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高泉秦墓發(fā)掘記

我與考古所

我是一九七七年進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劉仰嶠同志推薦，夏鼐先生批準，安排我在圖書資料室整理金文資料，為《殷周金文集成》做準備。王世民先生領(lǐng)導(dǎo)我、劉新光和曹淑琴，在小院南面的房子（今小白樓處）工作，隔壁住著莫潤先。當(dāng)時，劉雨、張亞初還沒來，陳公柔還沒解放。

我在所里，連學(xué)習(xí)帶干活，前后七年。大量工作是核著錄，對拓片。此外，還跑各大圖書館，核對《中國考古學(xué)文獻目錄》，負責(zé)處理人民群眾來信。剛到考古所頭一年，我通讀“三大雜志”（《文物》《考古》《考古學(xué)報》），做了兩箱卡片，后來成為《新出金文分域簡目》的素材。

我進考古所那陣兒，考古所剛從中科院劃歸社科院。所里的年輕人有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的劉忠伏、繆雅娟、楊煥新、吳加安、馮浩璋，山東大學(xué)畢業(yè)的白云翔、王吉懷，四川大學(xué)畢業(yè)的王仁湘、朱乃誠。這些人，當(dāng)時是“小蘿卜頭”，想不到，后來成了“老同志”，有些還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

一九七八和一九七九年，考古所招過兩屆研究生（碩士生，當(dāng)時還沒有博士生），所里又來了一批年輕人。

一九七八年，第一批碩士生，六個人，金則恭、黃其煦跟安志敏，馬洪路、吳耀利、王仁湘跟石興邦，靳楓毅跟佟柱臣。研究方向以新石器為主。

一九七九年，第二批碩士生，五個人。陳平、李零跟張政娘，研究殷周銅器。趙超跟孫貫文，研究石刻。熊存瑞跟夏鼐，研究唐代金銀器。安家瑤跟宿白，研究中國早期玻璃器。

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安志敏是一室主任，張長壽是二室主任，蘇秉琦是三室主任。安志敏是研究生院考古系的主任。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是我們的所內(nèi)指導(dǎo)老師。郭振祿負責(zé)研究生，今已去世。

北大招研究生，俞偉超先生曾動員我考北大，給我講了很多故事。考古所讓劉仰嶠同志給我做工作。他勸我說，夏先生對你的工作很滿意，考古所已答應(yīng)為你轉(zhuǎn)正，明年所里招商周漢唐的研究生，你還是報考所里的研究生吧。

當(dāng)時的考古所，對我來說，像詩一樣浪漫，畫一樣美麗。每天擠公共汽車，從中關(guān)村到美術(shù)館，路很長，我會找個地方靠，把書掏出來，站一路，讀一路。從辦公室到圖書室，我都是跑步。我非常珍惜我在考古所的工作。

夏先生留學(xué)英國，學(xué)埃及考古。埃及考古屬近東考古。近東考古最重視銘刻學(xué)。他把銘刻學(xué)定位為特殊考古學(xué)，屬于考古學(xué)的一部分，并不歧視銘刻學(xué)。

建所初期，夏先生就有個龐大計劃，想由考古所系統(tǒng)整理甲骨、金文、簡牘、石刻。為此，他請徐森玉為考古所主編《歷代石刻圖錄》（后辭去主編），調(diào)陳夢家來所籌劃《甲骨文集成》《殷周金文集成》（后《甲骨文集成》交歷史所，最后出版了《甲骨文合集》）。陳夢家去世后，他還考慮往所里調(diào)人，重啟原先的計劃。當(dāng)時，小屯南地甲骨是一組，金文是一組。我在金文這一組，李學(xué)勤是我們這組的顧問，經(jīng)常來所指導(dǎo)工作。我跟他合寫過《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發(fā)表在《考古學(xué)報》一九七九年第二期。

