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疼的藥效越來越微弱,媽媽的手緊緊地握住我。她累了,閉上眼睛睡去。但只要我一動,她又會迅速地張開眼睛,用額頭或是嘴唇試探我的體溫,來回地搓摸著我的手。她說,我的兒,怕得呢。怕得呢。
在這幾年中,為一些不能承受的哀傷,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綣回媽媽的子宮,請求她用一味中藥把我化了。疼痛減輕時,我又想立即站直身子,給她一切人世的幸福。此刻,我像一個巨嬰,等待她安撫身心。
我閉上眼睛裝成睡著了,媽媽的手漸漸停下來。一會兒,像是受到什么驚嚇,重重地抓緊我,又無力地松開。我的腦子像是一團理不清爽的亂麻窩,到處是結(jié)死的細疙瘩。相似的幸福已經(jīng)睡去,不同的痛苦正在列隊等待。
昨夜風(fēng)大,吹來一些不幸的消息。天災(zāi)、人禍、病疾、衰頹,還有幻化成妖成魔的形色蠱惑,虎視人間脆弱,令一些無辜和余辜之人在煎熬中等待時間的裁決。我成為不能幸免的人,站在罪孽的審判席上,分針和秒針裹挾著破舊縫紉機的粗澀,緩慢地磨礪著我的身心。
第一次走進重癥病房,是九年前的冬天。朋友腦溢血,半邊身子已失去知覺,生死未卜。我,護士和他的妻子,我們站立在生死的交界上,想用盡全力挽留他。他睜開眼睛,看見我,動了一下左手。我伸手拉著他,想讓他辨識我們。
一只手伸過去,是護士,他說,這是天使的手。另一只手伸過去,是他的妻子,他說,這是勞動人民的手。我的手緊握著他,他說,我知道,你就是想占我的便宜。死氣沉沉的重癥病房,忽地就生了幾聲輕笑。
含著淚光的笑,有些凄惶。我不想這樣說再見。不想。我說,你答應(yīng)我,不要放棄。他費力地想點頭。略去中間的曲折和辛酸,從輪椅到地下,他用了八年的時間。如今,他能走路了?;钪?,成為一個人,一個家庭成員,成為愛的活體。
后來,我一次次地進過重癥病房。親人,師友,同事。五谷,讓人活著,讓人生病。這一回,我病了,精神與軀體的重創(chuàng),讓我難于重建自我。
恍惚中,入了碎夢。懸崖,黑洞,洪荒,處處都是下不了腳跟的危險。死亡與逃亡在飛奔。我試圖在混沌中找尋一個出口,祈禱神光的眷顧。凌晨六點十五分,有只鳥兒叫醒我,它正對著林子大聲宣講自己。仿佛在說,那些老了的,病了的,死了的,瘋了的,有罪的,他們有可能是人人啊。
天邊的白在一點點拉開,映照在窗簾上的微光漸漸明朗。我心里的漆黑,卻似一個巨大的窟窿。我在一堆失去體統(tǒng)的假設(shè)里,魂不附體。光影綽綽的幻影中,我是一只頑劣的母貓,一回頭就看見了自己的尾巴。我追著,趕著,最后成為一只斷了尾巴的貓。
紗布上的紅像被蹂躪過的桃花,醒目,驚心。一些暗淡的血漬,恰似我暗淡的日子。我躺在沙發(fā)上,癡妄于臆想中的結(jié)局,擔(dān)心窗子上那條玻璃裂紋繼續(xù)炸開,擔(dān)心頭頂上的燈盞會墜落在茶幾上。
媽媽的一只腿露在毯子外面,酷暑中的大夏天,她還著絨褲。媽媽說過,她不能脫下它,脫下它會讓她產(chǎn)生沒有穿褲子的感覺。紫色的絨褲,紅色的絨褲,藍色的絨褲,它們曾在麥地里讓她的雙腿減輕過新麥茬尖銳切割的疼痛,在她上山下河時阻擋過風(fēng)的凌厲,在霜凌雨雪中包裹過她的寒涼。多年以后,無論冬夏,她再也離不開它們。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看著熟睡過去的媽媽,她太辛苦了,但愿她能在夢里得到爸爸的擁抱。
我擺弄著手機。一位陌生作者的文字翻遍了我的少年時代。許多苦楚頓時被一個造型怪異的時光機器打磨成模糊的汁漿,被窖藏,被攪拌,被喚醒,被打翻。我和媽媽的日子,像流水席上的盤子,被一一端了上來。
媽媽醒來??匆娢覄偵L出來的幾絲精神,她笑了,像是額頭上的皺紋里都有雨后麥地的清香味兒。媽媽說,她夢見爸爸在那邊養(yǎng)了一圈的烏金豬,又肥又壯。這高漲的豬肉價格,竟然成了媽媽在夢里的牽掛。她問我要喝粥嗎?要吃蛋嗎?糕點在袋子里,還有香蕉、蘋果、桃子,這些都是你弟弟昨天才送來的。
我搖搖頭。就著剛才文字中的一些藤藤蔓蔓,與媽媽一起回到遙遠的四平村。這個,比止疼藥更能讓我鎮(zhèn)定。
我們說那一年的雨水天突然陷落的一個大坑,轟隆的一聲,一個黑洞就鑲嵌在大地的心窩上。人群站在遠處紛紛猜測它的深度,還好,沒有人剛好站在那片土地上。第二天,一只不識高低的羊掉落了進去。生死總是在一線之間,沒有概率,沒有預(yù)見,誰遇見了就算誰的。
大地上的事物,每天都有新生、拔節(jié)、萎縮、枯亡。人也一樣,周而復(fù)始地接近自然,又抗?fàn)幾匀?。躲不過去的,都叫劫,淌得過去的,都懷著祖宗先人積善積德的余慶之喜。生的一度歡欣,死的漸漸寂然,又有哪一個家庭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攸關(guān)的渡口呢?
