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寧
一
最晚從殷商時代開始,我國便持續(xù)使用后世所謂的“干支紀日法”,實際上,天干,較早時期的稱謂是“十日”,地支則稱為“十二辰”,《周禮·秋官司寇》曰:“薊蔟氏掌覆夭鳥之巢,以方書十日之號,十有二辰之號”。①(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89頁。而由于北斗斗柄也是繞北極點一年運行一周天,一個月指向一定的方位,因而人們便把天上的十二辰移到了地上,代指地上的十二個方位,這便是后來的十二地支?!案伞迸c“支”是東漢以后才有的說法,《白虎通·姓名》稱“甲乙者干也,子丑者枝也”②(清)陳立:《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10頁。,是從早期母子之說發(fā)展而來的,后來簡寫為“干”與“支”。本文既要討論地支十二字的字形來源,就必須恢復它早期的說法,稱之為“十二辰”。辰的本義,《左傳·召公七年》載:“日月之會是謂辰”③(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51頁。,即太陽與月亮每個月的相會(合朔)。雖然從古代天文學發(fā)展的歷史考察,合朔是一個出現(xiàn)較晚的概念,然而最初的辰應(yīng)當指月不見時(朔日)太陽所處的不同的恒星背景,因此李約瑟先生將辰解釋為“天上的標記點”④[英]李約瑟著:《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北京:中國科技出版社,1975年,第180頁。。正是由于每個月在天上做出一個標記,先民們將一周天的恒星背景分為十二個部分,每個部分稱為一辰。知道了辰的本義,我們才能更科學地探討它們的字形來源。
關(guān)于十二辰的字形來源,自古以來眾說紛紜,但都有一個共同的認識,即這十二字皆為象形字。傳統(tǒng)以為,丑象“爪形”、寅象“矢形”、①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1952年,第125-139頁。卯象“斷物之形”、辰象“縛蚌鐮于指之形”、子與巳象“幼兒之形”、午象“束絲交午”、未象“木重枝葉”、申象閃電、酉為“酒樽”、戌象“古兵器”、②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1595-1600頁。亥為“豕”。③(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304頁。這些說法中所象之物雖與字形較為接近,然而細細推敲,查閱甲骨文,以上十二字除了子字有兒子及與兒子相關(guān)的系列含義之外,其他字均特用于地支紀日,甚至直到今天,它們之中絕大部分仍只專用作干支,并無與字形所象之物有關(guān)的含義,因而上述說法缺乏相應(yīng)的文獻依據(jù),只能是“望形生義”罷了。
筆者以為,追尋十二字的字形來源,應(yīng)該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嘗試,而不是僅僅形狀相似即可。首先,在殷商早期的甲骨文中,十二辰就已經(jīng)與十日緊密配合來循環(huán)紀日,十二辰的體系已經(jīng)十分完備成熟,這說明,這一紀日體系的形成應(yīng)在商代以前,而十二辰的字形起源則更是遠早于商代。在這個時間界定下,《說文》在月建的基礎(chǔ)上對十二字的解釋可謂本末倒置,無疑是完全錯誤的。其他所象之物出現(xiàn)時代較晚的,如以上關(guān)于辰字象蚌鐮的推測也可以排除。其次,這十二個字既然為一組,且專用于紀日,其內(nèi)部必然存在著緊密的邏輯關(guān)系,也就是說,它們所象之物應(yīng)是一個系列的,因而之前學界以象形為唯一依據(jù)的許多推測就顯得過于隨意了。第三,從它們最初出現(xiàn)時的紀時功用可以看出,這十二字的字形來源應(yīng)與時間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因而那些與時間無關(guān)而只是形狀相似的隨機物也應(yīng)該排除。這樣,某些學者所提出的象祭祀之物的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