為第二屆碩士生招生。一九七八年十月六日，孫貫文見夏先生。夏先生打算請他出任考古所特約研究員，主持歷代石刻整理。一九七九年一月九日，夏先生與王世民到三里河訪故宮的吳仲超院長，請?zhí)铺m出任考古所殷周銅器方向的研究生導(dǎo)師。想不到，唐先生剛答應(yīng)，三天后去世。不得已，夏所長又請張政娘當(dāng)這一方向的導(dǎo)師。這都是為了學(xué)科建設(shè)。我和陳平跟張先生，培養(yǎng)計劃寫得很清楚，為《殷周金文集成》培養(yǎng)人。趙超跟孫貫文，也是為考古所整理石刻的計劃留人。

西高泉發(fā)掘

研究生三年，課很少，主要是為《殷周金文集成》打工，核著錄，對拓片，到各大博物館拓銅器，繼續(xù)過去的工作，我為《殷周金文集成》整整干了六年，陳平也干了三年。

西高泉發(fā)掘是考古所為我和陳平安排的考古實習(xí)，盧連成是發(fā)掘主持人。

老盧是陜西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有很好的史學(xué)訓(xùn)練和地理眼光。他參加過周原考古大會戰(zhàn)和寶雞（弓+魚）國墓地的發(fā)掘，對寶雞地區(qū)的考古了如指掌，有豐富的田野經(jīng)驗。我還記得，他來考古所前，曾來所介紹寶雞地區(qū)的新發(fā)現(xiàn)，歷史所的人也來聽。一九七八年五月，考古所調(diào)他過來，就是為了加強陜西的工作。他是我學(xué)考古的老師，真正的老師。

從前，干西周考古，大家都看《灃西發(fā)掘報告》?！稙栁靼l(fā)掘報告》后，有兩個報告最重要，一個是《寶雞（弓+魚）國墓地》，一個是《張家坡西周墓地》。這兩個報告，老盧貢獻最大。我畢業(yè)后，在灃西干過，還是跟老盧、陳平一起。他做過什么，我非常清楚。

一九八一年，我們?nèi)氹u，先到西安，住考古所西安研究室。我和陳平在小飯?zhí)贸燥?。陳平跟研究室主任馬得志嘮嗑，東北話，你來我往，談得十分熱鬧。飯后，陳平問，剛才那位是誰，我說，你的頂頭上司。

西安，到處是“露布”（即廣告），廣告新到的“石頭眼鏡”。陜西的老農(nóng)民特別喜歡這東西，戴上跟熊貓似的。

我們的實習(xí)地點為什么選在西高泉，原因是一九七八年初，這里有兩處重要發(fā)現(xiàn)。一是寶雞楊家溝公社太公廟村出土秦公鐘五件、秦公鑄三件;二是太公廟西南一公里的西高泉村發(fā)現(xiàn)三座秦墓，出土銅器二十二件。兩次清理，發(fā)簡報，都是老盧經(jīng)手。秦公鐘鑄，我寫過文章，《春秋秦器試探》，發(fā)在《考古》一九七九年第六期。老盧送過拓片給我。

去工地。車出西安，路難行。咸陽、興平、武功、扶風(fēng)、岐山、鳳翔，沿途是熙熙攘攘的農(nóng)村集市，一步一步往前挪。那年雨大，寶成鐵路斷路。我們到周原，正好看見倒塌的法門寺塔。想不到如今，佛門圣地，紅塵萬丈。

韓偉、尚志儒他們在挖南指揮大墓。韓偉去過我們的工地，我們也去過他們的工地，巨大的墓坑，每年只能挖一層。陳平想看八旗屯的東西，我們?nèi)フ旧峡催^。韓、尚二位，現(xiàn)在都不在了。

西高泉秦墓其中一座墓的原始平面圖。李零繪

我和老盧住一塊，陳平單住。西高泉就在鳳翔原下。泉水流過村子，嘩嘩作響。陳平嫌吵，夜里睡不著，叫人把水引到別處。

工地上，有個喇叭放秦腔。秦腔和秦墓很搭調(diào)，高亢，蒼涼。老盧把七十多座墓一分為三，一人管一攤。晚上，我們一邊粘陶片，拼器物，畫平面圖、剖面圖、器物圖，為每件器物做卡片，一邊海闊天空聊大天。干到后來，老盧說，你圖畫得不錯，剩下的平面圖，你就包了吧。有些不歸我管的墓，平面圖也是我測我畫的。

