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師范大學畢業(yè)后,魏明本可以回到鴨鎮(zhèn)當一名教師,但他志不在此,留在了省城。自出生到所謂的高四畢業(yè),好不容易考上大學,長達二十年的鄉(xiāng)村生活不僅沒有讓他形成鄉(xiāng)土情懷,反而加深了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厭煩和對熟人社會的深惡痛絕。其實很多朋友都是農村出身,但像魏明這樣不失任何時機地急于表達他對農村的憤怒和攻擊的,確實少見,總之給朋友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一個自幼生活在城里名叫顧益群的家伙,曾有鑒于魏明的一貫秉性,蓄意地在飯桌上向后者提出“什么時候邀請大家去你老家吃一頓農家飯嘛”,不僅遭到了魏明的當場拒絕,而且二人多年的友誼也就此暫停。
魏明的前女友們,很大一部分其實都是朋友們介紹給他的,或者帶到飯桌上被魏明厚顏無恥搶先得手的。但即便如此,他跟她們分手后,這些大家都熟悉的女孩往往就人間蒸發(fā)了。他不許她們出現(xiàn)在自己的朋友圈,如果她們膽敢出現(xiàn),那么他就不出現(xiàn),而如果他和她們“巧遇”于某張朋友的飯桌,他會冷酷地說:“后果自負?!蔽好鳠o性別差的暴力傾向確實臭名昭著。幾乎所有前女友都飽受過他的老拳。也只有一身肥肉體重超過兩百斤的顧益群敢偶爾拿他開個玩笑。那句農家飯的提議若出自別的朋友之口,魏明怕是要掀桌子的。
雖然除了上述兩大缺點魏明渾身長滿了優(yōu)點(后者才是大家接受他作為多年老友的原因),但在顧益群看來,魏明他媽的真不夠哥們兒,你跟劉娜不談了,我顧益群為什么就不可以跟她試試?蓄意激怒魏明并讓對方率先提出絕交,現(xiàn)在看來可以說是顧益群老奸巨猾的所在。他確實于之后單獨約過幾次劉娜。劉娜有沒有從了他,誰也不知道,因為以古道熱腸聞名于世熱衷于分享個人經(jīng)驗的顧益群沒說。不過劉娜對他說過有關魏明的一件事,顧益群還是分享了。
劉娜說,魏明像所有人一樣,睡覺也愛做夢,做完夢醒來也愛對枕邊人復述。不過,魏明無論置身何地,無論夢見何人何事,夢中的場景是永恒的,那就是誰也沒去過的魏明的老家——鴨鎮(zhèn)塘村。魏明雖然永遠不會把劉娜帶到實地去考察一下,但還是樂于口述一番。他夢見劉娜從公司里辭職了,站在他老家房子后面的河邊看著那株桑樹發(fā)愣。越過草垛,魏明還看到他媽媽蹲在河邊的那個石板上淘米,看樣子是準備做晚飯。他想問問他媽米淘得夠不夠,畢竟劉娜來了。這時候魏明早已死去的父親卻從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嚇醒了。
“而且哭了?!眲⒛日f。
總之,這些年,魏明跟顧益群等一干朋友一樣,混得并不好。工作換來換去,談了那么多女朋友一個也沒留住。索性按眼下的硬性標準來看吧,魏明都快四十的人了,沒房沒車沒錢。最要命的是魏明去年還出了場車禍,在打工子弟小學門口被一輛送孫女上學的電動車撞了。幸運的是,魏明活了下來,不幸的是,魏明一條腿瘸了。比貨真價實的瘸子好點,比起不瘸的人還是較為明顯。而更大的不幸是,撞他的人是比他還窮的人。善良的魏明曾在病床上請求已經(jīng)因病復合的老友顧益群,如果有可能的話,能否替他看望一下那個孫女?他說,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每天都能聽見那個小姑娘哭。“告訴她,別怕?!?/p>