為先民們常見,存在的歷史十分久遠,而又基本上保持不變的,必然是大自然中天然形成的較為龐大的事物。且又要與日月運行和時間相關(guān),是一個系列的事物。那么十二辰字形的所象之物究竟是什么呢?龐樸先生對大火歷的研究首先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視角,他認為十二辰首字“子”的來源與星象有關(guān)。龐樸先生據(jù)《左傳·召公十七年》“大辰者何?大火也。大火為大辰,伐為大辰,北辰亦為大辰”④(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24頁。的記載指出,北斗、參宿和大火是人們最早用來標志時間的星宿,因而被稱為大辰。在此基礎(chǔ)上,龐樸先生提出上古時期存在過以參宿和大火為標志的“大火歷”。他認為公元前2800年左右,參宿和大火星正分別處于春秋分點上,十二辰之首字“子”⑤以上甲骨文字形除與星圖對比處多為自摹之外,其余皆截取自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是象參宿之形,而子字被假借為“巳”是因為“高辛氏二子”的傳說。雖然筆者不能完全認同其結(jié)論,但這一從星象來探討十二支字字形來源的思路卻給筆者很大的啟發(fā)。然而遺憾的是,對于其他十個字形,龐樸先生卻認為“多數(shù)并無明顯理由,不過是借來的代號而已”⑥龐樸:《“火歷”續(xù)探》,丁守和、方行主編《中國文化研究集刊》第一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129頁。,因而未能繼續(xù)探討?;蛟S同樣受到龐樸先生的啟發(fā),陸星原先生沿著這個思路,對十二支字進行了系統(tǒng)考察。通過復原星圖,陸氏認為十二支的字形皆來源于2000年前的星象。如下圖:
二
這些星象既與十二辰的字形相像,與時間相關(guān),是一個體系的,且其前后順序也與十二辰之序一致,完全符合以上的條件,那么,是不是問題就完全解決了呢?十二辰真的到公元前兩千年左右才形成嗎?我們詳細考察龐樸先生和陸先生的研究過程和結(jié)論,發(fā)現(xiàn)其中依然存在著問題。
首先,龐樸先生認為,大火歷的形成時間應(yīng)該在公元前2800年前后,原因是通過歲差計算,認為此時大火處于春分點。①由于歲差的存在,天球上的春分點(或冬至點)每年沿黃道向西移動50.2786″,約2.6萬年進動一周。然而,若以龐樸先生大火歷的另一參照點——參宿(今約89°)處于秋分點為依據(jù)來計算,那么大火歷的形成時間就至少應(yīng)在公元前4400年左右。龐樸先生何以以大火處春分點為準,而無故舍棄參宿處于秋分點的時間呢?或許是疑古思潮的影響,龐先生的結(jié)論失于保守了。而“子”字的形成若與參宿有關(guān),也必然是參宿處于秋分點,被人們用于紀時指導生產(chǎn)生活時才有可能,那么“子”字的形成也當在公元前4400年左右。
第二,令人十分遺憾的是,由于缺乏文獻依據(jù),陸氏對自己的結(jié)論并不確信,而是努力與傳統(tǒng)說法加以融通,如其對“子”字字形的推敲,一方面認為其來源于星象營室東壁組成的大四邊形,一方面又努力與傳統(tǒng)“子”象嬰兒之形的說法靠近,認為“營,營生之意。室,妻室、家室之意”①陸星原:《漢字的天文學起源與廣義先商文明》,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1年,第37頁。,從而靠近生育的含義。然而字形的起源只能有一種,這種努力只能是畫蛇添足。實際上,而營室之意也不應(yīng)與生育有關(guān),而是營造宮室的意思?!对姟げB風·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宮”,②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37頁。便是以秋末冬初,營室黃昏居于正南方時作為造作宮室之期,因而這幾顆星得名“營室”。從這時的天象史實考察,“營室”的命名應(yīng)不早于冬至點居于牽牛之時,即西周后期。而“營室”星名的來源其實與“子”之星象并無瓜葛,完全不必糾結(jié)。
