。
兩個月后,我開始了我的第一次扒竊。頭天晚上我跟吳樂疊在了一起,是我愿意的。我笑吳樂,我說你跟我一間屋這么久,真能挺。吳樂說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會動你,我老想起我媽跟男人滾在一起,有些時候并不是她愿意的。吳樂的聲音讓我痛。我說,吳樂,你過來,我愿意。我們就睡一張床了。
我是在公交車上進行我的第一次作案的,選的是最擁擠的一路公交。吳樂說先選定目標(biāo),在快要到站的時候下手,下完手就溜,他會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像一個靦腆的中學(xué)生被男人們夾在中間,借助車子轉(zhuǎn)彎時的一點震動,假裝站不穩(wěn)地往目標(biāo)身上一撞,手中的勾針就已經(jīng)把他的錢包勾出來了,不過沒拿穩(wěn),掉到了地上。我趕忙用腳踩著,在到站的那一霎那,假裝彎腰系鞋帶,抓了錢包就跑。吳樂跟著我下車。錢包里雖然只有兩三百塊,我們依然很興奮。我們拿著錢下了館子,吃飽了就回去做愛。吳樂還分析我的作案過程,跟我講哪里該怎樣怎樣。吳樂說多做幾次就自然了。
我們的日子逍遙自在,沒錢了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得手了就大吃大喝,吃喝玩樂后就做愛。
吳樂氣喘噓噓地從我身上滑下來,側(cè)躺著望著我。他說阿美,其實你挺美的。做這一行,女人比男人有優(yōu)勢得多,我要再訓(xùn)練你,我們要讓機會時時刻刻都能存在,都能利用成功。
吳樂帶我去酒吧看陪酒女郎用眼神勾人,帶我去迪廳看性感舞女貼身扭臀,帶我去夜總會的舞場看脫衣舞。
我學(xué)會了用自己豐滿的胸脯與渾圓的屁股及柔軟的指尖從不同的角度去迷惑男人。
在火車站的售票大廳里,我打扮得分外妖嬈,穿著薄如蟬翼近似透明的網(wǎng)眼裙或絲質(zhì)七分褲,經(jīng)常插在那些兩眼色迷迷的單身男人的前面。吳樂就擠在他們的后面或站在他們的側(cè)邊,用刀片割他們的背包、褲袋、甚到防盜短褲。在公交車上,我站在那些色迷迷的單身男人背后,我的胸脯如同兩只沙田柚,在他們的背上擺過來擺過去,他們深吸一口、兩眼微閉,我就用刀片劃開他們的褲袋。舞廳里,我風(fēng)情萬種,邀請那些戴著頸鏈、名表的男人共舞,我柔軟的指頭絲巾一樣吊在他們的脖子上,用攝入心魂的目光望著他們,他們心猿意馬,我邊跳邊用剪刀剪他們身上的東西。
我跟吳樂很富有了,我們有錢買高級時裝,去海邊旅行,吃大餐住酒店。我們不存錢,錢好似來得越容易,花得也越盡興。
但我開始睡不好了,睡著了都像在瞟男人,跟他們賣弄風(fēng)騷,心懷鬼胎又淋漓盡致地跳貼身舞。我的夢中出現(xiàn)了戴著各種面具的女人,卷發(fā)的、焗紅的、長發(fā)飄飄的,涂著金色眼影咧著血紅大嘴的、素面朝天冷若冰霜的,她們純情、風(fēng)騷、性感、嫵媚、下賤。她們長得并不像我,但每一場夢醒,我知道她們就是我。
有一天晚上我做夢,夢見我在一輛大巴車上,整車都是男人,他們都是一副拉扯領(lǐng)帶寬衣解帶的饞樣。我貼著他們的身體一路扭過,收獲了所有的錢包和首飾。車子開到了菜花地里,我抓著東西跑,又不是逃命那種,倒像在追蝶嬉戲。那幫男人也下了車,他們追來了,卻又不是在追我。他們肆意地踩著菜花,碾爛的花汁浸染了花地,像是從我的胸口流出的血。我醒來,摸摸胸口,陣痛后的殘余還在。
吳樂很能睡,做愛后,他能像豬一樣呼呼睡去。有時我搖醒他說我的夢,他側(cè)身把手蓋在我的眼睛上,罵我神經(jīng)發(fā)多了當(dāng)然要做夢了,然后又呼呼睡著。我經(jīng)常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
那次吳樂盯上了一個男人,男人神情緊張地拎著一個手提包。吳樂說,看那人緊張的樣子,他居然將包摟在懷里。那應(yīng)該是個大貨,包里應(yīng)該很多錢。
我們一直跟著男人,從公交車到商店,看他買煙,看他進公廁,他最后進了一家面館,坐在過道邊,叫了面大口大口地吃,包在桌子下面的腳邊放著。
我跟吳樂進去找了個靠里的桌子交換了一下作案意見。我從過道出去,經(jīng)過他的時候,假裝高跟鞋扭了腳,碰了一下他的桌子。實際上我是在用腳把他的箱子勾出來,踢到他的身后。吳樂緊跟著也出來了,走到那人身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掉了煙盒在地上,在彎身的那一刻,把包帶一勾,帶走了。我們快速地鉆進旁邊的大超市,然后又從安全門走樓梯下來,再上了公交車。這么大的一個包,如果真是很多錢的話,我還是第一次干。我很緊張。
回到出租房打開包,包里是個黑漆的盒子。吳樂抽煙,他說別是珠寶吧?
