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曾獲第三屆人民文學(xué)獎、首屆冰心散文獎 劉長春
魏晉時代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貴族子弟到了“弱冠”之年或是更少的年齡,就能獲得官銜步入仕途,而起家又往往是秘書、著作?!冻鯇W(xué)記》卷十二,《秘書郎》條載:“此職與著作郎,自置以來,多起家之選。在中朝或以才授,而江左多仕貴游,而梁世尤甚。當(dāng)時諺曰:上車不落為著作,體中如何作秘書?!卑凑胀豸酥某錾砼c門第,他應(yīng)該是很早就可以出來做官的。他的兄弟輩王悅、王恬、王洽、王協(xié)、王劭都剛過了“弱冠”之年,即獲官位并先后做了侍郎、太守、將軍等等。王家子弟以外,到處為王羲之延譽的周顗20歲剛過,襲了父親武城侯之爵,拜為秘書郎。相比之下,早過弱冠之年的王羲之卻依然一介布衣。王羲之說他自己,“吾素自無廊廟志”,并且一直推辭著從伯父王導(dǎo)對他的舉薦。
曹魏時代推行的“九品中正制”,最初的設(shè)計當(dāng)然是為了選賢舉能,歷史上也確實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但是由于權(quán)力掌握在察舉之人中正的手中,同時又由于中正出身于豪門權(quán)族,不能做到“賢有識鑒”,實施時間一久,流弊也就暴露出來了,逐漸造成了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現(xiàn)象,反使真正的人才被埋沒。晉武帝太康五年(284)尚書左仆射劉毅上書《論九品之弊》,痛陳中正操人主之威福,品評人物并無客觀標(biāo)準(zhǔn),乃至對一個人的評價,十日之內(nèi)就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的不正常現(xiàn)象。出身望門的、有背景的、沾親帶故的, 即使是庸才,照樣得到選拔與任用,而真正有才華的出身寒門的,即使是被推薦了,也只能在低微的官階上徘徊,得不到進一步的升遷,更多的人因為無人舉薦,卻被排擠于仕途之外。詩人左思在《詠史詩》中說:“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笨芍^一針見血。但是,這是由歷史、制度、時間形成的,說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問題了。偏安一隅的東晉王朝想要從制度上加以根本的改革,顯然又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和環(huán)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弄得不好,連政局都難以穩(wěn)定了。所以,這項不合理的制度,仍為權(quán)貴所維護,也被順延著執(zhí)行下去。
王羲之《周益州帖》
史載,出身第一流高門的太原王氏,“人或謂之癡,司徒王導(dǎo)以門地辟為中兵屬(七品)”(《晉書·王述傳》)。當(dāng)時,東晉剛剛建國,需要選拔各種各樣的人才,充實各部門的官僚階層管理事務(wù)。作為開國元勛的王導(dǎo),沿襲舊制,不依德才,而依門第辟人,一攬子向司馬睿推薦了一百余人,擔(dān)任政府的各種職務(wù),時人稱之為“百六椽”。其中也包括刁協(xié)、王承、卞壺、庾亮等這些出身高門且有才能的人,后來他們也都在東晉政治舞臺上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王羲之“起家秘書郎”,他雖然很晚才出仕,而出仕后即拜秘書郎,固然因為王羲之具有不俗的才華,但他享受了世族大家的特權(quán)卻是不能否認的。
王羲之才華出眾,清鑒貴要,“爽爽有一種風(fēng)氣”,確實是當(dāng)時的一個杰出人才。
