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萬有引力之虹》的新版中譯本已經(jīng)在中國上市。這本厚逾900頁的大書,歷來以復雜、混亂、淫邪和難以卒讀聞名,卻又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據(jù)著重要的一席之地。它的作者托馬斯·品欽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頑強隱居,更給這本奇書平添了一抹神秘的異色。
它一直被人廣泛閱讀和討論,但長久以來也鮮有人真正“讀懂”,《萬有引力之虹》稱得上這世上最著名的幾本“神書”之一,幾乎所有人都承認,這些“神書”艱澀無比,但為什么它們在理論家和批評家心里卻如此重要?
《萬有引力之虹》出版于1973年,主線是“二戰(zhàn)”最后階段德軍向倫敦發(fā)射陽具般的V-2飛彈,專打美軍中尉蒂龍·斯洛思羅普頻繁變換的性交地點。盟國情報機關(guān)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投入調(diào)查,探索中尉身世。
在這個過程中,斯洛思羅普在戰(zhàn)后的德國、法國和波蘭穿梭往返,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在嬰兒階段,正值大蕭條,父親把他賣給了德裔科學家拉斯洛·揚夫博士,以換取他未來上哈佛大學的學費。此人是個科學瘋子,借用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原理,在小斯洛思羅普的身上做兒童性反應試驗,不斷激發(fā)男嬰的勃起。
博士開發(fā)了一種名叫G型仿聚合物的仿生物質(zhì),而德軍的飛彈恰好也用了同一種材料,它是“第一種可以真正勃起的塑料”,既能與骨頭和導管合為一體,也能像膜一樣包覆飛彈,使性器變成強大的武器,使武器變成強大的性器。只是這兩種玩意,終究是由不完全可靠的塑料來控制的。后來不知怎的,性器和武器之間發(fā)生了某種神秘的感應,飛彈千里迢迢,竟然循著斯洛思羅普獵艷的地點一路襲來,從發(fā)射到落地,在天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形成了具備多種隱喻的引力的彩虹,“一根粗大的彩虹陽具,從云朵的陰部戳出來,插入大地,谷地里濕乎乎的綠色大地?!庇址路鹕系叟c挪亞所立的約,讓斯洛思羅普在變形解體前頓悟了人生。
(資料圖片)托馬斯·品欽。
不過,品欽的這本小說遠不止這么簡單。它用四大部分、七十三個場景、四百多個出場人物,構(gòu)建了一個極其龐雜而混亂的世界。它是非線性的,去中心的,穿插著各種數(shù)學、化學、物理、宗教、歷史、電影、文學、心理學、人類學、控制論和彈道學的冷門知識,以及搖滾樂、打油詩、圣經(jīng)的典故和易經(jīng)的蒙卦,集荒誕的歷史文學、敵托邦反戰(zhàn)科幻小說和黑色幽默于一身,成為后現(xiàn)代文學的大雜燴,營造出一種荒誕而怪異的藝術(shù)效果。
中譯本封面上紅彤彤的巨大陽具、陽具中央“全譯修訂本”的字樣、譯者后記里一首十八句一韻到底的五言排律,以“春來梅花艷,極目盡香白”結(jié)尾,也給這本后現(xiàn)代的神書涂抹上了不失奇異的一筆。
至于小說的作者,早就因為決然的隱身生活,成了美國當代文壇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奇人。二十來歲以后,品欽便再未有照片公布,已存的幾張,不是取自高中檔案照,便是年輕時在部隊的留影。許多人對他現(xiàn)在的樣貌大感好奇,在神通廣大的狗仔隊長達六十年的慘敗之后(他們蹲伏和偷拍的本領(lǐng)沒得說,關(guān)鍵在于根本認不出誰是品欽),不得不請法醫(yī)出馬。2006年,《娛樂周刊》曾委托紐約一位法醫(yī)造像專家,以品欽1955年高中年鑒上的快照為底本,利用專業(yè)技術(shù),推演出他69歲時的容貌?!都~約時報》稱,此像恍若通緝令中的性犯罪者。