我把盒子打開,里面一個透明的四方瓶,瓶里是些粉末,瓶上貼著標(biāo)簽,XXX骨灰。
一盒骨灰竟在我的手里。我想起家鄉(xiāng)的墳山,一些久沒人祭的塌墳里露出的頭顱骨,干季墳洞里微微閃動的鬼火,我仿佛聞到了尸體腐爛的氣息。我偷了別人的骨灰,讓他不能安生,他的陰魂會不會從此纏著我不放?啪地一聲,我把盒子關(guān)上。
吳樂的煙還沒燒到屁股,他吐著圈問我,啥寶物?我不說話,走到窗邊,推開,抱緊雙臂,使勁吸氣。吳樂掐掉了煙頭自己開了盒子。他看著我說,這有啥,丟了就是了。他的神情沒有他的話輕松。
他把盒子裝回包里帶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他是走遠去丟的。
我們用做愛來沖淡這件事。
過后,吳樂擁著我,我望著天花板,我說吳樂,我們不做這行了,去打工吧。吳樂說,打工多沒勁,我們能做啥?屁股坐開花還沒包煙錢呢。
我知道吳樂懶散,他以前嬌慣了,但事情總是能改變的吧。我說吳樂,我最近心里老堵,老做夢,夢見好多人要抓我。吳樂說那是你心理作用,想開就沒事了。
我說不行,我手軟了,上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個老太太哭得死去活來,我的手就不再靈活了。是救命的錢給偷了,她老頭才沒的。我又說吳樂,怎么不是我做的,我也覺得像是我做的呢?
我伸出兩只手,盯著手心手背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手上的紋絡(luò)慢慢放大開來,好似一張大網(wǎng)懸在半空中,隨時會掉下來。吳樂打了我的手背,他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睡覺,睡醒就沒事了。
可是睡醒了還是有事,我失手了。淫蕩的笑聲、搖曳的身影,還有閃閃爍爍的燈光做掩護,我照樣失了手。我把手伸進黃毛的口袋,碰到一個方形的堅硬的東西,像黑漆盒子,像盒子里的那個透明瓶子。我觸電似的縮了手。
吳樂跟著我出來,罵我,你怎么了?你這樣很危險?我說我沒辦法,我控制不了,我又看見那個骨灰盒了。吳樂吼我,他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你再看見那個盒子你就沒命。我雙手掩面,哭了。我說吳樂,我真的做不了。吳樂最后抱了我,說不做就先歇著。
我執(zhí)意不肯再做扒手。我想我原本是不能做這些昧良心的事的。我決定不再做這行的那天晚上沒做夢,睡得很安穩(wěn),一覺到天亮。
我偷偷去找了份工作,找好才告訴吳樂。吳樂,我明天要去廠里上班了。
四
我是看著招工告示走進去的。告示貼在門口,上方掛著“XX勞力輸出公司”的牌子。
老板是個大胡子,手下有三個兄弟。大胡子問我要500元押金,我說沒有。你從第一個月工資里面扣吧。我穿的衣服很性感,露肩低胸的蝙蝠衫,短褲配網(wǎng)格的絲襪。沒辦法,那陣我買了些能派得上用場的衣服,價格都挺貴的。我笑的樣子也變得虛蕩。
大胡子看了我一圈,嘀咕著說我做車間工浪費了。繼而大聲說,那就先試用吧,押金從工資里扣。
未婚證、流動證、健康證、暫住證,這些進廠必須的證件,我一樣都沒有,身份證是假的。但這份工作相對比較自由,想做交了押金就做,想走結(jié)完工資就可以走,不用任何證件和擔(dān)保人。但大胡子公司有個規(guī)定,沒做滿一年,走的時候押金就不退。
大胡子把我們送進工廠,按時計工錢。這個月去這個廠,下個月去那個廠,有時只是白天去,有時連著加兩三個通宵,時間地點都不定。工資由大胡子跟各個廠結(jié)算,然后他再跟我們結(jié)算。我們都知道大胡子肯定不止賺他所說的介紹費,但還是選擇給他剝削。
做了一個月,大胡子說我走運了,不用天天坐板凳磨手皮,給我一個吃喝玩樂又賺錢的機會。大胡子叫我穿漂亮點,帶我去某工廠辦公室,路上跟我說是做老板的秘書,陪老板出去應(yīng)酬,我的工資將按天計,三百塊一天,這算高工資了。我能做秘書嗎?秘書是什么樣的工作?好事會降臨在我身上嗎?