晉·庾翼《故吏從事帖》
那時,他熟讀詩書,寫得一手好詩文;他又健于談?wù)?,與人談玄,滿腹經(jīng)綸,以“辯瞻”而名聞遐邇;他品評時事、臧否人物,常常不給人家留面子,又有了“骨鯁”的美譽;善飲酒,更是不用說的了,“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這是他明白地寫在《蘭亭集序》中的句子。他的風(fēng)骨氣度,“飄如游云,矯若驚龍”,庾亮稱其“逸少國舉”,是全國推重的一個人物。史書上說他“少有美譽”,也是沒有可以異議的。劉綏“灼然玉舉”,被人稱為“在千人中也突出,在百人中也突出”的一個人物,王導(dǎo)以為王羲之不減劉綏。13歲那一年,王羲之去拜訪老前輩,有“三日仆射” 之名的周顗,被周顗“察而異之”,從此成為忘年交。有一次,周顗在家里請客,高朋滿座,賓客如云。王羲之謙虛地坐于不為人注意的角落,古人稱之為“末坐”??墒菦]有想到,周老伯“眾里尋他千百度”,卻把剛剛炙熟的牛心割下來讓他先品嘗。而世人“時重牛心炙”,這樣高的禮遇可不是一般人都有的。少年王羲之由此而知名。至于他一直熱愛著的書法,早成氣候。當(dāng)年,他給庾亮寫信,一手漂亮的章草,使庾翼嘆為觀止,因而寫信與羲之說:“我過去收藏有張伯英的章草十帖,南渡過江時走得狼狽,也不知道丟失在什么地方了,于是經(jīng)常嘆息這樣精妙的墨跡從此永遠見不到了。偶然之間看到足下答覆家兄的尺牘,如神之明,精彩之極,使我頓時感覺好像看到了先時的舊物一樣?!倍滓硎钱?dāng)時的大名鼎鼎的書法家,眼界是很高的。這樣一個評價,已經(jīng)不低了。早年,王羲之雖有書名,卻不如郗愔,也不及庾翼。庾翼甚至對他有“家雞野鶩”之誚,現(xiàn)在卻認為“伯英再生”了。
王羲之《遠宦帖》
魏晉時代多名士。所謂名士,其實也不需要多少真才實學(xué)?!妒勒f新語》上說:“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毕扔小捌哔t”,后有“八達”,東晉的名士“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是把談玄放達視為名士風(fēng)流的一個標(biāo)志的。不能趨時尚者,難入名士行列,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對于王羲之這樣一位出身高門又懷抱著滿身才能的人,是理應(yīng)得到朝廷任用的。問題是他為什么一直推辭著王導(dǎo)對他的舉薦?為什么又說自己“素自無廊廟之志”?有人說是因為與他父親王曠的“不明下文”有關(guān),而根據(jù)我的分析,則主要是他的清高自許,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特立獨行。王羲之的“素自無廊廟之志”這句話,可以與謝安嘗自言的 “無處世意”劃等號。那也是那個時代的風(fēng)氣。當(dāng)時的名士高自標(biāo)置,以隱逸為清高。即使做了官的,“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被視作一種理想人格。
俗諺:“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蓖豸酥畬Υ约旱幕橐觯埠孟駸o所用心,不太在乎。那時,郗鑒做著太尉的高官,駐守在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市),欲為自己的小女郗璇在瑯琊王氏一門中找個佳婿,特地派遣門客送信給丞相王導(dǎo)。王導(dǎo)告訴郗鑒的門客說:“你到東廂房里任意選取吧!”話說那個門客走遍了東廂房,回去向郗鑒稟報說:“王家那些男青年都值得贊許,聽說我為大人挑女婿來了,一個個都表現(xiàn)得很莊重、很拘束;只有一位躺在床上裸露著肚皮,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郗鑒聽了,馬上說:“正此好!”