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志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濟南 250100)
朝鮮王朝持續(xù)五百余年(1392~1910),基本與作為“前近代”中國的明清王朝(1368~1912)相始終。(1)學界試圖用“前近代”概念說明近現代與傳統之間不可分割的歷史聯系,但對其代表的歷史區(qū)間的定位有所不同。美國學界多用“premodern China”,“l(fā)ate imperial China”等概念,從宋元到明清皆可適用,尤以明清為重點。日本學界的“前近代”概念,基本指向明清時期,如[日]溝口雄三著,索介然、龔穎譯 :《中國前近代思想的演變》,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日]田中健夫 :《前近代の國際交流と外交文書》,東京 :吉川弘文館,1996年。從明初到清末的兩國關系進程來看,朝鮮王朝是伴隨明清王朝而生長、發(fā)展、轉型的政權,是后者最重視的屬國。明清王朝的兩次興起直接左右了朝鮮王朝的命運,朝鮮王朝的兩次脫離也影響著明清王朝的衰落,因此兩國結成互利共生的命運共同體。然而,與看似斷成兩截的明清中國相比,朝鮮是如何渡過明亡清興的難關,從思想和行動上進行調整和突圍,支撐著自己持續(xù)五百余年而步入近代世界的?以往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哪些啟發(fā)解釋,有哪些引領示范的作品,又存在哪些似是而非的誤區(qū)和不曾深思的問題?我們有必要對明清中朝關系及相關研究進行一番檢視。
1636年(丙子),剛剛稱帝并改國號為清的皇太極,終于決定御駕親征朝鮮,徹底斬斷其與明朝的聯系。因特殊的地緣結構,無論是中原維護東亞政治秩序,還是周邊新興政權挑戰(zhàn)中原,朝鮮半島都是各方力爭的關鍵鑰匙,如漢武帝兵伐朝鮮以斷匈奴左臂、豐臣秀吉侵略朝鮮以圖征服明朝。即使從晚清到今天,凡欲主導東亞者,也概莫能外。自“東亞世界”在隋唐形成以來,(2)參見[日]西嶋定生 :《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體制》,東京 :巖波書店,2002年。[日]堀敏一著,韓昇譯 :《隋唐帝國與東亞》,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韓昇 :《東亞世界形成史論》,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中原政權始終強烈關切朝鮮半島問題,因為歷史經驗昭示,朝鮮半島問題處理不好,最終危及中原內部穩(wěn)定。
其實,這次朝鮮所謂的“胡亂”是皇太極對朝鮮的第二次亮劍,因為十年前的1627年(丁卯),剛剛成為后金大汗的他,就派阿敏等率軍征掠朝鮮,逼迫朝鮮約為兄弟之國。但十年中,朝鮮從未認真對待與后金的盟約,大多敷衍塞責,仍然協助明朝軍隊。皇太極打敗察哈爾林丹汗后,得到元朝傳國玉璽,被奉為蒙古大汗,堅定了他一統天下的雄心。他在松錦之戰(zhàn)后總結自己的滅明戰(zhàn)略 :“取燕京如伐大樹,須先從兩旁斫削,則大樹自撲?!?3)《清太宗實錄》卷62,“崇德七年九月壬申條”,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從內外戰(zhàn)略上來說,所謂“從兩旁斫削”,無非是近則克其關外重鎮(zhèn),遠則撤其藩籬盟邦,后者顯然劍指朝鮮?;侍珮O稱帝時,滿、漢、蒙皆有代表出席,唯獨朝鮮拒不承認。于是,皇太極積壓了十年的怨怒徹底爆發(fā),親率清軍十二萬攻打朝鮮,朝鮮稱之為“丙子胡亂”。