見到老板,大胡子對老板說,這是阿美。又對我說,叫唐老板。唐老板似笑非笑地盯了我一陣,說,好啊,就阿美吧。正好中午就有個應(yīng)酬,今天就上班,先練練。
我終于知道秘書是什么工作了,秘書就是跟在老板身邊,陪男人喝酒打情罵俏的女人。
唐老板說,這是我秘書,阿美小姐。肥臉老板瞇著眼睛湊過來,張著嘴巴半天沒合攏。我并不搭理肥臉老板,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說,老板你好。肥臉老板說,嘿,阿美小姐夠味道,又靚又冷。然后哈哈大笑。我不喜歡這種笑,我見過很多這樣的男人,知道這笑里面的齷齪,我也不喜歡小姐這個稱呼,小姑曾說過,別人都管賣的女人叫小姐。
我坐在桌邊,冷冷地看著他們虛假又精致地說笑。但飯桌上的男人女人都叫我喝酒,肥臉老板還死黏著湊過來跟我碰杯??吹剿^來的姿勢,我先一仰頭把酒倒進嘴里。
灼熱的火苗把我的腸胃燒得一塊一塊地掉皮,肚子里像是千萬條蟲子在鉆騰,就要鉆到喉嚨里來。我說我不能喝了,好難受。肥臉老板不肯,他說要喂我喝。他拿著酒杯,手卻在我肩頭上摸,眼睛從我胸口往里瞅。我討厭他直愣愣地盯我的胸部,一把推開他,說上廁所。
我聽見唐老板說,宋老板,別給阿美喝了,她新來的,酒量還沒練好,我來陪你喝。我就想這唐老板還是有點人情味的。
以后經(jīng)常跟著唐老板出去應(yīng)酬,也不全是吃飯,有時是談話簽合同之類的,我聽不懂,就是穿戴艷麗地跟去,一個花瓶跟班。
我再也不上拉做事了。唐老板不叫我上班的時候,大胡子會叫我跟他去各間廠子結(jié)帳,當(dāng)然,做大胡子的跟班,工資是減半的,我也多半是在外面等,大胡子并不想讓我知道他跟工廠交易的價錢。
我進勞務(wù)輸出公司第三個月的時候,吳樂被抓了,還判了刑,要坐一年的牢。吳樂這次不僅是偷,還傷了人。他在街上看見他媽跟一個男人回家,他跟蹤那個男人,晚上去偷,還用酒瓶砸了睡著了的男人的腦袋。本來是說要判三年的,他媽求那個男人改了口,把夸大了的傷勢跟財物收了回來,減了一半的刑。
我去看了吳樂,亂罵了一通。我說你他媽的要殺人又沒膽,你拿酒瓶有個鳥用,拿刀啊。我說,吳樂你就是一個好吃懶做、擔(dān)心怕事的混球!叫你跟我一起收手打工你不干,你干了不就沒事了嗎?我不是真想罵吳樂,就是恨,恨什么也說不上來。吳樂最后說,這里也很好啊,不用干活照樣餓不死。我說好,那你就在這里待一輩子吧。
走出看守所,我在墻角狠狠地哭了一把。吳樂跟我一樣苦,我們都沒有家,在這個城市孤苦無依地漂著。我想等攢夠了錢,還是跟吳樂一起做點生意,租間屋子,擺個小攤,安穩(wěn)過日子。
唐老板最終還是出賣了我,他的人情味也是假的,沒顯露,只是因為先前的誘餌不夠豐厚。
那次,唐老板說這次跟肥臉老板的交易很大,叫我應(yīng)酬的時候做好點,事成之后他會另外給我封紅包。
那天我喝得吐了兩次,他們還一個勁地叫我喝,連唐老板都一起灌我,后來我就不記得了。醒來后,我竟然睡在了床上,一絲不掛,身上很多抓痕,我旁邊睡著那個肥臉老板。
當(dāng)時我想起了那把剪刀,要能帶著就好了,往他的褲襠下咔嚓一下,剪掉這個城市壞男人的根。當(dāng)我用眼睛掃完了屋子里所有的利器后,放棄了我的想法。我想起了吳樂。咔嚓一下又能怎樣?弄不死他,我的下場會比吳樂更慘,弄死了他,我也要在這座城市給他陪葬。
這個城市就是這樣,我們都是在邊緣墻角爬行的螞蟻,被人碾死毫不費力。
我穿好衣服,掏光那家伙所有的錢,再把他的衣服從窗口扔出去。干完這一切后,他還沒醒。我又沖進衛(wèi)生間,接了一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潑。他驚起來罵我神經(jīng)。我摔門走了。
