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xùn),1947 年 3 月生,湖北黃梅人。現(xiàn)任武漢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資深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當代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曾任中國寫作學(xué)會會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於可訓(xùn)文集》10 卷。近年來發(fā)表小說《地老天荒》《特務(wù)吳雄》《才女夏媧》 《幻鄉(xiāng)筆記》等。
二奶的年紀不大,叫奶主要是沖她的輩分去的,不是沖她的年齡去的。我們那地方叫奶,不像北方人那么實誠,連著叫兩聲,字正腔圓,一點都不含糊。比如京劇里的李鐵梅,奶奶,你聽我說。我們那地方叫奶,只叫一個字,聽起來更像乃衣兩個音的連讀快放,給人一種偷工減料,敷衍了事的感覺。
二奶不在乎這個。因為真叫她二奶的人,只有本房的小輩子。外面的人都不這樣叫,外面的人都叫她叫姨婆。又是姨又是婆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姨還是婆。只有前回說的看相的細爹知道這樣叫的原因所在。細爹說,么事姨婆不姨婆的,還姨爹喲,你把陰婆說快點看,不就是姨婆嗎。聽的人就陰婆陰婆地快著說,說著說著,果然就說成姨婆了。
細爹這樣說,并不是要拆穿二奶玩的什么鬼把戲,有意讓她難堪,損害她的尊嚴,而是同情二奶的遭遇。說,好端端的一個女娃娃,怎么就成了姨婆呢??梢?,把陰婆叫姨婆,不是從二奶開始,而是很早就有的一個叫法。細爹說的話都是古話,他這樣說,一定歷史悠久。
二奶當年確實是好端端的一個女娃娃。只是在出生的時候,沖著穩(wěn)婆笑了一下,把穩(wěn)婆嚇得臉色卡白,穩(wěn)婆就順手就把她丟到床頭的馬桶里去了。二奶的姑姑見孩子還是活的,又順手從馬桶里撈了起來。還埋怨了穩(wěn)婆一句,說,活的也丟。穩(wěn)婆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一邊說,哎呀媽呀,嚇死我了,一定是個妖怪,不丟還當神仙供著呀。
那時節(jié),丟棄女嬰很常見,都是穩(wěn)婆順手的事,二奶家里人倒沒怎么計較。只是二奶的這一笑傳出去,就成了這樣的故事:說這穩(wěn)婆前世是個賊,二奶的前世是衙門的捕快。有一次,這賊偷了縣城的一家當鋪,二奶的前世捕了好久沒有捕到,這回是這賊自己把捕快從他娘肚子里接出來了。竊賊迎來了捕快,小偷撞見了警察,你說二奶該不該笑。
這故事原本是鄉(xiāng)下人編著糟鄙穩(wěn)婆的。穩(wěn)婆是民間的送子娘娘,不比觀音大士,不食人間煙火。有時候免不了多要了供奉,遭鄉(xiāng)人怨煩,就編了這故事出氣。編的人有心,聽的人無意,放在往常,聽聽也就罷了。但這回到了二奶頭上,卻又生出了新的故事。
二奶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出落得如花似玉,遠近的人都說像畫上畫的仙女一樣。又聰明能干,家務(wù)女紅,都拿得上手。很快就有人上門說媒。二奶的父母也想早點把她嫁出去。漂亮的女孩子,在家里放久了,難免招惹是非。只是有一樣,二奶的父母放心不下。就是二奶長大了以后,老愛做夢。做夢就做夢吧,也不是什么奇事,誰能一夜無夢地睡到大天光。但問題是,二奶做的夢她都記得。記得也沒有什么稀奇,但她要是說出來,會把你嚇個半死。
