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批評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戲劇批評即戲劇評論,核心在于評議新近的戲劇創(chuàng)作和演出,緊跟戲劇發(fā)展的新動向、新收獲和新問題。廣義的戲劇批評則還包括戲劇理論和戲劇美學研究。在批評實踐中,廣、狹二義交融互構。新時期以來的戲劇批評,經歷了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的高開低走,再到2000年以后的逐步復蘇,有繁榮也有低迷,有高潮也有低谷。對新時期以來戲劇批評的發(fā)展歷程作前后兩個二十年的劃分,理清戲劇批評在各階段的整體走向和基本特征,總結經驗,反思緣由,可以為新時代戲劇批評的新發(fā)展提供借鑒。
若以2000年為界,可以把新時期以來的戲劇批評分為前后兩個階段?!扒岸辍卑ㄐ聲r期和1990年代,“后二十年”指2000年以后至今。
“前二十年”戲劇批評可謂高開低落。所謂“高開”,指新時期的戲劇批評十分活躍,以“戲劇觀”討論為最。新時期的思想解放帶來戲劇創(chuàng)作和舞臺演出的雙重繁榮,也激發(fā)了戲劇批評的活躍?!都偃缥沂钦娴摹贰秷蟠夯ā贰段磥碓谡賳尽返取吧鐣栴}劇”的熱度同樣引發(fā)了戲劇批評的熱情。1980年起圍繞“話劇怎么辦”、“話劇民族化”等話題展開認真討論。但當問題劇的涌現日漸凝固于模式化之時,以及對“易卜生—斯坦尼模式”的過度尊崇,反過來又促使大家作戲劇觀念的反思。黃佐臨的《漫談“戲劇觀”》舊文新說,被認為“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重要問題。特別在今天, 這個問題更有其突出的意義”;“時至今日,我們的戲劇觀還是單一的。長此以往我們將何以開拓話劇的新局面?我們戲劇的路子怎能越走越寬? 戲劇形式怎能越多樣呢?這就是我們今日深感有必要重提戲劇觀的原因”。[1]1980年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漫談》“實質上提出的仍然是一個‘戲劇觀’的問題”。[2]由此興起“戲劇觀”大討論,百家爭鳴。
此后的戲劇批評包括圍繞《戲曲藝術的轉折與發(fā)展》一文的討論,1986年5月珠海的全國戲劇美學學術討論會就戲曲藝術特征、現代戲曲發(fā)展等問題的爭鳴,對荒誕川劇《潘金蓮》的批評等??傊?,新時期的戲劇批評一片欣榮?!吧蟼€世紀80年代的戲劇理論批評是意氣風發(fā)的,戲劇理論的探討、戲劇的論爭以及戲劇批評諸方面,是十分活躍的。在中國話劇史上堪稱最興盛的時期”。[3]
“戲劇觀”問題實質是戲劇發(fā)展的危機問題。內有對“寫什么”和“怎么寫”、“演什么”和“怎么演”的爭論,外有影視文娛對觀眾的分流,加之荒誕派戲劇等西方現代文藝思潮對現實主義傳統(tǒng)的激蕩?!凹?、干、淺”和“熟、老、舊”都是問題,尤其前者?!皯騽∮^”討論找到了戲劇危機的病根,“遺憾的是,理論界的這場討論的重心在不知不覺中轉移了,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時刻里前行列車的道岔被搬上另一路”,“理論重心的轉移自然使戲劇危機轉嫁”。[4]“戲劇觀”討論迫近問題的真相,但時乖運蹇,隨后戲劇批評跌入低谷。
