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勇/圖
記憶中,老家村內(nèi)道路狹窄,異常臟亂,即便家門口六戶公用的胡同,也因雨水沖刷,中間低洼,哪家不注意,淌出一些污水,一不小心就會把鞋弄臟。雨天更不用說,雞鴨豬狗來回幾趟就弄得無處插腳,它們順便再來點“到此一游”性質(zhì)的排泄,視覺上很是不堪,至今心理仍有陰影。雨水挾帶著各家各戶的柴草、泥垢、糞便,在街上四處流淌,加上村人來來回回地踩踏和車輛的轍印,路上滿是黑色泥漿。因而,老家人有存放舊鞋的習(xí)慣。家人的鞋底磨破了,鞋面被趾頭頂出大洞,就要被母親拍打干凈,放進柳條筐,說是雨天用,也就是雨天穿著這些舊鞋上街。哪天聽到有收破爛、換廢品的,我們就偷偷找只舊鞋,去換個白白、圓圓、黏黏的大米球,運氣好時還能換上一小把醬螺螄甚至一小塊狗肉。所以常常是“書到用時方恨少,雨天找鞋鞋沒了”。
雨天上學(xué),手里要帶上一根樹枝,走一段停一下,找棵樹靠著,把鞋底的泥巴刮掉。到了教室,鞋早已濕透,腳冰涼冰涼的。有些心痛鞋子的,便脫了鞋光腳走,開始還不適應(yīng),走上幾步,那種細細的稀泥從腳趾縫里鉆出來的感覺竟然很美妙,反而很享受這種豪放的走法,便故意地使勁兒踩著爛泥和水洼,任憑它們四濺開去,周圍的女同學(xué)紛紛在驚慌的尖叫中跑開。真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一番折騰下來,鞋子目不忍睹,褲子上也是拖泥帶水。偶爾也有父母背著孩子上學(xué),被同學(xué)看見了,是要被嘲笑的。光腳最擔心的是被扎,玻璃碴子扎腳很厲害,特別是在河里摸魚,被它扎一下十多天才能好。蒺藜是第二種傷腳的東西,踩上一個要被扎幾個流血的小洞。初中上學(xué),周末騎車回家拿干糧,一次路上在鮑樓遇到大雨,膠泥路上推幾步,后輪就被黏住了,有泥有草,干脆扛著自行車光腳走了八九里路,還好沒被扎到。不知避雨的我第二天天旋地轉(zhuǎn),大病一場。
雖然簡陋,村里的路發(fā)揮著很多功能。路邊堆糞,放柴火,有水井、磨盤,也會臨街搭個簡易的廁所,主要是路人使用,有時也是應(yīng)村人“三急”。鄉(xiāng)人們或蹲或站,??恐鴫Ω鶗衽?。端著飯碗,看著或跑或走上學(xué)的孩童,無論是姑娘還是男孩,都會認得是誰家的第幾個孩子。偶有外鄉(xiāng)人經(jīng)過,會被有些不禮貌地盯著細看,內(nèi)向的路人會被瞧得很羞怯。夏天天黑了,三三兩兩地扯著席子、塑料布,鋪在路邊,大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孩子們小的圍著大人跑來跑去,大的在附近胡同捉迷藏。累了就依偎在大人腿邊或懷里睡了,大人晃著蒲扇替孩子撲打蚊子。等大人也倦了,便抱著孩子,拖著席子回家。街上便靜了下來,偶爾傳來三兩聲狗叫。
先輩們曾走在這條路上,一場雨,一陣風,還有無情的時間,湮沒了種種歷史陳跡。他們的肉體、骨骸也埋入村頭的土地,重新變?yōu)槟嗤?,變?yōu)橛粲羰[蔥的樹木、青草、莊稼。這條路幾乎世世代代一成不變,溫飽曾是先祖?zhèn)冏罡叩睦硐?,他們也曾走南闖北,一個又一個理想的破滅,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始于1978年這場前無古人的變革,改變了國家的前進道路、速度與方向,也改變了鄉(xiāng)人們的人生軌跡。