我去找唐老板,我說老板你賣了我,我不會去告你們,但你得給我錢。唐老板變了臉,他說裝什么清高,你們這一行不都是準(zhǔn)備賣的嗎?我不說話,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將所有的屈辱和悲憤都注入眼神里。如果眼神能殺人該多好??!可能他害怕了,語氣軟了下來。他說不就是為了錢嗎?他拿出幾張錢。我沒動,仍盯著他。他又拿出幾張。我抓過錢,我說是我賣的我就該得。
轉(zhuǎn)身走的時候我回頭對他笑,我說壞事干多了會做噩夢的!我不是在咒他,我說的是實話。我突然想到了跟吳樂干扒手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
大胡子信誓旦旦地說他不知道唐老板會那樣做。我懶得理。做他這一行的心里咋能沒底?我說我結(jié)帳,不做了。在這間勞務(wù)輸出公司做了五個月,每個月都押30%工資在大胡子那里。大胡子很爽快地連扣除的500元押金都給回我。我想他是心虛,他肯定在我身上賺了不少。原先想如果大胡子為難我,就順手牽羊干一次老本行,我對他的辦公室知道得很清楚??丛谄评嘶?00元押金的份上,我放棄了這個念頭。
五
好些天我像一只流浪狗,在這個城市游蕩。我不會再在晚上出沒在一些危險的地方,我躲進那種最廉價的出租房。
我在一家商場門口看到招工信息,應(yīng)聘貨架員。老板說主要工作就是擺放貨物,貨物缺了就補上。我要一天十二個小時看著這些貨架,看著來商場選東西的人,提防他們將貨物藏到不該藏的地方再順便帶走。
商場不大,除了我還有一個員工,老板叫她黃嫂。黃嫂左半邊臉布上了一塊紅斑。因為這個,黃嫂只能在貨倉看倉,工資也要低很多,但黃嫂卻是在這家商場干的時間最長的一個。黃嫂說,下個月她就要走了,她弟弟在東莞開了家賣湯粉面的小吃店,她過去幫忙做點廚房里面的事情。黃嫂說本來是這個月就走的,老板說還沒請到員工,扣著錢不給,要再等一個月。黃嫂還說,這家老板良心不好,請到的員工大多做不長,試用期一過就會借機炒人,其實是用一種欺騙的手段低價請人。
我木木地說,哦。只覺得這份工作才開始,便在黃嫂的嘴里抹殺了希望。
工作不累,卻無聊,除了偶爾去貨倉聽黃嫂嘮叨幾句,我?guī)缀醪辉趺凑f話。老板跟老板娘輪著收銀。老板瘦竹竿似的,尖嘴猴腮,小瞇眼閃閃爍爍的光叫人琢磨不透。老板娘卻肥得腰上蕩呼啦圈,而且,她嗓門奇大,中氣很足,一開口就像是開了喇叭。商場早上和晚上的人多些,正常上班時間多半是沒人的。沒人的時候,老板就打瞌睡,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
我發(fā)現(xiàn)老板跟老板娘沒事的時候都喜歡盯著我看。老板是在半閉的小眼里偷偷瞟著,老板娘是邊磕著瓜子邊直愣愣地盯,有時還會嚷一句,貨沒擺整齊。這是在監(jiān)視我,看我有沒有躲在角落里偷懶或者偷吃。我會在跟他們目光相碰的時候,冷冷地剜他們一把。我知道老板娘不喜歡我,她跟老板說我的眼睛有鬼火,冷冰冰的,準(zhǔn)是一肚子壞心思。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老板并不只是監(jiān)視我。我蹲下時他盯我低腰牛仔褲下滑露出的腰;我站在凳子上打掃架上灰塵時他盯我的兩腿;我彎腰前傾時他又借機走近來,眼神又想往我T恤大領(lǐng)口里面鉆。我知道老板那見不得人的眼光所隱含的心思。做扒手那陣我享受男人的這種眼光,在這眼光中尋找機會??墒乾F(xiàn)在,我討厭,惡心,仿佛這眼光穿透我的衣物,蹂躪著我。
黃嫂要辭工的最后一天,老板娘帶著黃嫂去選貨了,叫我自己去貨倉搬貨,她說以后貨倉也是我做了。
貨倉的門很窄,進去后我把它虛掩著。挪好貨物轉(zhuǎn)身時,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隨后一只手在我身上亂摸亂扯,像骷髏骨夾緊過來。我拼命地推、踢、打。他放開了我的嘴,用手臂箍緊我的腰,將手插進我的內(nèi)褲,在我下面胡亂地抓著。我不知道這個柴干一樣的男人怎么那么大的力氣。我扭不動,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趁著他喊疼松勁的那一瞬間,我跑了出去。