但他只是隱身,而并未隱聲。2004年,品欽曾作為嘉賓,出現(xiàn)在動畫片《辛普森一家》中,為一個頭上套著大紙袋,也叫品欽的角色配音。2009年,他的小說《性本惡》出版時,企鵝公司特制了一段近三分鐘的廣告片,經(jīng)過聲線鑒識專家的分析,片中的畫外男聲正是《辛普森一家》里的那個“紙袋品欽”。
掐指算來,過了今年5月8日,他已經(jīng)是82歲的隱公了。
普利策獎的小說獎是美國最重要的年度文學獎。1974年,該獎的評委會選出了《萬有引力之虹》,作為那一年小說獎的優(yōu)勝圖書。但是,有最后話事權(quán)的顧問委員會拒絕了評委們的選擇,理由是這本書“無法卒讀”、“浮夸”和“造作”,而且,很多部分“淫穢下流”。一位身為委員的編輯說,他百般努力,也只讀到三分之一,就實在看不下去了。
評委會和顧委會之間的意見相左,使得那一年的普利策獎小說獎出現(xiàn)了空缺,造成了影響深遠的一大憾事。因為那一個評獎年度實在是美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大豐收的一年:菲利普·羅斯、艾薩克·辛格、馮內(nèi)古特、馬拉默德、喬伊絲·卡羅爾·奧茨、約翰·奇弗、戈爾·維達爾、托馬斯·伯杰和桑頓·懷爾德等眾多大作家都有佳作問世?!度f有引力之虹》引發(fā)的僵局,連累了整個文壇。
1974年正值性革命方興未艾的時代,還要差不多十年的時間,艾滋病的陰云才會籠蓋美國大地。70年代的人什么沒見過呀?因此,對一本文學小說而言,“淫穢”是頗不尋常的評語。書中確實有豐富的性內(nèi)容,充斥著各種生殖器、括約肌、施虐狂、受虐狂、食糞癖和大亂交,也有兒童參與的色情儀式,更不用提那些作為配菜的囊腫沙拉、肉燉陰垢、痔瘡大麻、流產(chǎn)肉凍和經(jīng)血塊砂鍋了。不過,中國的讀者想必會少受些罪,新版中譯本已經(jīng)預先做了上千字(確切地說是1512字)的潔凈處理——一個我們今天可以用“理解萬歲”加以接受的遺憾之舉。
普利策獎顧委會委員們的意見,未嘗不代表了相當一部分讀者的看法。兩年前,“文學中樞”(lithub.com)遍覽亞馬遜網(wǎng)絡書店的讀者留言,從中選出了五十條針對《萬有引力之虹》的“最佳一星評論”。這些差評完全不是惡意的辱罵或發(fā)泄,而是在認真地談文學,談感受。歸納起來,它們主要在批評品欽的大作不連貫、可憎、雜亂、臃腫、虛夸、無聊、支離破碎、胡言亂語和難以理解。
《萬有引力之虹》,還有同樣享有惡名的《尤利西斯》和我們下面將要提到的《蒼白的國王》,更重要的是,這所有的神書匯聚在一起,提出了一個問題——這樣的書值得我們?yōu)橹q護嗎?
值得。
《萬有引力之虹》是一本杰作。
文學專家會告訴我們,不連貫也好,支離破碎也好,統(tǒng)統(tǒng)應該換一種高大上的說法,叫去中心化和非線性化。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這些特點正是后現(xiàn)代文學的敘事特色。它們在閱讀過程中給讀者造成的不確定感,那些穢亂引起的不適感,也是作者刻意為之。因為現(xiàn)實世界本來凌亂,因為戰(zhàn)爭本來丑惡,丑惡本來讓人不適。戰(zhàn)爭不是你們從小以為的那個樣子,戰(zhàn)爭是尸體、腐臭和蛆蟲,是恐懼、創(chuàng)傷和噩夢。而如果說戰(zhàn)爭是強暴,那么把飛彈寫成被人操縱的邪惡陽具,把傳統(tǒng)戰(zhàn)爭小說里的英雄寫成一支怪異陽具的攜帶者,有什么不對的嗎?從古至今,從荷馬的《伊利亞特》到帕特·巴克的《重生三部曲》,戰(zhàn)爭文學作品浩如煙海,但是通過描寫能勃起的塑料來表現(xiàn)戰(zhàn)爭,又能把戲仿用到如此境界的,除了品欽,我們還能找出幾個人來呢?