“丙子胡亂”是明清東亞史上一次影響深遠的戰(zhàn)爭,對清朝、明朝、朝鮮和東亞都有重大意義 :一方面,它不僅實現了皇太極拔除明朝藩籬、解除后顧之憂的既定戰(zhàn)略目標,瓦解了熊廷弼所謂“三方建置,須聯絡朝鮮”的明朝海陸攻防體系,(5)《明史》卷259《熊廷弼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6697頁。使明朝永遠失去了朝鮮這一最重要的藩屬國,決定了明朝的命運,還徹底扭轉了清鮮關系,兩國君臣秩序的確立其實預示了東亞華夷秩序的變遷,實乃日本所謂“華夷變態(tài)”的彩排和預演;(6)參見[日]林春勝、林信篤 :《華夷變態(tài)》,東京 :東洋文庫,1958年。另一方面,它也改變了朝鮮政治的進程,重創(chuàng)了朝鮮的政治根基和社會結構。經此戰(zhàn)爭,朝鮮永遠失去了明朝這一王權合法性的來源,統治階層的威信也繼“壬辰倭亂”后再度降到極點,內部集團出現嚴重分化,如親清派、排清派的對立,而入質沈陽的昭顯世子和鳳林大君(孝宗)回國后面臨的不同命運也影響了朝鮮的未來走勢。
所以,朝鮮后期對痛苦記憶的書寫和對華觀念的重構,就是從1627年和1636年兩次胡亂開始的。胡亂后,天崩地陷,朝鮮面臨的根本問題是重建王權秩序和兩班統治,其他問題都是這一根本問題的副產品。面對明亡清興的大變局,在現實政治上,朝鮮可謂進入一種生死抉擇的“哈姆雷特時刻”。
朝鮮半島是東亞的地理樞紐和四戰(zhàn)之區(qū),決定了其幾千年來被大國爭奪的不幸宿命,也使其在無數次的生死抉擇時刻形成了一套柔韌的生存策略。這套生存策略在朝鮮面對不同的歷史情境時不斷進化和變異,甚至一直延續(xù)至今。因為朝鮮半島無論何時都要像哈姆雷特一樣始終思考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背r君臣這種濃郁的哈姆雷特式焦慮,在“丙子胡亂”后的整個朝鮮后期成為一種政治倫理,久久盤旋,綿綿不息。
作為莎士比亞戲劇中最長和最有名的一部作品,《哈姆雷特》表達了一種超越時空的普遍性焦慮,不僅關乎外在的生存還是毀滅,還關乎內心的認同和確定。陸谷孫曾引用哈佛女學者Marjorie Garber的話說 :“閱讀或觀看《哈姆雷特》的功效之一在于喚起認同和回憶?!?7)陸谷孫 :《余墨二集》,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4頁。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聽聞父王去世、叔父即位并與母后結婚的消息后,內心充滿疑惑和憤怒,通過與父王幽靈的交談后,他才得知叔父毒死了父王并占有了母后,于是哈姆雷特決定復仇。
在朝鮮眼中,“皇明”是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君父,而清朝“胡皇”則是非法占有中原的僭主。丙子胡亂時,朝鮮君臣被圍困在南漢山城,以崔鳴吉為代表的主和派和以洪翼漢、尹集、吳達濟、金尚憲等為代表的斥和派展開激烈交鋒,這實際上就像哈姆雷特在生存還是毀滅之間盤桓的天人交戰(zhàn)。胡亂后,朝鮮需要重建被沖蕩的社會結構和人心秩序,而明朝的滅亡則使朝鮮面臨更大的認同危機,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朝鮮應該怎么辦?于是,已經滅亡的明朝就成為一個幽靈魅影在朝鮮宮殿上空徘徊,朝鮮一度抱著北伐中原為君父報仇的信念,但北伐最終淪為一場空夢。胡亂后沈陽為質的陰影始終縈繞在孝宗的心頭,受到宋時烈等山林之士的激勵后,他曾賦詩表明北伐決心 :“我愿常驅百萬兵,秋風雄陣九連城。指揮蹴踏天驕子,歌舞歸來白玉京?!?8)[韓]東北亞歷史財團、韓國外交史編纂委員會編 :《韓國的對外關系與外交史》,首爾 :東北亞歷史財團,2018年,第423頁。雖然也試著臥薪嘗膽,但清使一來,朝鮮便草木皆兵,孝宗臨終哀嘆 :“日暮途遠,至痛在心?!彼螘r烈臨終亦嘆 :“忍痛含冤,迫不得已?!备鹫坠庵赋觯诿鎸侨鸫蛑鵀槊鲝统鸬摹叭畞y”期間,朝鮮曾設想聯合三藩和臺灣共滅清朝,但觀察到吳三桂終究不會像蜀漢的姜維一樣詐降復仇,從蠢蠢欲動最終變?yōu)榘幢粍印?9)葛兆光 :《想象異域 :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79~101頁。