時間久了,意外也會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大地上的窟窿,觸目的胎記,及長在心尖上的洞,沒有一樣會躲得過時間的梳洗。遲早有一天,自成骨肉。就像后山梁子上那個在某年塌陷了的天坑,它靜靜地成為大山的一部分,專門生長不尋常之物。那些沿著懸壁去探險的娃娃大人們,死了傷了的,上村下鋪點得出一連串的名字??捎姓l能阻止一個個活人想要冒險謀生的愿望呢?
他們?nèi)已律蠠R蜂、抓老鷹、采藥。馬蜂通常成了下酒菜,草藥用來治病。好多年前,有一個半大的孩子抓了一只小老鷹,拿去街上換了18元錢的巨款,成為村子里幾十年不衰的話頭子。為嘴傷身,為錢忙碌??可匠陨降淖匀簧嬲軐W(xué),成為古老的活法。沒有人敢嫌棄這衣胞之地的苦寒,再遠,再累,能安身的屋檐下的草席子和破棉被,都是可以讓人擁有歸屬感的依托。
媽媽感嘆,日子真是變得太快了,那些年還吃不飽飯,山里河里土里,就連雞屁股里都要算計盡了,還餓得黃皮寡瘦,今天卻是見你們一個個要喊著減肥,這好不容易才吃胖的,舍不得呀。我說,腰要細些才好看,媽媽說,好看不中用,細腳細手細腰馬蜂,拿個鋤頭都擔(dān)心會閃著哪里,要不得呢。然后就數(shù)落我一天天瘦下去的身子,說得我就是一個可憐見地的人兒。
我埋怨媽媽年輕時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落下一身病根。媽媽說只要能讓全家吃飽飯,從山上背下二百多斤的活計也不覺得有多累。日子有了個盼頭,早早晚晚就忙得踏實。媽媽最自豪的事莫過于她的四個兒女沒有辜負她的苦累,一個個在書本中找尋到了自己的出路。她連連說了幾個:媽值得!媽高興!隨即她的眉頭又緊鎖起來。我知道,她沒顧得上自己身上的疼痛,她更擔(dān)心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們的疼痛。
媽媽指著我腦門上幾處細微的疤痕,言說它們曾經(jīng)給她的擔(dān)憂。一時之間,跳躍在我身體上的疼痛仿佛就挪移到了多年前。一個活潑、淘氣的黃毛丫頭,特別不像個正經(jīng)的女娃娃。喜歡亂舞乒乓,喜歡爬高上低,喜歡對嘴對舌。夏天時,捉蝴蝶和蜜蜂,偷果子和蕩秋千。比蟬還鬧躁和不安。
有一次,我爬在一棵高高的松樹上,大風(fēng)把樹梢吹得比蕩秋千還好玩。我在樹尖上體驗飛翔的快樂,嘻嘻哈哈合不攏嘴,媽媽在下面心肝都揪碎了。好不容易把我哄下來,媽媽的細條子在我身上好一頓伺候。她每打一下,我就跳一下。村子里的人把這種懲罰孩子的方式稱之為“跳腳米線”,傷不了骨頭,又少不了疼痛,幾乎每一個孩子都不能幸免于它。
另一次,核桃剛有成熟的跡象,松鼠們就開始忙上忙下,我又閑不住了。多嘴的一只小烏鴉飛過天空時,它叫了一聲誰的魂,我驚慌地從核桃樹上墜了下來。輕飄飄的小身子落在一堆松毛上,一塊石頭正硌在我的腦門心。
頓時,一股血腥的味道從鼻孔滲到嘴里。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臉上流下來,我伸右手去摸,軟乎乎的血肉粘在手指尖上。我張開嘴巴哇哇大哭。奶奶正在前頭的院窩里簸玉米,一陣風(fēng)把我的哭聲送到她的面前。她顛著小腳,飛奔而來,一把摟我在懷,心肝寶貝都掉在地下。