第三,陸星原先生為研究十二辰字形起源而復原的星象圖是公元前2000年的,原因是認為王亥所處的先商王朝應(yīng)該生活在約公元前2200—公元前1700。也就是說,陸氏在研究十二辰字形的形成時,已預先認定它們形成于先商時期,即公元前2000年前后。他之所以如此認定,大概是因為此十二字最早也只出現(xiàn)在殷卜辭之中。這里十二辰的星象雖能與十二辰字形相配,然而其中的冬至點的位置仍沿襲《史記·天官書》和《漢書·律歷志》的記載居于丑位,這本是春秋戰(zhàn)國以后的觀測記錄,因此其結(jié)論不免令人生疑。而且在甲骨卜辭中,十二辰字已成為一個完整的體系,時而單用,時而與十干配合使用,已經(jīng)十分成熟。我們知道,早期文字的產(chǎn)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從其逐漸出現(xiàn),到成為一個完整的體系,再成熟地運用,必然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因此,十二辰字的產(chǎn)生必然要遠遠早于殷商時期。
人們最早產(chǎn)生時間觀念是源于對太陽方位及日影長短及方位的觀察,而觀察太陽和日影必然會同時產(chǎn)生方位的概念。因此,古人們對時間的認知與對方位的認知同步發(fā)展,而時間的精確化則以方位的精確化為基礎(chǔ)。③馮時:《中國古代的天文與人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2頁。春分與秋分分別用東與西加以描述,而冬至與夏至則固定搭配于北和南。春、秋二分與東、西的搭配關(guān)系來源于對日影的觀測,而冬至與北的固定關(guān)系還應(yīng)與大辰北斗的指向有關(guān)。冬至之月,影子最長,北斗斗柄正指向北方。因而古人以北為正位,為君之所居,為方位上的起始點,而以冬至點為時間上的起始點④這里指的是天文歷法中的起始。朝代不同,正月所在月也有不同,但均以冬至為時間循環(huán)上的重要時刻,甲骨卜辭以及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有許多證據(jù)表明人們很早以前便有冬至祭祀的習俗。。在與十二支相配時,正北位被稱為子位,而冬至所在月也被稱為子月。既然十二地支是天上十二辰在地上的反映,可知十二辰也當以“子”為首,與冬至、正北等起始點相對,且十二支與十二辰在某個時間點必定是完全相合的。那么陸氏所復原星圖冬至點仍居丑位就存在問題,也就是說他的復原并不徹底。
要使冬至點居于十二辰中的“子”位營室(今約345°)、東壁(今約3°)附近,依據(jù)歲差原理推算,此時應(yīng)當為公元前4600年至公元前3300年前后,而此時春分點正居于參宿之內(nèi)。冬至夜半時,天上十二辰與地上十二支完全相配合,如下圖所示:
圖一 冬至日二十八宿與十二辰配合圖
再據(jù)陸氏所選星,對十二辰字所對應(yīng)星象進行考察,據(jù)歲差法計算,總合如下表:
表1 十二辰字形星象對應(yīng)年代表
巳images/BZ_82_513_393_630_571.png亢一至亢四、角一、角二 14h28m-13h25m 5h57m約為89.25° 6400年午images/BZ_82_534_581_609_730.png翼一、翼二、翼七等 11h38m-10h59m 5h18m約為79.5° 5701年未images/BZ_82_531_769_613_917.png張一、張二、星一、星四、柳八、軒轅十四、軒轅十五 10h10m-9h14m 5h42m約為85.5° 6131年申images/BZ_82_544_957_600_1105.png北河一至北河三、南河一至南河三 7h45m-7h25m 5h15m約為78.75° 5647年酉參一至參七、軍井三 5h55m-5h14m 5h35m約為83.75° 6006年戌images/BZ_82_530_1333_614_1455.png畢一、四、五、六、八、昴星團 4h35m-3h47m 5h12m約為78° 5594年亥images/BZ_82_535_1521_609_1650.png婁一、婁三、天大將軍一、九、十 2h17m-1h53m 6h5m約為91.25° 6544年
由上表可以看出,陸氏所選星體絕大部分為后來的二十八宿,其余也皆為河鼓、軒轅、南北河這樣在夜空中耀眼的著名星座,都是極易被人們注意到的,因而通過這些星體來指示時間、方位,進而被描摹出圖畫流傳,最后作為文字加以定型,是極有可能的。然而,從通過歲差法計算的結(jié)果來看,這一系列文字與這些星象相符合的時間則多處于5600年至6500年之間,即公元前4500年—前3500年。這時,華夏民族還處于新石器文化時期,是否具備這樣的天文素養(yǎng)?能否達到這樣的文明程度呢?