如果沒有四十多年高速發(fā)展,我也會像祖輩一樣,長于斯,埋于斯,后代們也會踩在這塊先輩長眠的土地上播種、澆水、拔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八十年代初,在公社的幫助下,村東、村南修了“二級路”。路兩邊栽上整齊的楊樹,寬闊平整的路面上攤著一層薄薄的黃沙,顯得很是高級。即便“二級路”也有缺點:雨后被踩踏或車輛碾軋,便會有坑洼和泥溝,便需進行整修,斂平凸起,再撒一層黃沙。細碎的黃沙沉入泥土,大顆的沙礫露著半截,或干脆就散布、滾落在路的表面。這些沙礫鄉(xiāng)人稱之為沙砬礓,有黃色、紅色、白色、黑色的,也有雜色的;有的晶瑩剔透,有的色澤華麗,有的形狀規(guī)整,有的甚至是某種動物的模樣。夏日的午后或傍晚,小伙伴們割完草,坐在路邊涼快,玩會“砍刀”或“雞叨蟲”,也常會有人提出“賽跑”。得了第一名的,喘著粗氣,坐在路當中吹牛顯擺,任憑汗珠從臉上滑落,偶爾感到腳底有輕微的疼痛,那是在急速的跑動中,踩到了沙砬礓,腳被硌了一下。當然,這種小小的“傷病”是萬萬不會提起的。
九十年代鄉(xiāng)人年節(jié)的串門禮物,標配是兩包白糖、兩瓶酒,講究的人家加上兩包炸果子,禮物放進塑料打包帶編織而成的提籃,細碎的白砂糖很容易從簡易的紙包里灑出來。過年時節(jié),鄉(xiāng)村不平的土路在陽光下常有糖粒折射的耀眼光芒?!岸壜贰笔沁B接河里、王村、野莊、龍集等幾個村的主要交通干道,在2005年“村村通”行動中首先被硬化,這讓家鄉(xiāng)有了現(xiàn)代化氣息,與村里新蓋的各類磚瓦房屋顯得配套起來。雖然還比較窄,兩輛汽車會車時還會比較小心,但當時已是非凡成就,鄉(xiāng)人們第一次有了“我們走在大道上”的感覺,趕集、走親戚已不再擔心雨雪天自行車被黏住、地排車拉不動的問題?!岸壜贰闭脵M穿我家責任田,生產(chǎn)、生活自此更加方便快捷。
一年回不了幾趟老家,對老家的變化,總是看不到過程,看到的都是結(jié)果。老家轄區(qū)內(nèi)105國道的拓寬與綠化工程,一段時間內(nèi)亦成為周圍縣區(qū)乃至全省城鄉(xiāng)綠化的標桿,特別是路中間增加了水泥隔離欄,像高速公路一般,減少了多少汽車的迎頭相撞啊。玉蘭、紫荊、榆葉梅等名貴樹木花卉沿路一字排開,四季花開不斷,姹紫嫣紅,鄉(xiāng)人們終于見識了原來藏在深閨人未識的奇花異木。
2014年年關(guān),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村里要修路,在外面有工作的村人都要捐錢,我二話沒說捐了八千。過了兩年,路終于修起來,兩邊還做了排水溝,非常洋氣。認識的、不認識的鄉(xiāng)人們開著汽車,蹬著三輪,騎著洋車子,行色匆匆,竟然有些城市的節(jié)奏與感覺了。
越是最后的路,越是不平坦。老家院子多年前硬化了,就剩長長的胡同還是幾十年沒變,好在村人不再散養(yǎng)牛羊豬雞,也好在胡同里的幾戶人家平時少有人住,看著倒還干凈、平整,好動的兒子竟在胡同冬青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編織精美、已經(jīng)棄用的鳥巢。今年4月26日晚上看新聞,全省農(nóng)村通戶道路硬化工作電視電話會在濟南召開,要求年底全省全部通戶道路完成硬化任務(wù)。好一個“打通最后一公里”的行動!老家與濟南,不同地域,土路,簡易公路,城市道路,它們都同時存在著,可彼此的世界卻是這般相似:105國道、二級路、村內(nèi)道路、胡同,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接一個排著隊一樣被修好,就像濟南順河高架的南延,二十多年下來,眼看就要連接到濟南南高速了。