野馬山丘,這是媽媽和奶奶掛在嘴上罵我的話。爬在瓦房上的姑娘是要被罵祖宗的,但我總是經(jīng)不起瓦房上面那些紅石榴的誘惑。村間有句俚語:姑娘爬房,短命兒亡。她們說了一千次,一千次都被風(fēng)吹到云彩里。為此,我挨了不少打罵。但疼痛未止,我的身心就已經(jīng)到了河灣里撈魚摸蝦。水波蕩漾在我小腿肚上,魚兒在水里自由地順游、逆游,我靜待時機,放下竹簍,讓它們成為我的玩物和食物。
“飛星杠越”這四個字在成語詞典里也是查不到的。但奶奶和媽媽常用這幾個字來形容我性急火燎的脾氣,罵我不受規(guī)訓(xùn)的野性子。她們才是眨幾次眼睛的功夫,我就不見了。家里孩子那么多,不見了也沒人會注意到。除非有什么意外的發(fā)生,才能放下她們手中的活路。
幾顆土霉素研成的細粉,被血流一次次淹沒。直到奶奶幫我包上一塊破布,血才慢慢凝固了。那些年,家庭必備的藥品就是土霉素、四環(huán)素、安乃近等有限的幾種。如今,一柜子的中藥西藥,一進醫(yī)院動輒就要輸液。
媽媽從地里回來,看見一個變形的女兒蜷縮在火塘的角落里??匆娝?,我惶恐地把受傷的腦門往奶奶寬大的衣襟里躲藏。媽媽的臉色像隨時要下雨的烏云,眼睛里噴射著火塘里剛?cè)剂恋拿骰稹N矣挚戳怂谎?,怕絲絲地縮回奶奶的懷里。
有一次,三奶奶家的葵花丟了好幾盤,媽媽聽著那些夾籬笆帶剌的咒罵,認定與我有關(guān)。她一進得門來,就兇刀刀地拿著細條子刷向我,奶奶伸手替我擋了。細條子落在奶奶的手臂上,一條白痕漸變成紅痕,醒目地釘在奶奶的右手臂上。奶奶的聲音頓時比山歌還陡峭。媽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趕緊放下細條子,在奶奶的罵聲中十分委屈地止住了怒氣。
表面上,是我贏了,有奶奶庇護著我。但下一次錯誤降臨時,我會受到雙重的懲罰,連累奶奶挨了罵。媽媽愛說,我怕你以后嫁到哪里,讓人提著爹媽娘老子的名字罵,讓祖宗八代不得安寧,還說我沒把你教養(yǎng)好。你們看看,這教得成器嗎?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像是說給鄰居們聽的。這些,這些都是你老奶奶慣世慣道慣出來的禍害。
奶奶說,你看,她頭上的傷口像個娃娃嘴,也認不得給會留下傷疤,若是留下了疤印子,以后找個人家要被嫌棄呢。奶奶說這話時,我想起了對面山上的大紅巖上高懸著的那個洞。我一直在猜測那個洞里有些什么,并時常對老鷹在懸崖上盤旋飛翔的影子產(chǎn)生嚴重的好奇。如今,它長在我的額頭上,真會是醒目、殘酷、神秘的么。黃昏時,那個洞里會飛出一些密密麻麻的蝙蝠,陰氣森森,磣人得很。
也許是我額頭上的傷口讓媽媽發(fā)了惻隱之心,她沒有多說什么,倒像是她自己也被摔傷了腦門心子,很憤怒地想要砍了那棵害人的核桃樹。村子里的人在小孩子們跌跤摔倒時,總是會一邊吹著哄著疼的地方,一邊說要把這地下挖個窟窿才解恨,要不就狠狠跺上幾腳以示懲罰了元兇。媽媽沒好聲地對我說,過來讓老娘看看!她一把拉過我,像拉一個她前世的仇人。我的磨蹭和害怕立即又點燃了她剛熄滅下去的怒火,她說,你這耗子家家的人,小種,真是!