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二奶在飯桌上說,后頭房的三爺爺不是病死的,是閉死的。二奶的娘說,你是怎么知道的。二奶說,三爺爺昨晚親口對我說的,我昨晚夢到他了。二奶的爹說,別胡說,三爺爺死的時候,你多大個屁伢,你怎么會知道。二奶還要爭辯,二奶的爹就掉過筷子頭,隔著桌子在她額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又惡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惹事的貨,再說我撕了你的嘴,二奶就不作聲了。
三爺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外面當團長,二兒子在身邊盡孝。三爺爺九十四歲的時候病倒在床,不久就死了。老大從外面回來問爹是怎么死的,弟弟說是病死的。村里人都知道,是沒照顧好,裹著被子從床上滾下來,讓被子悶死的。這事要是讓他大兒子知道了,還不要了老二的命,所以全村人守口如瓶。二奶就這么輕飄飄地說出來,你說還不把她爹嚇個半死。
二奶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從夢里向夢外爆料,爆出來的不是哪家的秘聞,就是哪個人的隱私。他爹罵了幾回,見不管用,也就當故事聽了。這事在自己家里說說聽聽,倒不打緊。要是嫁出去了,天天往外撂人家的家底子,哪還有個安生日子好過,所以二奶的爹娘也就不敢嫁她。二奶的爹就想起二奶出生時朝穩(wěn)婆的那一笑,又聽村人說二奶知道穩(wěn)婆前世的秘密。心想,這女子莫非真的就是個妖怪,要是那樣,就更不能嫁了。放在家里養(yǎng)著,總不至于害自家人,要是嫁出去,害了別人,那這個德就缺大了。從此,就再也不提女兒婚嫁的事。
其實用不著爹娘著急,媒人說合,二奶的心里早就有人了。這人不是本鄉(xiāng)子弟,而是從外地來的一個鐵匠的兒子,名字就叫鐵漢。我們那地方把外鄉(xiāng)人都叫外水佬,大約是說他們都是經(jīng)過外地的水碼頭過來的。一個姑娘跟了外水佬,在村人眼里,就是個本地沒人要,嫁不出去的貨。在父母眼里,就是鐵了心要拋棄父母家人遠走高飛,永遠跟娘家人斷了往來。村里的女人議論起來,還有點騷浪不淑,跟野男人跑的意思,總之不是什么好事。
二奶才不管什么好事不好事,她就喜歡鐵漢,愿意嫁給他,跟他走村串戶,浪跡天涯,再苦再累也不怕。鐵漢人長得好,心腸也好。二奶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歡上了。那天二奶到東頭水塘挑水,正經(jīng)過鐵漢家支在柳樹下的打鐵爐,水桶的鐵箍松了,水流了一地。那時,鐵漢正押著父親的小錘點子,在揮動一把大鐵錘。見二奶的水桶箍松了,趕緊跑了過來,三敲兩打就把鐵箍緊好了,還幫二奶再去水塘里挑了一擔(dān)水上來。從這天以后,鐵漢就一腦袋扎進二奶的心窩子里了。睜開眼是鐵漢,閉上眼還是鐵漢,連三餐飯也要端著碗跑到東頭的柳樹下去吃。一有空就拉著鐵漢到田畈里瘋跑,有時還要搖上自家的小船,雙雙下湖采菱角摘蓮蓬。有人還說看見他倆在荷葉深處抱著親嘴,親完嘴后就做了那事也說不定。
事情到了這一步,二奶的爹娘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黑下一條心,趕快把她嫁了,就托媒人在山里給她找了一個人家。媒人到家的那天晚上,二奶做了一個夢,在夢里,生前最疼愛她的奶奶對她說,你爹娘要把你嫁到山里去,你要想跟鐵漢走,就趕緊跑吧。第二天一早,二奶的爹娘發(fā)現(xiàn)二奶不見了,就到村東頭來找鐵漢的爹。鐵漢的爹也說,一早就不見鐵漢的人影,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二奶的爹就叫了幾個后生,帶上繩子,分頭去追。晌午時分,有一路追兵押著五花大綁的二奶回來了。經(jīng)過村東頭的時候,鐵漢的爹問,鐵漢呢,有個后生說,跳江里了,就沒有后話。