20世紀90年代戲劇所處的社會語境迥異于新時期,戲劇的問題意識和介入精神銳減,又受到經濟大潮沖擊和文娛流行文化的競爭,“戲劇進入步履蹣跚的所謂‘后新時期’”,[5]必然連帶戲劇批評危機的加重?!?0年代,戲劇批評勢頭卻一下子跌落下去,是戲劇理論批評失語的時期,學院派也隨之銷聲匿跡”。[3]當狹義的戲劇批評萎靡不振時,廣義戲劇批評即戲劇美學、戲劇理論研究尤勝一籌,如對“探索戲劇”“三大戲劇體系”“劇詩說”等的討論。
“后二十年”的戲劇理論論爭此起彼伏,成為戲劇批評的重要構成。互聯網、“兩微”等新媒體對戲劇批評的形態(tài)變革也產生了影響。與此同時,不僅戲劇危機依舊,戲劇批評自身也出現了危機,批評的“失語”和“囈語”并存。
2014年上海戲劇學院“E時代的戲劇批評”學術研討會
2017年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戲劇與戲劇批評研討會
“當代戲劇之命運”爭鳴為新世紀的戲劇批評打響開場鑼鼓。魏明倫關于當代戲劇命運不無悲觀的洞見,引起爭論。2003年中國戲劇家協會聯合《中國戲劇》專門召開研討會,進而又引出羅懷臻的“‘傳統(tǒng)戲劇現代化’‘地方戲劇都市化’這是中國戲劇擺脫當下困境的一項重要選擇,它也是不以人的情感和意志為轉移的必然趨勢”[6]等論斷。繼而,“重建中國戲劇——地方戲曲如何與時代同步發(fā)展”研討會在2004年應際而生。本階段的戲劇批評還包括對“劇詩說”“三大戲劇體系”等理論問題的再研討,以及對“前海學派”“現代戲劇”“現代戲曲”“原創(chuàng)戲劇危機”“20世紀中國戲劇史書寫”等問題的論說,也包括時下關于戲劇“文學性”“后戲劇劇場”等現象的批評。
2000年以后互聯網在國內蓬勃發(fā)展,為網絡劇評提供了新空間。網絡劇評可以追溯至2000年12月1日晚北京“70”劇社在清華大學藝術中心首演話劇版《第一次親密接觸》,以及2001年3月20日晚北京人藝上演的同名話劇。此后,與戲劇相關的網站、社區(qū)、論壇、貼吧興起。劇團等開設主頁,專業(yè)戲劇人、業(yè)余愛好者等在網上以各種方式交流戲劇話題。2009年起“兩微一端”普及,推動著戲劇批評形態(tài)的新變化,微博、微信等成為自媒體劇評的活躍領域。以新浪微博為例,不勝其數的戲劇家、導演、演員和戲劇學者等開通賬號,發(fā)表大量劇評,涵蓋導演心得、觀演交流、演員評價、新潮理論、戲劇市場、票價問題、文藝政策等。2014年5月上海戲劇學院舉辦“E時代的戲劇批評”研討會,微博匿名劇評人“押沙龍在1966”、“北小京看話劇”成為會議熱議的話題,形成新媒體時代戲劇批評的新景觀。
較之1990年代,新世紀的戲劇批評有所復蘇,“但一個新的因素是,戲劇批評為看不見的金錢之手所操縱,相當部分的戲劇批評被稱作‘票房評論’”?!捌狈吭u論”“人情評論”“紅包評論”屢見不鮮,亂象叢生,于是出現了對戲劇批評的批評。戲劇批評危機主要出現在狹義的戲劇批評即劇評領域。一方面是嚴肅戲劇批評“失語”,“真批評”缺失;另一方面是“假批評”的“囈語”和泛濫。不正常的戲劇批評雖被百般詬病,卻又如頑疾般層見疊出。
作為文藝批評的主要構成,戲劇批評同樣存在“庸俗吹捧、阿諛奉承”,“信奉‘紅包厚度等于評論高度’”[7]等問題。傅謹曾指出:“說目前的戲劇批評不正常,并不是說戲劇評論在整個戲劇創(chuàng)作、演出大環(huán)境里完全缺失。恰恰相反,幾乎每個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劇目出現,我們都能從媒體上和專業(yè)報刊上讀到許多評論文章。然而,我想坦率地指出那個公開的秘密——這些評論文章,多數都是由創(chuàng)作者或創(chuàng)作部門‘組織’、通過種種人情途徑委托專家和記者撰寫的。其中相當部門還通過有關部門買到了報刊的版面才得以刊登問世,一個無法回避的潤滑劑就是‘紅包’”。[8]此外還有媒體批評,“媒體批評指的是以報紙、電視等傳統(tǒng)媒體為主要載體的戲劇批評,它雖然也包含以網絡為