朋友們最終還是以探望老友的名義成群結隊地來到了魏明的塘村老家,并且實打實地吃了一頓由魏明老母燒煮的農家飯。顧益群因臨時有事,反而沒吃上。有劉娜透露的點滴信息做底子,大家沒有對魏明的塘村老家表示出失望和驚喜。嗯,確實差不多,塘村有一條小石子路,路的右側是農民家,左側則是一條長滿水葫蘆的接近于臭水溝的小河。在河岸,是農民們碼垛的柴草堆。河對岸則是郁郁蔥蔥的農田。眾人吃的農家飯就是對岸農田所出,而把它們燒熟的是從此岸柴草堆魏明老母拔出的一捆干草。至于魏家的三間瓦房,因無劉娜提供的信息,大家進了門不免有點不好意思。確實寒酸了點。堂屋的地上毫無規(guī)則地堆積攤放著竹弓、塑料薄膜、紅薯、土豆等,廚房里的大灶則因年深日久黑乎乎的。魏明老母一會兒弓身添柴,一會兒又如鬼魂一般揭開鍋蓋飄蕩于煙霧之中。魏明的房間也僅一床一桌,別無長物。值得一提的是,因行動不便,魏明苦于到屋后茅房里如廁,一只敞著口的糞桶就在床尾不遠處經(jīng)久不息地散發(fā)著臭味。見此情形,眾人哪里還有心在魏家吃飯,一致決定把母子二人就近接到鴨鎮(zhèn)的農家小飯館吃飯,但這再次遭到了魏明的嚴詞拒絕和厲聲呵斥??紤]到魏明的固有脾氣和現(xiàn)實處境,大家不敢堅持,只好就范。
飯間,眾人除了安慰魏家母子,確實也找不到什么好話來說。魏明倒是表現(xiàn)坦然,熱情異常,居然還幽了一默,說:“可惜顧益群沒來?!?/p>
回城路上,大家都心情沉重,沒人說話。眾人都給魏明老娘塞了或多或少的錢。但也就這點心意了,誰叫我們都是窮人呢。反正他們覺得自己是再也沒有勇氣來鴨鎮(zhèn)塘村了。和他們剛才飯桌上安慰母子二人的話相反,誰都篤定,魏明那條腿確實廢了。因為這是醫(yī)學,而醫(yī)學是科學。他們?yōu)樽约耗芰τ邢?,沒法從命運的角度幫助這位因意外殘疾只得返回破敗老家的老友而深感羞愧。
顧益群來過的次數(shù)最多。有結伴的情況,更多的是自己來。
據(jù)顧益群說,魏明不打算回城了,人到中年,他坦陳自己大學畢業(yè)留在城里在世俗層面未必是明智的。就說他的一個師范同學吧,與他相反,回到了鴨鎮(zhèn),早早分到了單位的福利房,早早地娶妻生子,現(xiàn)在都當副校長了。這難道不是魏明未曾走但在當年完全可以走的另一條路?一條是通往副校長的路,一條則是通往殘疾孤寡老人的路,在最初選擇的時候,誰也沒法預測。也不是后悔,而是奇妙。魏明說,他不會簡單地把這個理解為選擇的對與錯,而是,“怎么說好呢……命?報應?”這有點玄了,顧益群也不擅長,他只能活躍氣氛,建議魏明學學張海迪、海倫·凱勒之類的。所謂塞翁失馬,“哈,我記得這個故事里確實有個瘸子。”
“最近跟劉娜還有聯(lián)系嗎?”魏明問。
“操,”顧益群趕緊搖晃自己的肥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魏明似乎眼角含淚,居然對顧益群吐露起了衷腸。他說,他交往過的女朋友中,最念念不忘的其實就是劉娜。顧益群沒說假話,劉娜的手機早就停機了。即便如此,回城后顧益群還是找了找劉娜,目的無非是轉達殘疾人魏明對她的懷念,但確實沒找到。
太慘了。寫到此處,筆者都要同情魏明了。不過,這并非事實,或并非事實的全部。