三
《尚書·堯典》曰:“(堯)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①(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9頁。正如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所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②(清)顧炎武:《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73頁。。上古時期,日月星辰是先民們生產(chǎn)生活最主要的參照物。先民們很早以前,已經(jīng)注意觀察天空,從而積累了豐富的天文知識,利用它們標志時間以指導生產(chǎn)生活。這一點在近年來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器物中也多有展現(xiàn)。
內(nèi)蒙古敖漢旗小山遺址(約公元前5000年—前4000年)出土的尊形器上的“鳥”“鹿”“豬”形象(圖二),有學者視其為公元前5000—前4000年左右二分日時的天象(恒星背景)記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遺址(約公元前5000年—前4500年)出土的平底倒梯形(斗魁形狀)的陶缽上所繪帶有圓形星飾的豬圖像(圖三),有學者以為是寓意北斗星官,豬腹部星飾正是當年的北極星。①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馮時等人對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圖四)的研究表明,早在公元前4500年左右,人們就已經(jīng)建立了使用北斗和參商二宿授時的方法,并且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利用髀骨測日影的方式。②馮時:《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的天文學研究》,《文物》1990年第3期。公元前5000年—3300年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遺址中出土遺物上的日鳥合璧圖案(圖五),說明他們對太陽運行的關(guān)注。其中陶豆盤內(nèi)底所刻日鳥圖像以四鳥相繞于圓日上,鳥頭分指四方,表明當時已經(jīng)開始注意到太陽運行軌道隨時節(jié)的變化而有不同,使我們聯(lián)想到后世以四方主四時的觀念。由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遺址(約公元前4000年—前3000年)中出土的大量采用大火形象作圖案的彩陶(圖六)可知,早在公元前三、四千年左右時,人們對天象的觀察已相對發(fā)達,掌握了許多天文知識,并且已經(jīng)大量采用星象作圖案,甚至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與大火星相關(guān)的聯(lián)想。而遼寧建平牛河梁發(fā)現(xiàn)的“積石?!盳3三環(huán)石壇和Z2 三重方壇(屬紅山文化,碳十四測定約為公元前3000年),經(jīng)測算,與后世蓋天理論相合,因而被視作最早的“周髀”。可以說,這些器物的出土,實在令我們驚訝于原始先民們對天象的關(guān)注,以及因此而積累的豐富的天文知識。
隨著文明的發(fā)展,天文知識的表現(xiàn)形式從圖畫逐漸轉(zhuǎn)變成象形文字,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20世紀末于安徽蚌埠所發(fā)現(xiàn)的雙墩文化遺址,距今約七千年左右,也即是公元前五千年左右人類活動的遺跡。其中出土600 余件帶有刻畫符號的陶器,被認為是漢字的早期源頭之一。在這些刻畫符號中,就有涉及日月等天文歷法的內(nèi)容。正如李伯謙先生所說:“文字起源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而“9000—4000年前為文字起源和初步發(fā)展階段”。⑤《安徽省蚌埠市雙墩遺址》,觀淮網(wǎng),2017-05-28。劉鳳君先生對骨刻文的研究同樣表明,在雙墩文化、大汶口文化、仰韶文化出土的陶符刻畫與甲骨文之間的1000 多年里,文字一直在發(fā)展著,龍山文化出土的在骨頭上所刻用來記事的文字即為其代表。⑥劉鳳君:《中國早期文字骨刻文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檔案》2017年第3期。
圖二 內(nèi)蒙古小山“鳥”“鹿”“豬”圖像③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50頁。
圖三 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陶缽上的豬圖像④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51頁。