媒介的部分,但不等同于網絡批評”,“所謂的‘人情批評’、‘紅包批評’、‘圈子批評’主要出現在媒體批評中”。[9]這類戲劇批評可謂批評的“囈語”,往往以無傷大雅的闊論裹挾“皇帝新裝式”吹捧,成為人情劇評、紅包劇評、票房劇評的水軍。
這類劇評大行其道跟“真批評”的失語有關。“所謂‘真’,自然是說戲劇批評要說真話。有好說好,有差說差;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實事求是,不說假話”。[10]所謂失語,主要指學院派戲劇批評的缺席。原本活躍的批評家較少或不再從事批評活動,成為沉默的多數。戲劇的繁榮帶來戲劇批評的興盛,戲劇的衰微也會連帶戲劇批評的萎靡。當前各種評獎、競賽催生了大量的原創(chuàng)劇作和舞臺作品,自然佳作不多,才有了近來關于“原創(chuàng)戲劇危機”的討論。好劇寥若晨星,庸作指不勝屈,批評家的熱情被澆滅,對平庸之作或避而遠之,或熟視無睹。尤其是當人情劇評、紅包劇評、票房劇評鳩占鵲巢之時,批評家的淡漠和缺位無疑等同于將批評的陣地拱手相讓,客觀上也縱容了“假批評”的堂而皇之。
不說話(失語)和說假話(囈語)既違生活真實,也違藝術真實,是當前戲劇批評的主要問題。這些年來,我們對戲劇批評的各種強調、憤懣、反思、呼吁、拯救之聲不絕于耳。大家對戲劇批評問題的討論已經到了事無巨細、刨根究底的地步。并且我們也找到了戲劇批評之所以每況愈下的種種緣由,也提出了破除戲劇批評危機的各種理論和對策。如果我們將這些理論和對策落地,付諸于批評實踐,即便不能徹底化解戲劇批評危機,至少情況不至于像今天這樣糟糕。
當前大家對戲劇批評的問題看得明白,想得透徹。但若一味大談理論,缺乏知行合一,純粹的談論只能是理清“誰之過”和“怎么辦”的地步,所起的效果頂多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反觀批評實際,行動者終歸是少數。要想讓批評家一夜之間披掛上陣,或許只是戲劇性想象。新時期的戲劇批評可以就劇而論,暢所欲言,商榷爭鳴。如今也有過去不曾具備的優(yōu)勢,比如戲劇批評的介入途徑和發(fā)聲渠道更為多元,尤其是微博、微信出現的劇評不可小覷。“北小京”、“押沙龍”等活躍于自媒體的劇評人原本只是以戲劇愛好者的身份撰寫劇評,不料在短時間內聲名鵲起,正在于他們是付諸實踐的講真話的劇評。
實景園林昆曲《牡丹亭》劇照
戲劇批評危機是頑癥,但非絕癥。當我們已經理清戲劇批評的病癥之所在,并可以開出各種良方的前提下,戲劇批評如何行動起來,知行合一,尤為關鍵。從紙上談兵到坐言起行,一紙之隔,一步之遙。有難度,但更大有可為。
一是應當恪守講真話的、有感而發(fā)的、為藝術的戲劇批評。盡管批評的視野、角度、理論和方法有別,但作為批評家的立場和態(tài)度要真誠,要有為藝術的情懷和學術批評的操守。誠如“北小京”2012年3月2日在新浪微博回復網友評論時所說:“我寫,為給死水一潭的面子劇評添一顆沉湖石子,更為激起千層浪,讓大家認識到,聽實話才能進步,才能從自愛自憐的戲劇情節(jié)中迅速成長!”