二奶被押回家后,她爹把她關(guān)在一個柴房里,不讓她出門,就等著山里的轎子前來接人。二奶靜靜地坐在柴房里,不哭也不鬧。村里的姊妹和嫂子媳婦來勸她,她只望著人笑。這一笑不打緊,來勸她的人就想到了接她出生的那個穩(wěn)婆,生怕二奶把她們不知是好是壞的前世說了出來。照老人的說法,今生投胎做人的,前世大半都是畜生。六道輪回,不能總是做人。倘若說自己的前世是頭狼豬,或者是條母狗,豈不丟死人了,所以都只看了一眼也就走了。這事傳到了山里,山里的轎子也不來了。二奶就這樣在家里養(yǎng)成了一個沒嫁出去的老姑娘。
說二奶沒嫁出去,是說她沒有吹吹打打地被人接走,熱熱鬧鬧地跟人拜堂成親。其實她自己一個人在暗地里把這婚嫁之事都完成了。就在鐵漢跳江后不久,有天深夜,從二奶的房里傳出一些平時不常有的動靜,還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二奶的爹娘就隔著門縫偷看,豎起耳朵偷聽。原來二奶正在與鐵漢拜堂成親。隔著門縫看過去,屋里雖然只有二奶一個人,卻有一個男子與二奶有說有笑,還夾雜著許多私房話和打情罵俏。這男子的聲音分明就是鐵漢,一點都不走樣。二奶的爹娘不禁暗自吃驚。夜半時分,只聽鐵漢說,我白日里不能跟你相守,夜間必來相會,你等著我就是。而后就沒有動靜。
這邊廂,二奶在跟鐵漢拜堂成親,那邊廂,鐵漢的爹不知兒子的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正心急如焚。自己找了一陣子,沒有找 著,沒奈何,只得上二奶家要人。二奶的爹還算通情達理,答應(yīng)讓看見鐵漢跳江的那幾個后生幫他一起去找。鐵漢的爹正要出門,二奶的房里卻傳出鐵漢的聲音,說,爹,不用找了,我在我舅家。鐵漢的爹大吃一驚,轉(zhuǎn)身要推房門。鐵漢在門里說,別推了,你推我就走了。鐵漢的爹只好站在門外破口大罵,說,你這個畜生,跟你老子裝神弄鬼,你要把你老子急死。又懷疑有詐,說,你在你舅家,為何又躲到人家房里。鐵漢說,我這不是怕你老人家著急,趕來報個信嗎。鐵漢的爹又說,你說你在你舅家,那我問你,你舅家有幾口人,你舅媽姓什名誰,你有幾個表弟表妹,你舅家的大門朝南朝北,門前有幾棵柳樹,樹上有幾個老鴰窩,鐵漢都對答如流,分毫不差。鐵漢的爹只好跺跺腳走了。第二天,就有人來報,說鐵漢的爹一大早就挑著鐵匠擔(dān)子到他大舅哥家去找鐵漢去了。
自從與鐵漢成親之后,每到夜半時分,二奶的房里就會傳出她和鐵漢的私房話。二奶的爹娘聽了幾次,無非是一些生活瑣事,人情物理,就像平常人家小夫妻過日子嘮的家常話一樣。過了一些日子,二奶的爹娘從小兩口的私房話中聽出,他們好像有了孩子。聽口氣,還像是個大胖小子。此后,關(guān)于兒子的哺育和撫養(yǎng),就成了小兩口的主要話題。做了外公外婆,二奶的爹娘自然高興,只可惜這不是真的,而是女兒的魔魘所生。二奶的娘禁不住抹著眼淚說,我可憐的兒哇。二奶的爹卻搖搖頭嘆口氣說,孽障。
經(jīng)過這么一鬧,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知道,二奶能通陰陽,能知前世今生。這話傳到一個陰婆耳朵里,這陰婆就找上門來,要收二奶為徒。起先,二奶的爹娘都不答應(yīng),說,好端端的一個女娃娃,做什么也不能去做陰婆呀,人不人鬼不鬼的,辱沒先人。二奶說,我愿意。推個線車走親戚,走百八十里地,累個半死,也只能見到那些活著的人,陰婆往地上一躺,就能讓你見到死去的親人,有什么不好。就跟來找她的陰婆走了。
這陰婆姓劉,原本是后山人氏,嫁到下鄉(xiāng)來以后,因為干不了水田里的活計,又不愿做家務(wù)女紅,仗著有幾分姿色,整日里涂脂抹粉,東家出,西家進,撿耳朵,包打聽,漸漸地就成了村里的信息中心。村里誰家有什么事,她都能說出來龍去脈,誰人遇到什么坎兒,她都能道出遠緣近因,村里人也就把她當了半個神仙。