一打聽,袒腹東床的年輕人正是王羲之,二話沒說,就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了他。這樣一個故事,固然見出郗鑒不同一般的眼光,同樣也折射著王羲之的率真自然甚至清高自許的人生風(fēng)度。沒有想到的卻是:王、郗聯(lián)姻以后,聲氣相求,互相支持,成為以后穩(wěn)定東晉政局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羲之從秘書郎起家以后,當(dāng)過一年多的臨川太守,又于咸和九年(324)被庾亮薦為參軍、長史,跟隨著他在荊州前線參與幕府活動長達六年之久。庾亮端委廟堂,又是有名的清談家,平日語多詼諧。一次,他到寺院,見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一聲不響,莊嚴得很。后來又看見一尊臥佛,禁不住要說笑話了。他說,“這位肯定是忙于引渡眾生而疲勞了,睡得真香呢!”說得大家都捧腹大笑。他又去看望周顗,庾亮胖,周顗瘦,周顗先問:“你什么時候因為愉快而忽然心寬體胖了?”庾亮卻不忙著回答,反問:“你又什么時候因為憂愁而忽然消瘦了?”互相打趣,機敏得可以。東晉時代的幕府生活是比較輕松的。加上幕府中又有殷浩、孫綽、王胡之等一批人,忙完了軍事、民事,他們就天上地下地神聊。
王羲之《游目帖》
有一個氣佳景清的秋夜,一彎新月掛在天邊。這是秦時的明月,漢時的明月,也是東晉人的明月,“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王羲之他們結(jié)伴登上武昌的南樓,吟詠嘯傲,談?wù)撁?,正在興頭上。檻外長江,在如水的月光下靜靜地流動,波浪起伏。龜山、蛇山就像飄浮江上的兩個巨大的圓球。如果收攏眼光,可以看到南樓四周的山光水光,十里荷花。還有,夜風(fēng)飄送芬郁的香氣。忽然,樓梯上傳來沉重的木屐聲,大家知道“胖子”庾亮來了,都想回避。庾亮卻說:“諸位,諸位,不要走開,我這個老頭子于談?wù)摰呐d致真還不淺呢?!闭f完,拉了一把高椅坐上,便和眾人一起吟詠談笑。以后,王羲之回到建康,也曾與王導(dǎo)一起登樓賞月,王導(dǎo)問王羲之說:“元規(guī)(庾亮)那時的風(fēng)范,現(xiàn)在恐怕免不了要差一點。”羲之答道:“只是人們對山水景物的迷戀還依然如故啊?!敝钦邩匪?,仁者樂山,可謂由來已久??墒且蕴撿o之心,將山水游賞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兩相皆得,逍遙于天地之間,并用文字紀(jì)錄下來,成為山水記,卻自晉人始。
王羲之《月半帖》
王羲之《秋月帖》
晉人欣賞山水,又由實入虛,進入玄思的境界。荀中郎登北固望海云: “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世說新語》)孫綽面對高嶺長湖,閑步林野,“席芳草,鏡清流,覽花木,觀魚鳥,具物同榮”,想到的卻是“情因所習(xí)而遷移,物觸所遇而興感”(《全晉文〈三月三日蘭亭詩序〉》)。
晉人欣得山水之奇觀,山水有靈亦當(dāng)驚知已于千古了。
可是,面對國家的殘破與百姓的危難,王羲之卻常常以諸葛亮的“以天下為心”勉勵自己,把清談和游賞山水的喜好都丟在了一邊,大事小事、惟勤惟慎。于是很得庾亮的器重與賞識。庾亮與王導(dǎo)素來不和,他們之間的權(quán)力之爭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庾亮欲以據(jù)荊州上游軍事重鎮(zhèn)之地位,聯(lián)絡(luò)郗鑒(時據(jù)下游京口)起兵討伐王導(dǎo)。一時間,運籌帷幄,劍拔弩張。王導(dǎo)風(fēng)聞其事,曾有信給王羲之,讓他回到建康來任職,以脫離庾亮的節(jié)制。