二是要轉變批評的思維?!拔乃嚺u就要褒優(yōu)貶劣、激濁揚清,像魯迅所說的那樣,批評家要做‘剜爛蘋果’的工作,‘把爛的剜掉,把好的留下來吃’”。[7]有的批評者對于平庸之作和劇場亂象,往往有“是否值得一評”的疑慮,進而可能不置一詞。戲劇作品有優(yōu)劣之分,戲劇批評有高低之別,但對于批評對象本身不應刻意區(qū)別對待,既要褒揚佳作,也要容得下與其他作品的對話。
川劇《欲??癯薄穭≌?/p>
三是應當保持批評的當下性,特別是對戲劇新現象的敏銳甄別。以每年一屆的中國原創(chuàng)話劇邀請展為例,2015年首屆以來共有166部原創(chuàng)話劇受邀在北京展演,共演出677場。單是一個話劇邀請展,作品數量和演出場次就已如此繁多,遑論其他話劇展演、戲曲劇作及其演劇,以及其他形態(tài)各異的戲劇作品、泛戲劇表演藝術等。但凡這些戲劇作品、戲劇現象都可以進入批評家的視野。
四是戲劇批評的媒介渠道和發(fā)聲方式應當多元化。在傳統(tǒng)紙媒刊物舉步維艱,專業(yè)戲劇期刊數量有限,刊發(fā)劇評文章尤為稀缺的情況下,學院派戲劇批評不妨向“北小京”“押沙龍”學習,以實名或匿名積極利用互聯網、新媒體平臺進行戲劇批評,實現戲劇批評在傳統(tǒng)媒體與新媒體的融合發(fā)展中前行。
五是戲劇批評要能跟得上新時代戲劇發(fā)展的新步伐。當前的戲劇生態(tài)、戲劇形態(tài)與新時期乃至與新世紀前十年均有很大的不同。借用漢斯-蒂斯·雷曼的“后戲劇劇場”理論,批評家面對今天出現的各種“后戲劇”表演藝術,在秉持傳統(tǒng)戲劇批評話語之外,也應及時跟進和吸納相應的理論批評話語,才能更好地與多元共生的戲劇新形態(tài)形成貫通,才能對戲劇新現象作出與時俱進的新批評。
戲劇批評的新發(fā)展不僅是文藝批評自身的內在規(guī)律和藝術使命使然,也應當反哺戲劇藝術的前進,從文藝批評的角度深化對藝術表現時代的深刻理解。正如別林斯基所說:“批評總是跟它所判斷的現象相適應的,因此,它是對現實的認識”;“在這時說不上是藝術促成批評,或者批評促成藝術;而是二者都發(fā)自同一個普遍的時代精神。二者都是對于時代的認識”。[11]新時代戲劇的新發(fā)展,既要寄望于案頭和劇場花開兩朵,交相輝映,也需要戲劇批評的大作為。
注釋
[1]陳駿濤、黃維鈞:《“戲劇觀”重話》,《人民戲劇》,1979年第11期。
[2]陳恭敏:《戲劇觀念問題》,《劇本》,1981年第5期。
[3]田本相:《呼喚學院派戲劇理論批評的回歸》,《文藝報》,2014年6月27日。
[4]馬也:《理論的迷途與戲劇的危機——對當代中國話劇的思考》,《戲劇觀爭鳴集》(第二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108-109頁。
[5]董健、胡星亮:《中國當代戲劇史稿》,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版,第269頁。
[6]羅懷臻:《重建中的中國戲劇——“傳統(tǒng)戲劇現代化”與“地方戲劇都市化”》,《中國戲劇》,2004年第2期。
[7]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
[8]傅謹:《呼喚多元的戲劇批評》,《劇本》,2001年第8期。
[9]谷?;郏骸丁霸趫觥保簩I(yè)戲劇批評發(fā)揮效力的途徑》,《戲劇》,2014年第5期。
[10]榮廣潤:《有見地的戲劇批評仍然薄弱》,《解放日報》,2017年4月20日。
[11][俄]別林斯基:《關于批評的講話》,《別林斯基選集》(第三卷),滿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5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