但在生存還是毀滅的抉擇上,朝鮮終究不是哈姆雷特,因為它雖然有著哈姆雷特的焦慮和夢想,卻并沒有哈姆雷特的決心、勇氣和力量。心灰意冷后,朝鮮只好退而求其次,建立大報壇專門祭祀明帝,編纂思明文獻懷念明朝。即便被困在東亞一隅的“果殼”之中,朝鮮仍然認為自己是明朝文化和中華正統的繼承人。在整個朝鮮后期,無論是尊明還是奉清,是尊王還是攘夷,是北伐還是北學,都是源自于朝鮮內部始終面臨的生存危機和認同危機,朝鮮需要在各種哈姆雷特時刻上進行抉擇,但朝鮮最終并沒有成為哈姆雷特。事實上,朝鮮和清朝都要正視明朝的幽靈。在明朝幽靈的緘默和后代子民的躁動中,朝鮮在各種空間和文本中的義憤填膺與清朝在《大義覺迷錄》的滔滔雄辯,(10)關于清代《大義覺迷錄》事件,參見[美]史景遷著,溫洽溢、吳家恒譯 :《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其實有著許多的相似,更證明兩國的合法性焦慮似乎都不比對方輕。(11)東北師范大學的刁書仁、劉曉東、韓東育三位學者圍繞“清帝國的‘華夷新辨’與‘大中華’概念”這一話題有專門討論,見張崑將編 :《東亞視域中的“中華”意識》第二部分,臺北 :臺大人社高研院東亞儒學研究中心,2017年。如有學者指出,朝鮮參與討論《大義覺迷錄》說明兩國都面臨著華夷辯論和歷史詮釋的共同問題。(12)吳政緯 :《眷眷明朝 :朝鮮士人的中國論述與文化心態(tài)(1600~1800)》,臺北 :秀威資訊科技,2015年,第172頁。
對朝鮮國王和丹麥王子來說,死去的君父是一個巨大的陰影,也成為行動的動力。在哈姆雷特看來,丹麥是一所牢獄,他說 :“倘不是因為我有了噩夢,那么即使把我關在一個果殼里,我也會把自己當作一個擁有著無限空間的君王的?!贝蟪颊f :“那種噩夢便是您的野心;因為野心者本身的存在,也不過是一個夢的影子?!痹诰駬駮r刻,哈姆雷特強烈表達內心的矛盾 :“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在斗爭中結束這一切,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是更勇敢的……理智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yè)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焙芸赡埽竿跤撵`并不存在,只是因為他的焦慮和掙扎,父王幽靈被他幻想成為自身完成合法論證的交流對象。然而,旁觀人似乎看得更分明。當哈姆雷特不顧勸阻,毅然向父王幽靈走去對話之時,他的朋友霍拉旭說 :“幻想占據了他的頭腦,使他不顧一切?!?13)朱生豪譯 :《莎士比亞悲劇喜劇全集》悲劇Ⅰ,北京 :中國書店,2013年,第259、271~272、244頁。
胡亂之于朝鮮,是一個巨大的噩夢,它其實提前宣告了明朝的滅亡和華夷秩序的逆轉,從此朝鮮進入一個陰影彌漫的陌生世界。在這種迷失自我、異常焦慮的政治情緒中,朝鮮只好以父之名,尋找自身認同,將自身從噩夢中解救出來,建構自身的主體性。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中論及宋代史學中的正統論,其實與朝鮮后期史學有著一定相似性 :“宋代史學中正統論爭論的興盛,正在重構歷史,為這個處在‘尊王攘夷’關鍵時刻的王朝,以文化上的民族上的認同基礎。它們承擔著重新篩選歷史事實和小心詮釋傳統哲理的責任,描述這個民族在歷史上的一以貫之的軌跡,凸顯經典中來歷久遠的倫理道德原則,證明現在這個‘國家’不僅承負著天地賦予的正當性,擁有歷史傳續(xù)下來的合理性,而且顯揚著獨一無二的至高無上的文明。”(14)葛兆光 :《中國思想史》第2卷第2編,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58頁。