其實,我更害怕媽媽真會砍了那棵樹,那等于是砍了我許多的快樂。每年夏天到秋天,有那么多小松鼠要來當(dāng)我的玩伴呀。我不想上樹時,就從小松鼠們的嘴巴里惡搶果實。當(dāng)它們悄悄地咬下果實要帶著逃跑時,我喝令一聲“打,打,打打打”,它們就丟下果實落荒而逃了。媽媽看了一眼門背后的斧頭,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我可是見過媽媽的斧頭劈向大樹時的氣勢,她的勞動力賽過村子里的許多老少爺們。這種話,常常從吸著水煙筒的叔伯們的口中冒出來。還好,她沒再看第二眼。斧頭靜靜地躺在門背后,就像我腦門上正在冒血的另一個傷口。它曾砍傷過爺爺?shù)耐龋职值氖?,但他們一輩子也離不開它。他們用它砍樹,劈柴,剖火腿。
奶奶提著一壺水往外走,說是要洗去我流在石頭上的血跡。村子里有一種傳說,流在石頭上的血若是不洗凈,干了就會變成妖精,傷害村子里的牲口和孩子。那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傳說,一直讓我深信不疑。
媽媽離我很近,近得我能聞見她身上的乳香味。但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老覺得媽媽的眼睛里有種類似于飛鏢的東西,凌厲而無常。她吹了吹我的傷口,輕輕問了聲,還疼么。這種溫柔讓我的眼淚急急地從眼眶里溢了出來,比打我罵我讓我更不能承受。媽媽像是又不高興了,她以為我是疼哭的。她說,你這個成不得大器的貨色,快給我管住貓眼淚。
我的頭一直在火辣辣地疼,血腥的余味在嘴巴和鼻孔里轉(zhuǎn)悠。我歪斜著身子倚靠在黑暗的窗子下面,等清洗血跡的奶奶回來。窗欞格子上的棉紙有許多地方通洞了,風(fēng)從外面鉆了進來,殘破的棉紙飛一下,停一下,像一只只衰老的蝴蝶,懶懶地等著夏天的結(jié)束。奶奶提著一個在柴火上燒黑了的錫壺,已經(jīng)出去很久了。
我從八個月就睡在奶奶的懷里,早早晚晚,日日夜夜。我是她的眼珠子,命根子。她在我受到責(zé)罵的時候,愛說一句話??扉L快大,姑娘家家一定要腳穩(wěn)手穩(wěn)嘴穩(wěn),等哪天有個人家,出嫁了,就是自己的日子了。
說起媽媽的暴戾,我的聲音仍有些顫栗。我怕她像年輕時的易燃易怒,一頭就要發(fā)作出來。如今,她老了,變得越來越溫厚。尤其在我的疼痛里,她準(zhǔn)備了足夠的耐心,不與我爭辯。說到不一不齊處,也只是笑著丟來一句,你編吧,你編,全由得你白嚼白啃來著。
我與媽媽靜靜地講述這些往事,像是正在進行一種重復(fù)勞動,一次次把秕了的谷粒借著風(fēng)力簸出去。剩下的都在水清米白處,喂養(yǎng)今天,明天,后天。媽媽再一次湊近看了看我的額頭,她說,那些傷口留下的疤不細看都看不出來了。我指了指左眼角這個疤痕,我說,差點就瞎了。媽媽說,瞎了也有瞎了的過法。怕得呢。
天呀,萬一我真瞎了呢。媽媽說,王家村那個癱了的姑娘被人拿大花籃子背了回去,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小娃兒,她死了,好幾個城里親戚來爭著要帶那個娃兒呢。張家村那個憨婆娘,憨得連氣都認不得從哪里出了,人家還生了個能考上北京大學(xué)的兒子,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再憨再傻,也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缺不掉個邊邊角角的呀。么,你見過的那個,李家村的那個瘋婆娘,還嫁了好幾次呢。怕得呢。
怕得呢。這是媽媽的一句口頭禪,給了我無限的安全感,讓我已經(jīng)塌陷的天空有了一時的支撐。像小時候奶奶輕撫著我的后背,拍著我入睡時的光景,怕得呢,睡吧。她們把它常掛在嘴唇上:怕得呢,吃吧。怕得呢,來吧。怕得呢,有我在呢。
人人都會說“怕得呢”,但無論說了多少句,該來的一樣都沒有少來過。三叔跛了一只腿,搖晃著身體追趕羊群,高一腳低一腳踩出來的也是日子;嫁到后山去的族間姑奶奶,被火燒得面目猙獰,也沒影響她生養(yǎng)的兒女們成龍成鳳;年紀(jì)輕輕就死了丈夫的二嬸子,蹉蹉磨磨也要帶大六個兒子。這一句,怕得呢,只是暫時填補了一時殘破的窟窿,充當(dāng)一次次速效救心丸。
誰家的屋子漏了,墻根倒了,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再難過,也得一天天自渡苦厄。時間消耗一些,自我努力一些,一切就慢慢安生了。疼在自家身上的才是真病,別人家的都是假的,一句兩句風(fēng)里的話,在皮不在肉也就過去了。終不抵親人一句溫軟的:怕得呢。