有一年,這劉氏得了一場大病,燒得滿口胡話,三天三夜不醒??戳藥状吾t(yī)生,也不見好轉(zhuǎn)。她男人聽她滿口胡話,起先越聽越急,不知如何是好。后來不急了,非但不急,相反,還越聽越有味道,越聽越想聽。原來她把村里張家長李家短的故事,都講了一遍。遇到有情節(jié)的地方,還手舞足蹈地表演一番。輪到要說話的時候,又模仿雙方的語氣,學(xué)說一通。維妙維肖,像本人一樣。她男人聽醫(yī)生說,這病無性命之虞,燒退了也就好了。于是就放下了一顆心,見天守在她床前,聽她演單口相聲。病好了以后,這劉氏也就順理成章地當起了陰婆,無師自通地干起了過陰這行當。家里人見她干不了別的,也就由她去了。
陰婆在鄉(xiāng)下不是一個正當?shù)穆殬I(yè),所以也就沒有一個嚴格的職業(yè)規(guī)范。其主要業(yè)務(wù)范圍,無非是過陰,治病,驅(qū)鬼,接生這幾樣。過陰是主要的,也就是幫你約會死去的親人。這約會自然不是真實的,而是虛擬的。用今天的觀點看,多少帶有一點心理撫慰的意思。至于后面的那幾項,都是派生出來的。在陰婆看來,但凡人體有病,都是惡鬼纏身,甚至女人難產(chǎn),也與鬼魂附體有關(guān)。陰婆自謂能通陰陽,能知前世今生,作法驅(qū)鬼,念咒降妖,便能使病體痊愈,讓鬼魂離身。這在今人看來,就是裝神弄鬼,騙人錢財。所以,陰婆在我們鄉(xiāng)下,又分文武兩道。文道只幫人接通陰陽,武道就干些作法念咒降妖驅(qū)鬼的勾當。
劉氏未收二奶之前,只擅武道,于文道并不在行。有時跟人過陰,難免要鬧出一些笑話。有一次,陳家灣的一個女人死了丈夫,思念心切,請她前去過陰,原意是想聽聽亡夫的聲音,說幾句體己的話。誰知這劉氏往曬筐里一躺,還沒說上三句,就讓夫妻倆為一件小事吵上了。女的說男的好吃懶做,男的說女的不會做家。女的說,人家說,男人是筢子,你這個沒用的男人,就是個沒齒的筢子。男的說,人家說,女人是筐,你這敗家的婆娘,就是個沒底的筐。陰婆過陰,接通了死者之后,本該由陰婆扮演死者與生者對話。這劉氏吵上了癮之后,竟由她一人既扮演死者,又扮演生者,自己跟自己吵得個不亦樂乎。死者的弟弟實在看不過眼,沒等吵完,就一把把劉氏從曬筐里抓起來,連同一袋糍粑豆絲的報酬,一起丟出門去。
二奶跟劉氏不同,二奶的強項是文道。二奶跟了劉氏之后,對劉氏的那一套作法念咒降妖驅(qū)鬼的法術(shù),沒有多大興趣,卻對溝通陰陽接引人鬼過程中的人情世故,體察入微。鄉(xiāng)下人過陰,要見的多半是至親之人,尤其是過世的高堂父母和死別的患難夫妻。兒女要見父母,自然是表達未盡的孝心。夫妻陰陽兩隔,自然要訴說刻骨的思念之情。二奶都根據(jù)主家日常的生活狀況和當下的心理狀態(tài),用主家熟稔的一個個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或讓生者發(fā)問,或代死者作答,或一并演繹生者死者的對話。讓聽的人如臨其境,如膺其情,由不得你不潸然淚下。所以,二奶過陰,就免不了有許多人圍觀,常常把她睡在地上的曬筐圍得水泄不通,像看雜耍藝人的街頭表演一樣??吹絼忧樘?,圈子外會響起一片感嘆唏噓之聲。有那實在忍不住要哭出聲的,會擠出人群,掩面而逃,跑到村頭的一棵大柳樹下,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一場,哭完了再回來看二奶的過陰表演。有一次,有個寡婦請二奶去為亡夫過陰,寡婦對她的丈夫說,你冬天睡覺,雙腳冰涼,我如今不能抱著你的腳睡,你自己腳下蓋厚點。二奶代她的丈夫說,你不抱著我的腳,我就睡不著覺,天天晚上睜著眼睛想你想到大天光。聽到這里,同村的一個嫂子竟哭得昏死過去。