我碰到了老板娘。她跟黃嫂的腳下堆著一堆剛卸下來的貨,正在那里準(zhǔn)備喊我跟老板來搬。她的聲音還沒發(fā)出來,看到頭發(fā)凌亂的我,嘴巴就張著定格了。
我回來要工資?;貋淼臅r候老板跟老板娘都在柜臺,他們正吵著。一看見我,老板娘就指著罵起來了。她罵我勾引老板,罵我陰陰冷冷的,一肚子壞水。
被一條瘋狗咬著。我只能這樣想,冷冷地拿眼盯著她唾沫橫飛的嘴巴和似要戳過來的手指。我說,我來要我一個月的工資。我是沒有表情的,聲音冷得人牙打顫。
老板一直不出聲。老板娘又開始罵,罵我還有臉要工資?罵得腰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我冷笑著吐出兩個字,潑婦。你罵我是潑婦?她上來打我,扯我的頭發(fā),揪我的衣服。我說你就是!我咬她的手背,咬著不放。
老板過來拉我們,黃嫂也來了,黃嫂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準(zhǔn)備走。黃嫂將我拉到一邊,說算了吧,走吧,我早說過這兩人不是好東西。我不服氣,黃嫂怕我吃虧,硬拽著我走了。
黃嫂原先是住在老板的倉庫里,她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要搭傍晚的車走。我將黃嫂帶到我的出租房里坐。黃嫂問我接下來準(zhǔn)備做什么?我說不知道。她問我有什么親人朋友在這里。我說沒有。我告訴黃嫂,在這個城市就我一個人。黃嫂嘆了一口氣,看著我。她看我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娘,我想起我叫她不要死早了,我還得回去看她。
黃嫂說,你一個閨女家,在大城市遭這份罪,也真夠可憐的。不如跟我一起去東莞吧,我弟的小店新開張,說還要請個服務(wù)員呢,你去,我說說。
這次哭跟以前不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哇出來,眼淚是暖的,打濕了黃嫂的肩頭。
跟黃嫂走時,我只有一個旅行包,與我來這城市時一樣。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我想到了吳樂,想到了小姑,想到了大胡子,想到了老板和老板娘。
不甘心就這樣便宜了那對無恥的店主,我對黃嫂說我去打個電話,我還記得收銀臺旁邊貼著的那幾個數(shù)字。
老板娘的聲音從電話里氣沖沖地吼出來,仿佛還帶著火藥味。我真希望我跟黃嫂走后他們能大打一場,最好打得頭破血流,砸得商場稀里嘩啦。
捏著鼻子,我說,你聽好了,我在你們店里的食品罐里安裝了遙控炸彈。今晚十二點前,準(zhǔn)備好三萬,放在路口電話亭的垃圾桶里。否則,你就等著被炸個稀巴爛吧。這是我從電視里看到的鏡頭。
老板娘應(yīng)該是被我嚇到了,好久才尖叫起來,你是誰啊?你說真的假的?然后驚慌地喊老板的名字。
掛了電話,我得意地往回走,我仿佛看見老板跟老板娘驚恐又頹廢地坐在一堆瓶瓶罐罐中間,一個罐子一個罐子地撬,手忙腳亂地尋找。
回去看到黃嫂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一口面包一口礦泉水地吃著晚餐。
我將要跟她去另外一個城市,那個城市會不會也一樣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仍是要在它的邊緣凄苦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