我忽然想起村子里曾經(jīng)來過一個算命婆婆,頂著塊花頭巾,缺了一顆當(dāng)門牙。媽媽說,她也記得呢。算命婆婆有一句黃口話,順溜溜地擺放在我大媽的身上。我大媽一臉欣喜地看著她上下兩合的嘴巴:你不是貴人妻就是貴人母,不是貴人母就是貴人的老丈母。這些營造希望的預(yù)言,讓我大媽的生活變得有盼頭。她總是在某一個兒女略遇吉祥時,猜測他們有可能正是算命婆婆口中的貴人星。事實上,大媽和黃土地合為一體許多年了,貴人星的預(yù)兆還在路上。而她的后人們又在請人看她的墓地時,開啟了另一種預(yù)言:她的后世子孫們有可能要出個武將軍官。每當(dāng)他們家的人言及此事時,額頭上就有種閃閃發(fā)亮的銀光。我和村子里的人都在指望著這一天早日到來。
媽媽說,這算人的命養(yǎng)她自己的命。那她還不算算會遇見哪個坑,會掉在哪個洞里。媽媽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理性。然而,我所知道的是,她也會背著我們?nèi)フ埿┥裣晒砉?,然后把對我們有利的話,放大許多倍數(shù)批發(fā)給我們聽。
媽媽說,喝了這盒牛奶吧,你吃飯才吃貓食一點點的,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樣了。別再天天想著減肥,要讓你嫁到農(nóng)村,風(fēng)一吹就倒的害人樣,做什么活路嘛,哪個鬼會要你呀。你看,媽媽一輩子操心嫁女兒的事,都成心魔了。
這農(nóng)村與城市對女人的看法各有側(cè)重。農(nóng)村注重實用,城市在意審美。曾遇兩件事,一直被當(dāng)作笑料。一次是我與一干朋友去登山,遇上一個放羊人,同行的男士玩笑說,如果讓放羊人選個媳婦回去,他會選誰呢?他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指向我。彼時,我腰圓臂粗,適宜上山下地。另一次,纖瘦的女詩人站在梨花盛開的樹下拍照時,一個拉糞的大哥闖入鏡頭,有人玩笑說,大哥,把她帶回去做媳婦可好。他看了幾眼,毫不避諱地嫌棄說,我?guī)Щ厝ジ陕?,這么瘦干不動活路,還要我做飯養(yǎng)起,這可不行。一窩窩的笑,比春風(fēng)還歡暢。
我跟媽媽說,還好,我橫豎是嫁出去了的人。要不,這得多讓她操心不完呀。媽媽重重地嘆了聲氣。我出嫁時,一再回頭。奶奶說,別回頭,千萬不要回頭啊。可是我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頭天夜里,奶奶忽然暈了過去。我疾呼她,她緊閉著眼睛。我的心上頓時張開了一個陡峭的傷口,比小時候腦門上的傷口更大更深。醒來后的奶奶,看見一個淚人,她笑得很開心,露出一顆獨牙齒,拉著我的手說,奶奶不會死的。
奶奶這一生受過的傷太多了,從身體的殘缺,到精神的摧毀。她說,生活就是鉆一個又一個的眼。篩子的眼好鉆,麻布的眼難鉆??墒窃匐y鉆的眼也得鉆啊,奶奶連綢緞的眼都鉆過去了。地主家的人遭受的罪過,她戴在頭上。美貌女子的禍水,她抱在懷里。失去孩子的疼,她苦在命里。一生的悲苦和流離,她都經(jīng)歷過。晚年時,跛著一只摔脫臼未復(fù)原的左腿,操持一個家庭的起居飲食。
奶奶說,她纏足的時候,痛得不能入睡,可大人們說了,纏不好足,嫁不出去呢。解放的時候,民兵扛著長桿長槍進村子,大聲地喊,放腳了!放腳了!奶奶悄悄從后門躲了出去。這一躲,她一生后悔,她活著時常常羨慕別人被解放了的雙足,可以大跑大撒,自己腳下的路自己做主。
許多年前,村子里有一個為了追求革命理想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按輩分我叫他爺爺。在兵慌馬亂的年代,他是死是活,一直沒有任何下落。后人們多方尋訪,全無影蹤。過年過節(jié)時,桌上那只空碗,親人們代替他一起吃飯,一起喝一口。他的妻子為他守寡六十年,她死去時,后人們對著他出走的方向召喚他的三魂七魄。一個墓穴里,埋葬了一顆心,兩個人。卒年卒月雷同。以此,了斷一世的癡念。
汪政 書法
封建殘余的思想禍害了奶奶這一輩女人的自由。奶奶指著我的天足,嗔罵我是大腳丫頭,笑得那么自豪。我剛發(fā)育時,村子里有長輩提出要為我束胸,奶奶果斷地拒絕了。我看見那些長條的白布,拿在長輩奶奶的手上,像裹腳帶子,也像凌遲的白布。它們的身上纏裹著多少女人的羞恥和悲哀啊。我永遠對白布充滿了邪惡的想像,看見它就像看見了人間所有的不吉祥。