說話間,就到了解放以后,人民政府要移風(fēng)易俗,取締封建迷信活動,陰婆過陰自然首當其沖。為了揭穿真相,教育群眾,區(qū)上組織了一次斗爭大會,專門揭露批判這些巫婆神漢。因為劉氏在當?shù)孛麣夂艽?,流毒很廣,區(qū)上就把她拉到現(xiàn)場,要她在會前實地表演一番,讓群眾看看她的丑陋原形。
劉氏一上來,還是她那一套作法念咒的把戲。區(qū)上的人找來一個小伙子,這小伙子的母親去世不久,想要劉氏問問他母親在那邊過得怎樣。劉氏當即從懷里掏出一沓畫了符的黃裱紙,又從紙里抽出三根線香,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就在地上擺著的曬筐前點著了。頓時香煙繚繞,異香撲鼻。然后,劉氏又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就見她兩眼翻白,哈欠連天,撲通一聲倒在曬筐之內(nèi)。臨倒下去的時候,還不忘把自己的一雙布鞋在曬筐外一正一反地擺平。然后才側(cè)身睡下,像鐘擺一樣前后交叉地擺動雙腿,表示她正在陰間行走。就這樣走了一會兒,劉氏突然說,你是某某的娘吧,終于找見你啦,這一路山高水遠,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你叫我找得好苦哇,你可得叫你兒子多給我?guī)讉€腳力錢。接著,就聽那小伙子的娘開口說話。他娘說,兒哇,你辛辛苦苦派人到陰間來,找我何事。小伙子一聽是娘的聲音,趕緊回答說,娘,我想你,你在那邊過得怎樣。小伙子的娘就哭著說,這哪叫人過的日子呀,吃沒吃的,喝沒喝的,小鬼夜叉還一個個兇神惡煞的,不是用鞭子抽,就是用棍子捅。兒哇,我這是在陽間作了什么孽呀,閻王爺要罰我吃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罪。小伙子一聽,當即哭跪在地,說,娘呀,你別哭了,兒來救你,我回去就把家里的臘肉煮了,讓姨婆給你送去。小伙子的娘說,兒哇,有你這份孝心就夠了,臘肉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小伙子就說,那兒子問娘,家里的臘肉放在哪里呢,我只看見娘腌,沒看見娘放。小伙子的娘說,就在里屋的床底下,靠墻放著的罐子里裝著的就是。小伙子就站起來說,哦,娘,曉得了,我回去就找。
就在劉氏和小伙子為著一罐子臘肉一問一答的時候,區(qū)上的一個年輕干部卻在擺弄劉氏放在曬筐外的那雙布鞋。那雙布鞋的擺放原本是很有講究的,劉氏讓它一正一反地放著,就表示自己正在陰間行走。若是都擺正了,就表示自己就要醒來。若是都翻過去放,自己就永遠醒不過來,也永遠回不來了。只是眼前的這雙布鞋,無論區(qū)上那個年輕的干部如何擺弄,曬筐里的劉氏都無動于衷,絲毫也不受影響。等到過陰完畢,這劉氏從陰身醒轉(zhuǎn)過來,翻然坐起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她那雙布鞋的兩只鞋底都是朝上放著的。
要揭穿陰婆的這些把戲,其實并不困難。恰好這天又鬧了一個烏龍,結(jié)果便傳成了一個笑話。原來區(qū)上找的這個小伙子,是劉氏的一個遠房表侄。雖然不常走動,但劉氏對他家的情況,卻了如指掌,也熟悉他娘說話的聲音語氣。區(qū)上的人只想找一個不久前死了親人的,對劉氏認不認識這人,與這人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卻沒有仔細查問。不過,小伙子說他家有一罐臘肉,卻是區(qū)上的人和小伙子合伙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目的是想試試這陰陽兩界的事,劉氏是否真的巨細皆知。沒想到劉氏以假當真,果然中了圈套。事完之后,這小伙子就當眾否認了他家有臘肉的事。說他家窮,連飯都沒得吃的,哪還有臘肉吃,他也從未見他娘生前腌過臘肉,引得臺下的群眾一陣大笑。