論公務(wù)關(guān)系,庾亮是羲之的頂頭上司;論親屬關(guān)系,王導(dǎo)是羲之的從伯父,何去何從的確是頗費躊躇的。最后,王羲之拒絕了王導(dǎo)的建議而留在荊州。后來庾亮討伐王導(dǎo)之議,由于郗鑒的反對而沒有付諸實施,一場內(nèi)亂終告云消煙散。在處理這樣一個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的問題上,王羲之以顧全大局而獲庾亮“清貴有鑒裁”的好評。庾亮病重期間,還主動上表推薦王羲之擔(dān)任江州刺史、寧遠將軍。時在咸康六年(340),王羲之38歲。
江州(今江西九江),地處長江沿岸,東晉時或治柴桑(今九江市西南),或治半洲城(今九江市西),或治湓口城(今九江市),轄境相當(dāng)于今江西、福建兩省,湖北陸水以東,長江以南及湖南舂陵水中上游以東地區(qū)。
江州是東晉的一個糧倉,又居荊、揚之間的軍事要沖,地位非常重要。曾幾何時,庾亮與王導(dǎo)之間為爭奪江州的控制權(quán)成為政局的一個焦點。咸康六年(340)之初,庾亮病故,隨后,郗鑒、王導(dǎo)亦先后死去,東晉的“三巨頭”都已退出歷史舞臺。時任江州刺史的王允之亦亡于該年十月。王羲之出任江州剌史是各方面能夠接受的人物。就這樣,他由武昌匆匆走馬江州履新了。
江州,既有“一山飛峙大江邊”(毛澤東詩)的廬山,山上有裹在煙雨中的寺院樓臺,轄區(qū)還有道教圣地龍虎山、三清山……自然、人文,皆為可觀?!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一顆敏感的詩心是可以識盡世間好山水的。然而,等待著王羲之的卻是哀鴻遍野,餓殍千里的爛攤子。翻開史書,觸目皆是“白骨涂地”“無復(fù)耕者”“死者大半”這樣一些驚心動魄的詞語。由于災(zāi)情嚴重,民不聊生,“倉庫無旬日之儲,三軍有絕乏之色”。王羲之決心實行禁酒,這雖然是江州的破天荒第一次,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寫信告訴朋友說:“此郡斷酒一年,所省百余萬斛米,乃過于租,此救民命,當(dāng)可勝言。”
禁酒可是一件關(guān)系民生的大事。歷史上曹操雖然禁過酒,但只是為了辦事。事情辦好了,他也照樣喝酒?!皩飘?dāng)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本婆d酒量還不小呢!所以恃才負氣的孔融就要挖苦曹操,說是“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他經(jīng)常和曹氏抬杠,很不討曹操的喜歡,后來曹操借故把他給殺了。然而這不過是個表面現(xiàn)象,實質(zhì)性的問題是孔融不改舊習(xí),以文壇領(lǐng)袖自居,鬧得“賓客日盈其門”,讓人不放心了。
兩晉南北朝時無論貧富貴賤,飲酒已成風(fēng)氣,“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劉伶《酒德頌》)。名士與酒更是難解難分。劉伶病酒,阮籍醉酒,王忱無酒“便覺形神不相稱”,阮修肩扛杖頭錢,一個一個酒家喝過去,瀟灑而不拘……壺中日月,杯里悲歡,妙處真是難與君說。一個人有悔恨要緩解,有回憶要追念,有痛苦要平復(fù),有空中樓閣要建造,都要乞靈于酒。這酒,能禁嗎?面對社會一片反對聲,王羲之不為所動,“守之尚堅”。正是憑著他的卓越才能和一絲不茍的處事,江州重新獲得了生機。