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她有什么不幸。她愛惜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在意發(fā)際線和眉毛的彎度,對頭上、耳朵上、手上的飾品熱衷過度。她在我六歲的時候,用繡花針幫我穿了耳洞,想要一個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膶O女兒。這與媽媽培養(yǎng)女兒的方向有些悖離,她們之間的爭端,有時很好笑,但總該是落在一個“嫁”字上。仿佛她們把我養(yǎng)大的目標(biāo),就是把我嫁了。但對于嫁給誰家的問題,各有些小算盤。不外都是瞅著她們各自娘家的適宜親戚們,仿佛這肥水若是流到了外人的田地,就是對自己在夫家話語權(quán)旁落的明證。上村下鋪的聯(lián)姻方式里,總有一條是親上加親的老尺子。
奶奶變著花樣做各種面食給我們吃,盡量讓不太寬裕的日子過得有些滋味。閑時的樹蔭下,奶奶拿出繡線和鞋樣子,一針一線間飛出一些花朵,幾只鳥兒。我覺得奶奶是最好看的奶奶,最幸福的奶奶。夜晚時,奶奶也給我講一些遙遠的故事。我并不知道,已經(jīng)脫離苦難的奶奶對于從前的回憶,究竟是一種傾訴,還是一世的傷懷。在一個小女孩的情緒里,永遠撫慰和收藏不了奶奶的悲傷。
奶奶在晚年皈依了佛門。她在初一、十五的花素里,守口,守心。清香繞過門神灶神,化為法喜之色,罩在我們的臉上。提醒全家不出惡言,不打誑語,以良善的本色去填涂那些陡峭的傷口。
如今奶奶去了天國,我的日子正在疼痛之中掙扎,我常常會想起奶奶活著的日子。想她經(jīng)歷過的苦難,那些她形容過的鉆進麻布眼里的日子。多么細微的小眼兒,又怎么容得一整個身子的進出呀。該是脫了多少層皮,掉了多少肉身才通得過的逼仄之道呀。斑斑的血淚,順著日子生長,它們正在伸進我的命里,成為我要過的坡坡坎坎。
生活中歷盡的種種不幸,沒有放過奶奶,也沒有放過媽媽,更沒有放過我。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任何苦難都沒有磨滅過我們對未來的希冀。奶奶對于美好的愛戴,呈現(xiàn)在采花,吃花,摘果,供月亮,點清香,或是唱幾句婉轉(zhuǎn)的小調(diào)子里。日子在奶奶的素心調(diào)撥下,隱去一切傷口,讓陡峭成為一種坡度,成為上升到生命盡頭的種種祈禱。媽媽以德勤為動力,把窮山溝變成孩子們飛翔的自由領(lǐng)地,成為村間鄰舍的榜樣,成為她生命中最強力的止疼藥。
眼下,我正在探求一條荊棘之路,卻遭遇生活的滑鐵盧之戰(zhàn)。煎熬中的黑白,讓生命的走向受到嚴重的質(zhì)疑。很多時候,我像是一個病了很久的人,抽屜里裝滿了各式中藥西藥,我卻不知道該怎么治愈自己的病疾。荊棘常常剮傷我的身體,而我卻迷戀它上面星星點點的小白花,像極了家鄉(xiāng)山坡上一種叫倒勾刺的植物。奶奶的山歌里這么唱:倒勾刺開白花,年年春天到我家。
我?guī)湍棠淌犷^發(fā)的時候,木梳上擠滿了脫發(fā),少量幾根黑發(fā),像是要與歲月作頑強的抗?fàn)?。一根銀簪子插在發(fā)髻上,借著一些用黑色毛線編成的辮子,讓頭發(fā)看起來多一點點。眉毛和發(fā)際線都用青線打理過,彎彎的,細細的,像家門前冬天的小河水。一只大小不甚合適的玉鐲戴在她纖瘦的手腕上,她當(dāng)金值寶地交待,百年之后,此物要放在棺材里。那是我第一次有收入時,買給奶奶的禮物,不值錢,但奶奶歡喜和珍愛。
奶奶心中有價的黃金和無價的玉,都在孫女兒的心意里,是她一生的不舍,也是我一直的愧疚。在許多年前,我穿著通了洞的牛仔褲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大驚失色地以為我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居然連一條好褲子也買不起。她拄著拐杖尖著小腳要去拿她的私房錢的急急模樣,一直在我的心頭上揮之不去。在奶奶的眼里,褲子上的洞和我額頭上的傷口,都是陡峭生活的明證。它們以不同的方式撕扯著奶奶的心肝,讓她心疼,讓她掛牽。
奶奶活過的九十年,影縮在一塊簡單的墓碑上。撰寫碑文時,我含著酸楚,悲戚難抑。如今,她墳?zāi)股系妮锊?,春來新發(fā),秋來萎去。我的悲傷順著河流,進了小江,入了大海,寬闊得沒有邊際的疼,漫過黑夜,漫過家鄉(xiāng)的田野。有時,我又覺得我的傷心只是一滴水,從眼睛里掉到地上,迅速就不見了。
我想起了奶奶一生中最后的防備,除了對錢財?shù)呐d趣外,就是擔(dān)心怎么才可以沒有苦痛折磨地死去。為此,她準(zhǔn)備了一些藥物。她想著她動彈不得時,不要連累任何人,要借助一些自我設(shè)定的非常手段,讓最后的死在佛菩薩面前留有尊嚴。