劉氏因為為人驅(qū)鬼治病,把孕婦難產(chǎn)當惡鬼附體,為鬼接生,背上了兩條人命,經(jīng)查,判了三年徒刑。二奶雖然也是陰婆,因為在群眾中的口碑較好,又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所以,也就沒有特別追究,只叫她以后別搞這種封建迷信活動,好好在家勞動生產(chǎn)便是。這期間,二奶還參加了縣里組織的一個學(xué)習(xí)班,有專門的老師向他們普及科學(xué)知識,讓他們破除迷信,提高覺悟,加強改造,重新做人。在學(xué)習(xí)班上,二奶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老師。這女老師聽說了二奶的經(jīng)歷,對二奶很表同情。有一次飯后閑聊,這女老師便問二奶,鐵漢到底是死是活,你后來有他的消息嗎。二奶說,他水性好,死不了。老師說,這都過去好幾年了,他后來為什么不來找你呢。二奶說,怕我爹吧。我爹見了他,還不把他活吃了。老師說,現(xiàn)在解放了,婚姻自由,不怕。二奶說,你們不怕,我們鄉(xiāng)下人還是怕。
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之后,二奶便背上行李回村。一路上禁不住又想起了她和鐵漢逃跑的事。那天逃到江邊,就發(fā)現(xiàn)后邊有人來追。鐵漢說,你跟他們回去,我到我舅家暫避一時,我舅家離這不遠,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舅舅。我順水飄流,只需半日便到。等過了這陣子,你爹的氣消了,我再來尋你。鐵漢說完,就在來人面前撲通一聲跳到江水里去了。二奶被那幾個后生抓住,也不掙扎,由著他們五花大綁地押回村里來了。
二奶正這么一路走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口。還沒進村,就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打鐵聲。心想,莫非真的是鐵漢尋來了,就加快了腳步。等她走到村東頭一看,在那棵大柳樹下,果然支著一個鐵匠爐。那彎著腰敲打小鐵錘的,不是別人,正是鐵漢。只是這回鐵漢的爹沒有跟他在一起,而是二奶的爹娘站在鐵漢身后,一邊指著進村的大路,一邊對鐵漢說,看看,看看,快看看,是誰回來了。
二奶不久就跟鐵漢在村里把婚事辦了,一年后,果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二奶的爹娘這回真的做了外公外婆,自是說不出的高興。想想當年空歡喜一場,又禁不住感慨萬分。孩子滿月的時候,縣里的女老師也被邀請來吃滿月酒??吹竭@個白里透紅的大胖小子,二奶的老師就打趣說,這小子不是早就出生了嗎,怎么現(xiàn)在才做滿月呢。二奶也笑著說,我不是把他放在夢里養(yǎng)著嗎,現(xiàn)在落地了,還得重新過滿月。二奶的老師就故意搖頭晃腦地打著嘖嘖說,哎呀呀呀,奇哉,奇哉,人家的兒子只生一次,你的兒子要生兩回,這小子硬是比人家多一條命嘿,日后必定大富大貴,說得來客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這老師后來把這個生了兩回的孩子,連同二奶的所有故事,都講給一個搞文學(xué)的人聽。幾十年后,這人在家躲避一場傳染病,封城禁足,鎮(zhèn)日與老伴對坐枯守。忽一日,心血來潮,就坐到電腦面前,把這個故事信手寫了下來。老伴讀畢,竟撫掌大笑,也學(xué)著那位女老師的口氣說,妙哉,妙哉,杜康解憂,此物解悶,吾得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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