正如荷蘭學者伊恩·布魯瑪在《創(chuàng)造日本》中勸告當今日本人 :“但我還是期待有朝一日看到日本人解放自我,真正地和黑船告別,因為他們不再需要后者?!?18)[荷]伊恩·布魯瑪著,倪韜譯 :《創(chuàng)造日本》,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61頁。筆者認為,在一定程度上,何時平心靜氣地告別胡亂記憶,斯時朝鮮半島才能真正從歷史和現實中找到自己。
上世紀90年代,陳尚勝較早在國內利用燕行錄撰寫了分析朝鮮王朝對華觀的專著,(19)陳尚勝等 :《朝鮮王朝對華觀的演變 :〈朝天錄〉和〈燕行錄〉初探(1392~1910)》,濟南 :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年。這在當時尚屬冷門。進入新世紀后,隨著中國和東亞在全球中的角色日益突出,國內外學界在研究視野和問題意識上也有所轉變,葛兆光、汪暉、孫歌、韓東育、張伯偉、黃俊杰、甘懷真、白永瑞、李成市、濱下武志、杉山正明、山內晉次、廣瀨憲雄等中韓日不少學者,紛紛提出不少重思中國和反思東亞的研究思路,而近年來國內學界對美國舊論“新清史”的論戰(zhàn)其實也側面反映了國內學界對重思中國敘述、重構東亞話語的迫切和焦慮。在此情勢中,朝鮮半島成為學界理解東亞史的關鍵對象,加之越來越多的東亞漢籍在獲取上更加便捷,所以近二十年來關于明清中朝關系史和朝鮮對華觀的研究已成蔚然之勢。
但據筆者管窺之見,目前國內在這方面的研究者雖多,卻面臨“兵多將稀”的態(tài)勢,大部分研究存在短時化、簡單化、碎片化、割裂化的傾向。如研究重點過于集中在朝鮮后期即清代時段,對明代及明代以前的關注仍不充分;研究內容過于集中在思想文化領域,在政治史、經濟史、制度史、社會史等方面缺少深入研究;研究視野上多是就朝鮮論朝鮮,仍然缺乏橫縱方向的對比意識和東亞視野,且對韓國、日本、歐美等國際學界的優(yōu)秀成果明顯缺少有效回應。(20)黃修志 :《中國研究朝鮮王朝史一百年(1919~2019)》,《歷史與現實》2019年第114輯。
梳理國內學界的不足,既能明確學界當前需要努力的重點,又能對照和凸顯出優(yōu)秀作品的特質。在此,我們不得不注意到孫衛(wèi)國研究的典范性,這不僅是因為他的前行研究對學界產生了廣泛影響,也是因為新著《從“尊明”到“奉清” :朝鮮王朝對清意識的嬗變(1627~1910)》的出版使其研究格局和研究特色更加清晰。(21)孫衛(wèi)國 :《從“尊明”到“奉清” :朝鮮王朝對清意識的嬗變(1627~1910)》,臺北 :臺大出版中心,2018年。因此,孫衛(wèi)國作品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檢驗國內關于明清中朝關系史研究的試金石或“雪線”,對其研究的臧否有益于我們理解國內學界研究的高度和限度。
《從“尊明”到“奉清”》是孫衛(wèi)國繼《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 :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下文簡稱《大明旗號》)后推出的又一部明清中朝關系史研究力作?!洞竺髌焯枴方沂玖艘酝^典型的中朝宗藩關系在清代存在一個實質性的斷裂 :“制度上,朝鮮衷心履行藩國職責,行事大之禮。但文化心態(tài)上,朝鮮從未有過臣服的表現,永遠處于獨立抗拒的姿態(tài)。只有將二者共同把握,才能真正把握清代中朝關系的內在特性?!?22)孫衛(wèi)國 :《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 :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23頁。該書接續(xù)《大明旗號》的基本脈絡與核心觀點,所以筆者認為該書不僅是作者自云前書的“姊妹篇”,還是其“延長線”,共同構成作者關于明清中朝關系史研究的“雙飛燕”。