老家縣城尤其讓我越來越陌生,她像北京、濟南,有了一環(huán)、二環(huán),據(jù)說已有三環(huán)的規(guī)劃。道路兩側(cè),工廠、小區(qū),規(guī)劃得井井有條,便感嘆一張白紙上好作畫。每次回家,快到東平,我便跟著導(dǎo)航走。因為到了縣城,一個個相似的路口,相似的高大建筑,相似的綠樹紅花,再加上五色斑斕的廣告牌,頻繁變換的門臉與招牌,一不小心就走錯了,走過了。
人生無論漫長與短暫,都有起點與終點,連接兩者的,是人們復(fù)雜的心路歷程。起點對過程的影響,是持久的,甚至是終身的。自己對城市道路整修中生長繁茂的花木被拔掉,人行道依舊嶄新的花磚、依然堅硬完好的路沿石被扔進垃圾車,惋惜,心痛。即便換掉,把這些被替換的建材,運回老家,鋪在村中道路、胡同或院落,該多好啊!這種農(nóng)人情懷估計很多人都有,只是隱而不發(fā)而已。1993年我家翻建房屋,四間堂屋封頂,已無多余磚瓦,廚房只好使用拆除老屋留下的多數(shù)已殘破不堪的舊磚。近三十年過去,廚房依然在無人居住的老家院落里完好、堅強而孤獨地站立。
鄉(xiāng)野小路,是農(nóng)耕文化的牧歌;柏油馬路,是現(xiàn)代文明的進行曲。經(jīng)濟發(fā)展史,其實是路的發(fā)展史,路就像社會的血管,越來越粗壯,家鄉(xiāng)也越來越富裕。如今,回到老家野莊,路兩邊種滿了綠化樹木,左鄰右舍,房前屋后,窗前墻下,也常見一叢叢青枝綠葉與花花朵朵,銀杏聳立,柿子低垂,紅棗掩映,墻頭上爬滿了絲瓜豆角。在我心里,這才是農(nóng)村應(yīng)有的幸福模樣。我們這些第一代城市移民,看著空地,甚至大一點兒的花盆,就想種一棵絲瓜、茄子或豆角,心中最大的理想就是擁有一個院落,種滿各種果樹和蔬菜。我們穿著硬邦邦受罪的皮鞋,卻懷念布鞋的舒適與溫暖。我們懷念鄉(xiāng)間的小路,是因為時間過濾掉了所有的不適、不快,留下了種種加工過的美好。我們討厭堵車,討厭汽車喇叭的嘈雜,甚至還有刮擦和追尾,卻忽略了它給我們提供的便捷與高速。在這種糾結(jié)中,我們不斷前行。
故鄉(xiāng)的路,像風箏的線,像無形的臍帶,牽系著身處異鄉(xiāng)的游子。自己年近半百,走過很多路,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各式各樣的人,感受過很多世態(tài)炎涼和人情冷暖,也曾取得讓親朋好友引以為傲的所謂“成績”。無論是山野小路還是柏油大道,無論是中學(xué)還是大學(xué)的求學(xué)之路,無論是從教師還是到職員的崗位變換,一路走來,越走越遠。從凹凸不平胡同里學(xué)會走路的自己,掌握平衡、把握方向、明確目標、謹慎敬業(yè)等人生準則儼然已內(nèi)化于心,特別是在待人接物上,自己一直謙恭和善,未語先笑,正因為有過泥濘里的成長,才會對眼前的坦途充滿感激。自己知道,內(nèi)心深處,我依然是那個在家鄉(xiāng)小路上露著趾頭,鞋底有洞,忘了蒺藜秧,忘了沙砬礓,撞開一團團飛蟲,撒丫子奔跑,大嗓門吶喊的鄉(xiāng)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