村里，上上下下，全靠老盧打點。有一天，老盧說，隊長有個閨女，想叫你引上，我說我一個兒子就夠了，哪能再添閨女。工地結(jié)束回北京，我才知道，賓努親王的女婿把我兒子打了，鼻青臉腫。

隊里請了個婦女為我們做飯，每天每頓一模一樣：芹菜油潑辣子面。芹菜、辣子，我從小最怵，不吃沒的吃。熬到快回家，老盧說，咱們改善一下吧，買了只羊。陳平準備大顯身手，為大家做蔥爆羊肉。

我在墓坑里，很深，墓口好像井口，井口突然冒出一張臉：“李零同志，干得不錯嘛?！痹瓉硎鞘d邦先生。那時，工地沒有梯子，都是踩著腳窩上下。我爬上來，陪石先生回家吃飯。陳平的蔥爆羊肉，讓他趕上了。

后來，二室主任張長壽也來了。他賭氣不用研究室的吉普（我們下工地是他派的車，給他惹禍了），獨自一人，騎個自行車，從西安騎到寶雞，前來視察。隊里的場院，陶器擺了一地，陳平跟他講排隊，挨了一頓訓(xùn)。

最有意思的是，墓地最后一座墓是漢墓，土堆得像座小山。三線工廠的工人騎著摩托打兔子。深秋的曠野，沒處躲，沒處藏，可憐的兔子，慌不擇路，從墓口一頭栽下，正好掉在民工懷里。他說，他不吃兔肉，只要兔皮。晚上，我們在爐子的鐵蓋上烤兔肉，倍兒香。

我終于相信，宋人不愚，守株待兔，不是不可能。后來，我的齋號就叫“待兔軒”。

秦文化的再認識

我和陳平有分工，陳平搞秦，我搞楚。后來，他成了秦專家。我們在工地，經(jīng)常討論秦。

春秋時期，秦的東西，序列最完整。多年來，我一直關(guān)注秦的研究，從老盧和陳平那里學(xué)到很多東西。這里講一點感想。

秦是贏姓國家?！妒酚洝で乇炯o》說，贏姓分十四支：

太史公曰：秦之先為贏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黃氏、江氏、脩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趙城，為趙氏。

司馬遷說的“以國為姓”是以國為氏。這十四支，有些在山東，如運奄在曲阜，菟裘在新泰樓德鎮(zhèn)，莒在莒縣（初在膠州，后遷莒縣），郯在郯城;有些在蘇北和皖北，如徐在泗洪，終黎（鐘離）在鳳陽;有些在河南，如江在正陽，黃在潢川，侑魚在原陽;有些在山西，如蜚廉和趙在洪洞趙城;有些在陜西，如秦在寶雞。將梁、白冥不太清楚。此外，葛在寧陵，樊在信陽，養(yǎng)在沈丘，屬于豫東;梁在陜西韓城;大駱之族在甘肅禮縣。這五族也是贏姓。武王克商后的東夷、南淮夷（徐為大），平王東遷后的秦，戰(zhàn)國時期的趙，皆其著稱者。秦只是嬴姓各支中偏西的一支。

考古發(fā)現(xiàn)，同是贏姓，物質(zhì)面貌，差距很大。器物什么樣，跟族的關(guān)系遠不如與地的關(guān)系大。如徐近群舒，黃近楚，秦近周、戎，彼此通婚，器物難免混雜鄰居的特點。地域好比酒杯，族群好比酒水。人是活的，地是死的。酒是雞尾酒，分別盛在一個個杯子里。我們是從遺跡遺物的區(qū)域特征認識物質(zhì)文化。

