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日乾
第一次看到蘇軾被扣上“吃貨”的帽子時,我感到莫名驚詫。
“貨”(東西),固然可以用來替代“人”,或者說,“人”,有時可以被指為“貨”,比如:二貨、蠢貨、懶貨、害貨、爛貨、呆貨、寶貝貨、一路貨……這是常識。但,這“貨”那“貨”,沒有一個好“貨”,全是令人鄙視的角色,這同樣是常識。蘇軾怎么了,忽然被人罵為“貨”?
待看下去,長知識了。原來,這“吃貨”不是在罵人,甚至是在夸人,貶詞褒用了。
誠然,詞的褒貶色彩是可以轉(zhuǎn)化的,但這要時間,要條件,要按語言內(nèi)部的規(guī)律來,豈能隨心所欲,說變就變?你能在大街上遇見熟人對他說“好久不見,你肥多了”?你會用“心寬體肥”去表揚人嗎?反之,沒人管“減肥”叫“減胖”,“肥頭大耳”也不可以改說“胖頭大耳”。雖然,“肥”和“胖”都是脂肪堆得多,在生理學上并無本質(zhì)差別,不過是褒貶色彩不同而已。
何況,除了感情色彩不同,“吃貨”與“美食家”二者的含義并不完全重合,一個是貪吃、懶怠加蠢笨,一個是喜吃、巧吃加文化。前者的“形象代言人”是《西游記》里的豬悟能,后者當推歷史現(xiàn)實中的蘇東坡。
但美化“吃貨”的人竟對這一切不管不顧,只在那里自說自夸,任性發(fā)揮。在他們的字典里,“吃貨”之于美食家,不過是把“貓叫個咪”。所以,他們可以任意把任何人稱為“吃貨”,也可以把任何人捧為“美食家”。試看網(wǎng)上,有“古代五大吃貨”,有“最頂尖的五大吃貨”,還有“十大吃貨”等等,目不暇接??鬃?、杜甫、李漁、吳敬梓、曹雪芹、袁枚、魯迅、梅蘭芳、于右任、郁達夫、張大千、張愛玲等等皆“吃貨”榜上有名,而商紂王、齊桓公、隋煬帝、楊玉環(huán)、蔡京、乾隆、慈禧、袁世凱、蔣介石等等也統(tǒng)統(tǒng)晉升為“美食家”,并榮膺“吃貨的祖宗”“標準的大吃貨”以及“食神”之類種種桂冠。
這可真是大開眼界了。原本只知道我中華食文化源遠流長,竟不知可以遠溯到逼人食子的商紂王,其流之不斷至今猶有眾多后輩津津樂道奉其為“吃的祖宗”。原先單曉得舌尖上的學問博大精深,卻不曉得這其中:既有長安宮中笑食嶺南鮮荔的貴妃與遭貶嶺南“不得簽書公事”而“日啖荔枝”的文豪兩朵同質(zhì)的“奇葩”,又有“吃的是草,擠的是奶”的孺子牛與吃蒸嬰、吐人骨的權(quán)勢者同做的貢獻;既有隋煬帝出巡時五百里內(nèi)齊獻美食的煌煌威儀,又有金圣嘆臨刑談花生米吃法的血染的幽默……三千年的古國飲食文化,竟是不分高低貴賤善惡美丑的無數(shù)吃家云集一起,赴湯蹈“鑊”,用“新觀念”之火狂煮而成的一鍋大雜燴,這樣的苦辣酸甜,腐五味雜融的“美食”怎能不“博大精深”!
其實,“吃貨光榮論”的歷史并不久遠。人們不會忘記,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的大約二十多年時間里,中國大地曾刮起過一陣猛烈的吃喝風,開會吃節(jié)日吃檢查驗收吃看樣定貨吃……“革命就是請客吃飯”成了當時的流行語,以“陪吃”打頭的“三陪”成為職業(yè)。不消說,揮霍公款的主角是大小官員,普通老百姓只能干瞪眼,空議論,或編個段子嘲諷。但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這對有權(quán)者無損毫毛,人家照樣“革命小酒天天醉”,于是,慢慢的,義憤轉(zhuǎn)為無奈,見怪不怪轉(zhuǎn)為官行民效。你吃咱也吃,無非是你吃公款,咱掏腰包……
何以不惜自稱“吃貨”呢?因為吃喝風盛的當時,社會上還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向俗風:為對抗過去語言文字的官樣、虛假和刻板,在追求生動、幽默、個性化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種比俗、油滑和無厘頭傾向。當官的都不怕人罵酒囊飯袋,小百姓當個“吃貨”怕什么丟人!就這樣,吃喝與向俗兩股風旋在一起,“吃貨”便很快從自我調(diào)侃轉(zhuǎn)化為光榮稱號了。
把一個原本純粹的貶義詞翻為褒義,把官場老饕以及暴殄天物乃至殘暴的吃人者與美食家混為一談,并且自己也躋身其中引以為榮,這種任意制造混亂污染語言環(huán)境的做法,我以為比隨地吐痰之類更可怕。照此,會不會有一天隨地吐痰被叫作“口吐曇(痰)花”,變?yōu)椤翱韧俪芍椤钡耐x詞?
水云間薦自《陜西工人日報》2019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