這些研究都表明,在甲骨文之前很久,中國就已經(jīng)開始用文字記事,而記事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便是日常所觀測的天象和所積累的天文歷法知識。據(jù)目前研究來看,新石器時期的先民們所掌握的天文歷法知識至少有以下幾類:1.太陽四季不同的運行軌道;2.北斗一年的視運動旋轉(zhuǎn)方向;3.以心宿、參宿為代表的偕日升落恒星的四季變化規(guī)律;4.四季不同的日影變化規(guī)律。雖然目前未有與十二辰相似的刻畫符號,但是只要注意到北斗斗柄在一年中的指向變化,將一年時令的變化與星空背景的變化聯(lián)系起來(如用大火、參宿的變化紀時),那么觀測到北斗斗柄在不同時節(jié)所指向的不同的星座,不斷描摹這些星座的形象,進而在公元前三、四千年時產(chǎn)生這些星座的象形文字——十二辰,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四
正是由于十二辰與地上方位可以嚴密配合,它們才從天上應(yīng)用到了地上,成為十二地支。這也同時解決了困擾學界數(shù)千年的問題:十二次與十二辰的方向為何是相反的?許多學者認為十二辰的方向與人們假想出的太歲的運行方向一致,即認為十二辰的次序應(yīng)當是伴隨著太歲紀年的出現(xiàn)而形成的,這很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太歲紀年法是為了克服歲星超辰的缺陷而制定出的,則其出現(xiàn)不應(yīng)早于戰(zhàn)國后期,而據(jù)甲骨卜辭可知,十二辰的文字以及次序早在商代以前就已經(jīng)形成。我們現(xiàn)在可以知道,十二次的順序是以太陽一年的視運動軌跡為依據(jù)的,而十二辰的順序則是以北斗斗柄旋轉(zhuǎn)一周天的順序(北—東—南—西)為依據(jù)建立的,十二次是仰觀于天的,而十二辰是俯察于地的,因而十二辰可以應(yīng)用到地上的方位中,稱為十二支,后來又與時間相配,稱為十二時辰。十二辰與十二次都是對周天恒星十二個區(qū)域的劃分,也正是由于二者的次序不同,才有共同存在的必要。
那么,如上所說,既然從十二辰定型到《天官書》成書時,冬至點退行了兩辰,為什么《天官書》等的記錄中冬至點是居于丑位而不是居于寅位呢?這便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了。由于暫時缺乏資料,筆者只能依據(jù)古代天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作如下推測,公元前第四千紀前后,十二辰的記號(字形)及其次序逐漸定型,即使當時并未大量產(chǎn)生文字,但它們已經(jīng)作為固定的符號,普遍應(yīng)用到記事中了。到公元前兩千紀前后時,冬至點已退行了一辰,人們雖不知歲差原理,卻根據(jù)實際觀測冬至前后偕日升落的星象發(fā)現(xiàn)了這一改變,因而對之前的傳統(tǒng)進行了修改,但由于十二辰已與十日相配應(yīng)用到甲子紀日之中,因此便改稱冬至點實際所居的虛危之辰“丑”為“子”,其他十一辰依次順延,使“子”依舊處于十二辰之首,只是所對應(yīng)星象發(fā)生了錯位。這是對十二辰原貌的第一次“扭曲”。經(jīng)過商周兩代,這一扭曲后的十二辰名與星象和十二次的搭配關(guān)系固定了下來。然而人們卻逐漸忘記了這一搭配關(guān)系的起源。戰(zhàn)國時期,天文學有了較大發(fā)展,人們對天象進行了重新觀測與記錄,發(fā)現(xiàn)冬至點已經(jīng)移到了丑辰,因而樹立了冬至點居于丑的觀念。到漢初制定歷法時,便沿用了冬至點居于丑的觀念。因而《史記·天官書》與《漢書·律歷志》等中的記載是冬至點居于丑位。這是與十二辰來源的第二次偏離。
圖四 河南濮陽西水坡45 號墓①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375頁。
五
圖五 河姆渡日鳥圖①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10頁。
圖六 仰韶文化大火星圖像②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84頁。
基于上述研究,筆者得出以下結(jié)論:依據(jù)歲差法計算,十二辰字應(yīng)形成于春秋分點分別位于參商二宿、冬至點位于營室東壁附近的公元前4500年—前3500 前后的新石器文化時期。對新石器文化多處遺址的考古研究表明,在這一時期已具備關(guān)于太陽一年中在恒星背景下的軌道變化規(guī)律的知識、北斗一年視運動變化規(guī)律的知識,以及利用一年中不同的偕日升落恒星來紀時的知識。而十二辰字的形象正是在以上三種天文歷法知識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以斗柄指示正北時,太陽所遮蓋星座為首辰,此辰的星象為營室東壁組成的“子”,這便是第一個辰名。而后十一辰據(jù)其中主要星象,以北斗斗柄(北—東—南—西)的順時針旋轉(zhuǎn)方向為序依次命名。隨著文字的不斷產(chǎn)生和發(fā)展,基于星象而被描摹出的十二辰的字形,便作為字逐漸被固定下來。而由于十二辰的形成是恒星背景和北斗斗柄的周天旋轉(zhuǎn)的共同結(jié)果,因此十二辰的順序與北斗斗柄旋轉(zhuǎn)的方向一致,即順時針,而與以太陽軌跡為次序的十二次正好相反。到公元前兩千紀前后時,冬至點已退行了一辰,人們根據(jù)實際觀測冬至前后偕日升落的星象發(fā)現(xiàn)了這一改變,便改稱冬至點實際所居的虛危之辰“丑”為“子”,其他十一辰依次順延,使“子”依舊處于十二辰之首,只是所對應(yīng)星象發(fā)生了錯位。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對天象進行了重新觀測與記錄,發(fā)現(xiàn)冬至點已經(jīng)移到了丑辰,因而樹立了冬至點居于丑的觀念。漢代《史記·天官書》與《漢書·律歷志》便沿用了冬至點居于丑的觀念。這兩次偏離最終使得人們徹底遺忘了十二辰字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