度過了饑荒,百姓開始過上安定生活,王羲之這才深深松了一口氣。這時候,他性喜山水的天性,告訴他應(yīng)該上廬山看看了。是呵!廬山,司馬遷登過的廬山,所謂“神仙之廬”的廬山,就在他的治下,一年多來他只在山腳下凝望過它,那里在云里霧里的樣子,讓他無法猜測它真實的形象。它在大江邊上拔地而起,氣勢應(yīng)該比蒙山更加壯觀吧?山一高,云就纏綿,在山上看云卷云舒,感覺又會是怎樣呢?那一天,他也像司馬遷一樣從南坡登山,然后爬上碧霄峰,再折到含鄱口。南眺北望,長江如一根飄帶,五老峰矮了下去,錦繡谷在云浪的拍擊下,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步移形換,變幻無窮。他想:如果能夠經(jīng)常到山上走走,塵俗皆忘,也就把煩惱丟進了山中,人生應(yīng)該是另一種景象了。于是,他想到建別墅,以后朋友來了,家人來了,也就可以在山上住下來。他在金輪峰下、玉簾泉邊,挑選了地址。這應(yīng)該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處別業(yè),邊上有他練字洗筆的墨池。據(jù)說,王羲之卸下江州刺史之職以后,賦閑六七年,躲在廬山潛心于書藝??⑿?、草諸體并進,博精群法。他每日寫字畢,洗筆洗硯的墨池,至今故跡猶在。后來,他離開了江州,又把這處別業(yè)贈送給了西域僧人達摩多羅,也就是廬山歷史上最早的佛教寺廟,叫歸宗寺。 七百余年以后,“三蘇”之一的蘇轍走進了歸宗寺,睹物思人,很是感慨,留下七律一首,詩曰:
來聽歸宗早晚鐘,疲勞懶上紫霄峰。
墨池漫壘溪中石,白塔微分嶺上松。
佛宇爭雄一山甲,僧櫥坐待十方供。
欲游山北東西寺,巖谷相連更幾重。
由于王羲之在江州的政績和民望,于是,要提拔和重用王羲之的話題被一再提起?!俺⒐鋹燮洳牌黝l召為侍中、吏部尚書”,王羲之“皆不就”;“復(fù)授護軍將軍,又推遷不拜?!保ā稌x書·王羲之傳》)這就讓人不明白了 :既然入了官場,現(xiàn)在又有了升遷的機會,卻又“不就”“不拜”,到底是為了什么?最后,弄得推薦他的人都不高興了,朝廷上也有了這樣那樣的一些議論。原本就妒忌他的人趁機散布種種流言,說他自私,置個人利害于國家之上;說他野心很大,還嫌官小呢……文友、揚州刺史殷浩著急了,連忙寫信給王羲之。信是這樣說的:
王羲之《適得帖》
悠悠者以足下出處足觀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謂為然。至如足下出處,正與隆替對,豈可以一世之存亡,必從足下從容之適?幸徐求眾心。卿不時起,復(fù)可以求美政不?若豁然開懷,當(dāng)知萬物之情也。
王羲之《霜寒帖》
人的使用是與政治的盛衰聯(lián)系在一起的。為了國家的興盛,不是朝廷適應(yīng)你的想法,而是你應(yīng)該服從于朝廷的安排。既有批評,又有開導(dǎo),話說得是很中肯的。而在這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又是權(quán)力這只魔手的一個操縱。王羲之,不過是桓溫與殷浩矛盾焦點上的一枚棋子。于殷浩,是欲以王羲之為其羽翼;于桓溫,又覺得王羲之沒有野心,于他無礙。王羲之在給殷浩的回信中說,他并不是不肯為國效力,只是他覺得自己更適合在地方工作,如果需要,即使是“關(guān)隴、巴蜀皆所不辭”。要知道,那時五胡亂華,關(guān)隴地區(qū)是后趙石虎逐鹿中原的根據(jù)地,當(dāng)年“石虎之亂”,窮兵黷武,強征民丁近百萬人投入戰(zhàn)爭的火海,南征北戰(zhàn),永無休止。而巴蜀地區(qū)則為成漢李勢擁兵盤踞,皆屬虎狼之地。刀砍猛虎,箭射天狼,“宣國家威德”。王羲之甚至準(zhǔn)備著初冬時節(jié)就走馬關(guān)隴、或是巴蜀。他愿意提著腦袋效力的地方,別人愿意去嗎?就像精衛(wèi)填海、女蝸補天,沒有一個人的靈魂比王羲之更純潔、更無私、更博大了,如同貝多芬所說,“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dān)當(dāng)患難”。 王羲之在表明心跡以后,迫于壓力,從江州回到建康擔(dān)任了護軍將軍?;钪?,身不由己,就像被什么東西選擇的結(jié)果一樣。那一年,是永和四年(348),王羲之4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