1960年,他受雇于波音公司,做技術(shù)作家,為空軍部署的一種地對空導彈??珜懣头恼?。那正是《奇愛博士》的年代,冷戰(zhàn)最有可能變成熱戰(zhàn),核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在品欽那一代人的眼中,世界末日從未在心理上如此迫近。
《萬有引力之虹》的新版中譯本。
品欽在康奈爾大學讀書時,學的是工程物理學,后來離校,加入了美國海軍。1960年,他受雇于波音公司,做技術(shù)作家,為空軍部署的一種地對空導彈??珜懣头恼隆D钦恰镀鎼鄄┦俊返哪甏?,冷戰(zhàn)最有可能變成熱戰(zhàn),核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在品欽那一代人的眼中,世界末日從未在心理上如此迫近。
還記得埃茲拉·龐德是怎樣評價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嗎?“全部污濁、全部惡臭和歐洲精神上的整個癰疽都被刺穿了。”
從1963年的《V》開始,品欽出版了八部長篇小說和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主題大多不離熱力學第二定律,即孤立系統(tǒng)總是自發(fā)地朝著最大熵狀態(tài)演化,物質(zhì)與能量一無反顧地走向失序與失效。他以此來表現(xiàn)技術(shù)和發(fā)展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反向推動,直到戰(zhàn)爭狂人出現(xiàn),帶著病態(tài)的男性欲望,讓人類落入死亡的深淵。已故的耶魯大學文學教授哈羅德·布盧姆因此認為,《萬有引力之虹》足以證明,至少從??思{的《我彌留之際》和納撒內(nèi)爾·韋斯特的《寂寞芳心小姐》以后,“托馬斯·品欽是最重要的否定性崇高的大師”。
無獨有偶,在2012年的普利策獎評選中,另一位美國天才作家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的遺作《蒼白的國王》,也遭逢了和《萬有引力之虹》類似的命運,導致當年的小說獎再度出現(xiàn)空缺。
《蒼白的國王》以美國國稅局為背景,同樣沒有中心人物和連貫的情節(jié),其主題是現(xiàn)代行政機關(guān)的無聊與郁悶,而一切勇于投身其中、甘守厭倦的人,都是某種另類的英雄?!霸讵M窄的空間里忍受著乏味、度過現(xiàn)實的時間才是真正的勇氣。這種忍耐,在今天,在這個我無法建功你們也難以立業(yè)的世界上,恰好就是英雄主義的精髓。”書里的一位稅務前輩說道,“先生們,歡迎來到現(xiàn)實世界——這里沒有觀眾。沒人贊揚,沒人欣賞。誰都看不見你們。你們明白嗎?事實是這樣的——真實的英雄主義是無人喝彩的,也不愉悅他人。沒人排隊觀看。沒人關(guān)心?!?/p>
因此,讀者將經(jīng)歷550頁艱難的歷程,體會這種別樣的英雄主義。這是一本為了研究厭倦而寫厭倦的書,一如安東尼·伯吉斯對《萬有引力之虹》的評價:“一部為了結(jié)束一切戰(zhàn)爭而寫戰(zhàn)爭的書?!?/p>
早在1976年,哥倫比亞大學的愛德華·門德爾松教授便指出,《萬有引力之虹》可歸為“百科全書式”的小說。而每個時代,都存在著這樣一些百科全書式的作者。品欽和華萊士是晚近的代表。他們是不世出的孤絕天才,有著難以遏止的沖動,要以超凡的技藝和功力,繼續(xù)拓寬文學的邊界。他們生活在我們的時代,我們實在是應該感到慶幸的。
就普遍讀者而言,面對一本專家看了、用了都說好的神書,不妨用讀百科全書的方法。不是查閱,而是閱讀。也許,先從頭開始讀起,讀到讀不下去的時候,跳讀就是了?!度f有引力之虹》的每一節(jié)都可以作為入口。同樣,五十章的《蒼白的國王》,也是每章自成一體。不僅如此,在我看來,這樣的書是可以也是有必要反復重讀的。像華萊士這樣的作家,也許要從第二遍閱讀開始,才能體會到他為什么是超凡絕倫的語言天才。是的,第一遍是難以排遣的厭倦,快感將在第二遍出現(xiàn)——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