魏明畢竟是塘村唯一的大學生,在鴨鎮(zhèn)的同齡人中恐怕也不多見,不少鄉(xiāng)親至今還能聽見二十年前魏明考上大學時燃放的鞭炮聲。到底算一個曾經(jīng)的體面人,起碼也是一個體面的殘疾人。親戚朋友探望者絡繹不絕。顧益群說,為了使探望者有個良好的印象,魏明不僅將床尾的糞桶移至別處,三間瓦房也翻修一新。鑒于他的傷殘狀況,鴨鎮(zhèn)政府和塘村大隊分別上門表示過關心。當時顧益群也在場,政府甚至還考慮到魏明當過報紙編輯,表示鴨鎮(zhèn)文史館確實缺一個事業(yè)編名額。不過,這年頭事業(yè)編需要公開招聘,要走程序,所以還請魏明魏大學生恭候一段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此事成真,魏明確實因禍得福。所有的朋友都是社會閑散人員,事業(yè)編還了得。
而且顧益群多次往返鴨鎮(zhèn)塘村也并非他與魏明交情深于旁人。他第一次來就發(fā)現(xiàn):鴨鎮(zhèn)距離城里沒想象的那么遠,而此處發(fā)展緩慢,在日新月異的當下,確為難得一見的鄉(xiāng)野風光;更牛逼的是,鴨鎮(zhèn)野河野塘甚多,且靠近長江,對于四下尋找水域的釣魚發(fā)燒友顧益群來說,真是意外之喜。也就是說,他每次都是扛著釣竿來的。到了飯點,就直奔魏明家,扒兩口飯,順便聽后者扯幾句淡,然后嘴一抹再奔河塘。
自然而然的,賦閑在家靜候事業(yè)編考試的魏明最后也扛上釣竿跟顧益群一起去釣魚了。對河塘和釣魚,魏明可謂輕車熟路。所以,與其說是一位城里的老友下鄉(xiāng)來看望一個殘疾人,不如說,一個城里人和一個農村人,在酒友之外,又成了釣友。而且這絕非農村人陪城里人。塘村人看到的景象是,那個城里人無論來不來,魏明每天天毛毛亮,就騎著電瓶車在一陣雞鳴狗吠中去釣魚了。電瓶車上可看不出他瘸不瘸。
“半年后去文史館上班后,就沒有這個閑功夫咯?!蔽好髡f。
半年后的某天,顧益群一如往常來魏明家喊他釣魚。魏明沒有像平時那樣瘸著走出來,僅僅在窗口露張臉說不去,叫顧益群自己去。后者沒多想,就自己去了。中午到魏家吃飯,居然冷鍋冷灶沒飯吃。確實沒看到魏明老母,顧益群沒好多問,想,魏母恐怕出門忙什么事去了。魏明也確實從來不會做飯。顧益群只好喝了兩瓢涼水,又去釣魚了。
“今天魚真的太好釣了,你真的不去?”“不去?!蔽好髡f。
魚獲相當豐富。顧益群一直釣到天黑,不打算晚上再到魏明家。所以他至今也沒明白自己是怎么到魏家的。也就是說,他還是到了魏家。大家普遍認為,他打算到魏家顯擺一下自己的魚獲再走,只是后悔了而已。此時魏明還沒有把因為筆試不合格,文史館為他量身定做的職務被另外一個更年輕更優(yōu)秀更健康的應屆大學生搶去了的噩耗坦誠相告。
冷鍋冷灶,和中午的情況差不多。不過,堂屋的桌上有一盤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看來魏明自己到鎮(zhèn)上鹵菜店去了趟。他已經(jīng)坐在那喝了起來。見顧益群來了^魏明又找來一個杯子。
這頓酒,魏明給顧益群講了前一天后者沒來他獨自去釣魚時發(fā)生的一件奇事。鑒于對話描寫的繁復噦嗦,筆者將用魏明的口吻復述。
我一大早就去江邊那個溝里釣魚,可能我去得太早了,釣了很長時間天都沒亮。對,我什么也沒釣到,這不重要。后來天終于有點亮了,我看見魚浮已經(jīng)被拉到水下了,所以我拎,但沒有,空的。這時候,我看到大堤上有一個黑影,像個老頭。確實是個老頭,因為他走了過來,站在旁邊看我釣魚。說不清長相,我看魚浮,沒看他的臉。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說話。他說你現(xiàn)在釣不對,釣魚最好等漲潮了釣。