以往，學(xué)者研究秦，往往把隴西的西犬丘和隴東的秦混在一起，統(tǒng)稱“秦文化”，并把非子邑秦的秦定在清水，這是不太妥當(dāng)?shù)?。司馬遷的記載講得很清楚，非子邑秦的秦在汧渭之會，即寶雞，時間在周孝王時。禮縣的秦公大墓是莊、襄二王的遺存。隴西早于莊、襄二王的類似遺存是大駱一族的東西，不能叫“秦”。

寶雞地區(qū)的秦是“周人分土為附庸”，屬于“岐以西之地”（見《史記·秦本紀》），與周關(guān)系更密切。禮縣的類似遺存與戎關(guān)系更大。

文公重返秦地，居邑應(yīng)在陳倉北阪城一帶。葬地，陵隨邑轉(zhuǎn)，也在附近。文公、憲公葬西山，應(yīng)是寶雞西山，而非禮縣西山。具體地點日衙，唐代叫秦陵山。我懷疑，這個有待探索的地點可能在陵原一帶。秦四疇，除密疇在渭水南，鄜畤、吳陽上下疇也在寶雞西山。

憲公、武公遷平陽，葬平陽。平陽是鳳翔原下的平地，為秦、雍之間的過渡地點，既平且陽。雍的意思是高起的地方，正好相反。

太公廟即秦武公的大墓所在，大墓配車馬坑和樂器坑，與大堡子山相似。樂器坑即一九七八年出土秦公鐘鑄的地點。

大堡子山樂器坑出土秦子鑄，秦子是誰？或說秦子即靜公，被盜大墓的墓主是文公或靜公，我覺得不太合理。我認為，文公重返秦地，死葬秦地，秦子鑄是助葬之器，墓主是他的先人。秦子是襄公太子，即尚未即位的秦文公。文公、靜公的墓應(yīng)在寶雞。

西高泉墓地距太公廟只有一公里，應(yīng)屬平陽邑的范圍之內(nèi)。墓地發(fā)掘，意義不光在器物排隊，更重要的是，它是文公返秦后、德公遷雍前秦人自西向東遷徙的過渡環(huán)節(jié)。

左起：陳平、李零、盧連成，一九八一年攝于寶雞金臺觀

重返西高泉

三十八年，彈指一揮間。

老盧長我三歲，陳平長我兩歲。如今，我們都老了。我都七十一歲了，朝七十二歲奔，更不要說他倆。

我的同學(xué)，除安家瑤，全都離開了考古所。趙超不能留所，直接去了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一九九一年，他回考古所，是徐蘋芳先生當(dāng)所長時調(diào)他）。我留所里，一年后，去了社科院農(nóng)經(jīng)所，又一年調(diào)到北大。熊存瑞去了美國。陳平去了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老盧比我們走得晚（一九九六年），也去了美國。

記得當(dāng)年，我跟老盧上胡智生家，寶雞市的樓房破破爛爛。有一回，為了體會德公遷雍的空間感，我們夜游，順著今天上鳳翔原的那條路往上走?；仡^看腳下的寶雞市，燈火星星點點、稀稀拉拉。想不到，如今的寶雞市，高樓大廈、燈火通明。

胡智生病逝。老盧多年未見。

我們發(fā)掘那陣兒，老盧帶我們看過寶雞的山山水水，如太公廟出秦公鐘鑄的地點、茹家莊墓地、汧渭之會和金臺觀的寶雞博物館，我們在金臺觀合影，照片還在。

這以后，我多次到寶雞，看這看那，一直沒回過西高泉。

二0一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借便開會，故地重游。董衛(wèi)劍陪我去西高泉和太公廟。當(dāng)年的西高泉墓地，現(xiàn)在是幼兒園，旁邊蓋了很多房子。門口的水渠，泉水依舊，水還是那么清，靜靜地流淌。

逝者如斯，青春不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附記：本文為西高泉秦墓發(fā)掘報告而作。感謝陳星燦、朱巖石，感謝張?zhí)於鳌⑻飦嗎?，感謝他們促成這本報告的出版;感謝陶怡曦、齊曉曉，感謝馮丹、張煜珧，感謝他們的后期整理和辛勤勞動。

二0一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