奶奶的藥物,一時成為全家人身上陡峭的硬傷。在奶奶嚴守自己秘密收藏藥物的地點時,我們都想做時間的偷盜者,恨不能把墻壁翻開,去找尋奶奶那些要命的藥物。在好一段時間里,周折費盡在口舌間,威逼和引誘都是無果的行徑。在爸爸媽媽的授意下,我成了一個小小的間諜,躺在奶奶的懷里,算計著她的算計。我也許可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因為我從小就具備編故事的天分。我讓奶奶相信即使她吃下所有的藥物也不能達到死去的目的,而且會讓活著變得異常痛苦。比如,口吐白沫,四肢不能動彈,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等等。
奶奶在我的故事里妥協(xié)了。一瓶一百粒的安眠藥,安靜地躺在一個破瓦罐里,瓦罐收藏在墻洞里。據(jù)說那個墻洞曾是蛇的窩子,我們對它心存異常的恐懼。河流的深處,我把那些白色的藥粒丟進去,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看著那些白色慢慢消失。然后,我就贏得了一個完整的奶奶。
后來,家里警惕一切能對人有害的物品。比如蠅索、農(nóng)藥、尖刀。那一年,對生活極度絕望的姑媽曾經(jīng)這么傷害過自己。她背著一個籃子去山上,在眼淚流干后,她把自己吊在開滿梨花的枝頭。白茫茫的春天,梨花飛過她的身體。一個放羊人救下了她?;钸^來的姑媽,用一生的力氣來鍛造生活。
然而,那些她身體里掉下來的骨肉,他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悲苦,一次次地放大了姑媽身上的傷口。姑媽在七十度的坡度上耕種自己的身體,在陡峭的地方,用力填補生活的新傷。在忘記人間傷悲時,姑媽是個慈祥的美人,不滿六十已無一根黑發(fā)。仙風(fēng)在她的頭上盤旋,卻沒有給過她任何實質(zhì)的慰藉。她從高空往下墜落是一次意外,在樓頂?shù)钠脚_上撿曬豆子的姑媽在起身時,陽光扶不穩(wěn)她的身體。
我擦洗著姑媽的身體,眼淚掉在地上,掉在盆里。旁邊的人在提醒我,不能把眼淚掉在姑媽的身體上。那樣,我會加重她往生的罪孽。姑媽身體上的余溫在我的手指上一點點退下,沒有任何一絲害怕侵襲過我,這是我血脈上的另一個端口。自從爸爸離開后,我對于死去的人就多了一種親近和敬重。那是爸爸閉上眼睛在沉睡,我對這最后一刻的安寧和解脫甚至懷有某種迷戀。
我一次次地在黑暗里舔舐著身心上留下的傷口,陡峭,幽深,扎心。沒有人爭得過時間。是的。沒有人。奶奶走的時候,爸爸已走五年。白發(fā)人送走黑發(fā)人的悲劇,被衰老的奶奶捂在懷里。在沉重的悲傷中我們都還沒有回神的力氣,奶奶的壽終正寢像另一場災(zāi)難的重啟。在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終于繞過了人間所有陡峭的傷口。
奶奶累了,蓋在她臉上的白紙微微顫動時,我希望會有一種驚奇出現(xiàn)。奶奶就像我結(jié)婚前一晚制造的假像,嚇唬一下我,她還要回來的。終究,那只是一陣風(fēng)。奶奶帶著一生的沉痛和歡喜,輕輕地走了。如果真有天堂,在她的素食與清香中,她該會看見佛菩薩慈祥的臉。但愿所有往生,都在極樂世界里,遠離塵世三途苦,不再沉溺人間諸有情。
在我成為母親之后,孩子掀開了我與媽媽之間曾經(jīng)的恐懼和隔膜,我在她的忙碌和粗線條的愛里,安撫和治愈自己的童年。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步步驚魂動魄。最嚴重的一次是在他一歲多時, 搖搖晃晃的小不點,跌在剛端下來的高壓鍋上,半邊臉燙傷嚴重。我心頭的肉被割去了一大半,恨不能代替他去受所有的罪。我抱著他哭,抱著他悔,每天用鵝油和狗油涂抹傷口,期待它能好得快一點,別留下疤痕。
掉了痂的傷疤,像一個人的心肝形狀,醒目地在他的左臉上。時時刺痛我的身心,久久未能治愈。幾年之后,它們終于隱匿了。孩子的臉上,沒了陡峭的傷口,我的生活趨于平靜。如今,他長成一個歡樂的少年,時時在我的生命中照進縷縷的光亮,給我喜悅和希望。
然而,生活中的意外總是在猝不及防之間,一掌擊來,身心俱碎。在我活得虛弱時,像是只要一陣風(fēng)來,我就能熄滅了自己??v然我致力于縫補生活,可這八方的風(fēng)聲十面的埋伏該讓我如何是了呀。