我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漲潮。他說還要過幾個鐘頭??傊f話很內行,對潮水對長江很懂的樣子。我說你是在江里打魚的吧?他說現(xiàn)在漁政部門不給人在長江里打魚了,捕魚證收走了,說要保護大自然什么的。我說那你以前在江里打魚都能打到什么魚?他笑了,他說那就沒根了,好的時候能打上百斤魚,差的也就十來斤。最大的呢我問。最大的有二三十斤吧。我說那你這樣的再叫你釣魚就沒什么意思了。他說是,釣魚沒勁。這時候我才看了他一眼,就是老年人那個樣子,說不出來。我說我也鴨鎮(zhèn)的,鴨鎮(zhèn)不大啊,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然后他說,我也好像沒見過你,你哪個村的?我告訴他我是塘村的。他說塘村人他沒有不認識的。我說我二十年前就出去讀書了。他哦了一聲,然后說那我肯定認識你老子。于是我把我父親的名字說了出來。他確實認識我父親,而且知道我父親死了。我說死了快三十年了。這他倒是一驚,說真沒想到,我還一直以為是前幾年才死的呢。出于禮貌,我也順便問他兒子叫什么。他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他沒有兒子,有兩個女兒。一個女兒嫁到城里,另一個女兒嫁到隔壁村。小女兒跟你差不多年紀,楊惠燕,跟你是不是同學?我說我不知道,要么我忘了,要么就是她跟我不是同屆或同班。然后就沒話了。他說你慢慢釣,他就走了。
這個老頭走了后,天還是沒怎么亮。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霧很大,非常大,剛才能看見大堤上老頭走下來,這會兒什么也看不見。我只好收拾魚竿回家。只能看見眼前一小塊地方,我開著車燈用最慢速度回的家,路上也沒遇到什么人。到家后,老娘還問我今天咋這么早就回。我說霧太大。我老娘居然笑了起來,說哪有霧?我一看,確實沒霧,太陽出來了。但我沒往心上去,只想回家路上正好霧散了。然后我就跟老娘說剛才遇見的老頭。我老娘在鴨鎮(zhèn)顯然比我認識的人多。我也不知道老頭名字,只說姓楊,以前在江里打魚的,有個女兒叫楊惠燕。我老娘一聽就明白了,她說楊惠燕小名叫小燕子,挺漂亮的一個小丫頭,確實跟我是同學,而且當年兩家還差點定了娃娃親,你怎么就不記得了呢?你比我這個老太婆記性還差。至于這個老頭,她叫……我老娘剛準備說老頭的名字,突然怔住了。她反問我,你真遇到這個老頭了?我說這還有假。她看了我兩眼,不再說什么??钙痄z頭就要下地干活。
魏明老母顯然不愿意告訴兒子實情,但拗不過年近四十且已殘疾的兒子,說:“他叫楊萬才,早就自己不小心從船上掉江里死了,二十多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撈著呢?!边@么說著,魏明的母親扔掉鋤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了起來,“兒啊,你是遇到鬼啦?!?/p>
說到這里,魏明大概是喝多了,沒有再回答顧益群的任何問題。比如魏明老娘一天都沒見了,人到哪兒去了。魏明只是矢志不移地反問顧益群一個后者確實沒法回答的問題,仿佛這是交換,只要顧益群能回答魏明這一個問題,魏明就能回答顧益群所有問題。魏明問:“顧益群,我是不是已經(jīng)被那輛電瓶車撞死了?在一年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