我常常嫌棄自己離塵世太近了,想要化成一柄碧血丹心劍,把滿腔熱忱貢獻給世界。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我沒有的,也要等我生出來呀。如此卑微地愛著這世間,只為一切人間的懂得與值得。而一些話語總是太輕浮了。沒有人愿意享受被吻之痛過后的報之以歌。那不過是對無奈生活的一種勸慰。就像是奶奶在我的傷口蒙上的那一層破布,就像是媽媽說的那一聲“怕得呢”。隱去傷口的樣子,可以讓別人看上去更能安心。
深夜的涼寂中,想起了奶奶的沉重,想起了爸爸的艱辛,想起了媽媽的苦楚。老天沒有讓他們在苦難之后見到更多的微光。姑媽亦是。他們一生都在修復(fù)生活的傷口,在舊傷未合、新傷又來的苦難中煎熬。想著想著,我的眼淚就流到了枕邊。往生往世的奶奶、爸爸和姑媽,誰又曾護得過他們的周全和安然。今生今世的我和媽媽,誰又能免得我們半世的荒寂和動蕩。
僭越,逃遁,隱匿,它們一直在暗中偷窺,讓陡峭的人生處處可見新傷。然而,每一種傷口,都會被時間一點點填充。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是:劫后余生,我們依然還在一起。
去年冬天,外公離開,我陪著媽媽哭靈。深夜里,明明滅滅的燭光,有風(fēng)吹來,蠟燭的眼淚一直在流。為了承載一個光亮,燃燒自己究竟有多疼呀。物的世界,沒有人知道的秩序和語言??晌乙恢毕嘈?,它們是有自己的語言的。就像我相信一只蠟燭的身上,也寫滿人間的哀傷。媽媽說,人有三窮三富,九起九落,就連屋頂上的瓦片也有十仰十合。再苦難的生活也埋不了人,除非自己想把自己埋了。
我看著自己的一滴滴眼淚從蠟燭身上淌了下來,火焰在風(fēng)中跳躍,開出黃豆大的燈花。媽媽說,這是外公顯靈,借開燈花來發(fā)子發(fā)孫了。你看,我的媽媽,任何時候都對世界存留希望。能在苦難中擁有開花的力量,這是多么稀缺的品質(zhì)呀。
我失去的親人已成為我身上的堅硬鱗甲,傷害我,也守護我。他們抖落了自己,用挖掘的力氣雕刻我的肉身,讓我堅強,讓我脆弱,也讓我在所有苦痛中看見塵世的希望和光芒。那些長在我身心上的陡峭傷口,一次次令我想起那些高懸的山洞。沒有人知道,那里面究竟收藏著什么秘密。在夜深無眠時,我渴望能有一些蒼綠的顏色,可以迅速生長,讓它們覆蓋所有的黑暗。
多年以后,村子里那些關(guān)于妖精的傳說已經(jīng)萎縮了。我也開始生出一些白發(fā)。這一路被追趕著的生活,我有時信心滿懷,有時意志消沉??目慕O絆地走著,走著。得到,失去。常常在幻滅和空寂里不能挺立站直,也常常在新生和向往里充滿一切原動力。巖壁上,天路在遠方。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往上前行,一些人爬上去了,一些人摔下來了??偸请x自己最近的人在幫助自己,也總是離自己最近的人才能傷害自己。
又一個白天來了,我和媽媽的手緊扣在一起,心相連在一起。我與媽媽的絮絮叨叨,像是另一種形式的止疼。講著講著,我就忘記了我是一個病人。
生而為人,誰又能脫得了世間的悲苦呢。家國有家國的傷口,就像那些讓人記住民族恥辱的舊址和證物,記住歷史,是為了讓強大變得更加堅定。家族也有家族的苦難,就像家譜中記載的一次次遷徙,如若不是遇見了過不去的坎,誰又會背井離鄉(xiāng)亡命天涯。多年以后,處處的青山,路路的人間,都有可能變成故鄉(xiāng),成為親人。
媽媽說,怕得呢,一切都會過去的。你看,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誰又能想到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呢。吃了五谷雜糧要生病,喝了斷腸穿骨湯,不死也要蛻幾層皮。哪一個是生下來專門享福的呢?福禍相依的人生,經(jīng)歷的已經(jīng)在懷抱里,沒有經(jīng)歷的都是在來的路途中啊。
此后,我不會再天真地以為匍匐在地上,就可以免去從樹上墜落的傷口。我也開始正視大地上的窟窿,那一定是大地的疼痛,在它分娩山川河流時留下的創(chuàng)傷。我所經(jīng)歷的,只是微塵數(shù)眾生所經(jīng)歷的種種。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塵世悲苦,就像是前世未還完的債務(wù),我們必然要信守承諾地對人對物傾心絕力,才是活著的初心。
一個個人,一個個家庭,一個個民族,在負重前行的途中,難免會受挫受傷,失敗失去,甚至死亡和滅亡。日子像波瀾迭起的江流,呼喊著向前,才會成為雄偉的瀑布和深沉的大海,成為人類精神的詠嘆史。歷歷種種,都是生活的變形記,化成佛魔,渡人苦厄。如此,我便能在陰郁連綿的天氣,在心底模擬一個太陽,它站在烏云的背后,讓天空鑲嵌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