首先,從書名標明的研究時限上看,兩書存在明顯的繼承關系?!洞竺髌焯枴分赶?637~1800年朝鮮尊周思明最活躍也最為重要的仁祖到正祖年間,而《從“尊明”到“奉清”》則研究了朝鮮從1627年“丁卯胡亂”到1910年日韓合并期間的對清意識。其次,該書彌補了《大明旗號》的一些缺憾,更加深化、細化和完善?!洞竺髌焯枴分饕獋戎爻r政府和儒林層面的尊周思明觀念,對走出國門的燕行使在華交流活動關注不多,且未充分整理“小中華”思想的核心理念,而該書則對以上兩個問題都進行了重點闡釋。事實上,深入探討兩書的邏輯聯系和學術關懷,對比分析兩書的學術差異和優(yōu)劣得失,本身就是一個重要問題。
該書在十四篇具有橫向、縱向聯系的專題研究論文基礎上聚合而成,分上、下兩編。上編“朝鮮王朝對清意識之面面觀”,共八章,從多重層面探討朝鮮王朝對清意識之嬗變,著重探討朝鮮從“尊明貶清”如何過渡到“尊明奉清”。下編“燕行使視野下朝鮮王朝對清意識的嬗變”,共六章,選取洪大容以后六個頗具代表性的個案,歷時性梳理清代乾嘉以后中朝文化交流史的演變及其特征。所以,該書的研究思路和問題意識可用兩個關鍵字集中概括 :
第一個關鍵字是“多”。該書從多重層面探討朝鮮對清意識,通過分析朝鮮“小中華”思想的核心理念、檀君崇拜與箕子崇拜、關王崇拜、入關前清鮮關系、清初朝鮮“報仇雪恥”理念、丁未漂流人事件、朝鮮對清稱謂用詞等諸多關鍵問題,采取思想史、政治史、軍事史、外交史等多種研究方法,共時性考察朝鮮王朝對華觀與對清觀問題。同時,該書也借助燕行資料,從不同時期選取諸多個案,如洪大容與浙江三士之友情、《韓客巾衍集》、洪良浩與紀曉嵐、李尚迪與張曜孫、樸珪壽與咸同士人、金允植天津之行等,闡釋朝鮮士人對清觀念的演變及其特征。
第二個關鍵字是“變”。作為一種充滿政治意味的對華觀念,朝鮮對清意識并非鐵板一塊,在明代、倭亂、胡亂、清初、清中、乾嘉及以后皆會迎來不同的拐點。該書認為朝鮮前期的“小中華”思想以“慕華”為核心,朝鮮后期則以“尊周思明”“尊明攘清”為核心。但隨著時勢變化,朝鮮后期的仇清、貶清也逐漸演變?yōu)榉钋濉V钡浇鎸ξ鞣胶腿毡厩謹_時,朝鮮將清朝作為仰仗的“上國”以尋求庇蔭。其實,朝鮮對清意識的變化,也是作為受害者的危機意識和身份認同的變化,朝鮮最終接納清朝,實際上就是不斷調整自身的思想與行動,克服這一外在危機,最終認同了自身和清朝在東亞秩序中的不同角色。
因此,該書中“多”和“變”既并行不悖,又相互融合。通過橫縱二維考察,作者揭示了朝鮮對清意識在復雜內外局勢和政治生態(tài)中的隱秘生長和演化,增進了我們對朝鮮后期政治史和外交史的立體性認識,所以閱讀該書是一場穿越時空的精神旅行。結合該書和其他作品,筆者認為孫衛(wèi)國的研究具有以下三個特色,反映出其特有的問題意識和學術價值。
首先,中朝關系史和史學史的融合拓展了東亞史研究的廣度?!锻跏镭懯穼W研究》足以證明作者史學史研究功底深厚,(23)孫衛(wèi)國 :《王世貞史學研究》,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洞竺髌焯枴贰稄摹白鹈鳌钡健胺钋濉薄泛椭暗摹睹髑鍟r期中國史學對朝鮮的影響》則將明清中朝關系史和兩國史學史熔于一爐,(24)孫衛(wèi)國 :《明清時期中國史學對朝鮮的影響 :兼論兩國學術交流與海外漢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別具一格。而近年來作者在研究萬歷朝鮮之役(壬辰戰(zhàn)爭)的歷史書寫方面用力頗勤,使這一爐火更加純青,對學界拓展東亞史研究的視野和方法頗具啟發(fā)借鑒意義。因此,孫衛(wèi)國未來新書將繼續(xù)在萬歷朝鮮之役方面呈現精彩。
其次,文獻考證與語境分析的并進增進了中朝關系史研究的深度。該書注重嚴格細密的文獻考證和歷史語境分析,既不迷信文本,又能超越文本,本著樸實求真的史學態(tài)度,梳理了朝鮮“小中華”思想、箕子崇拜、關公崇拜等一些關鍵問題的歷史脈絡,《大明旗號》也在這方面多有創(chuàng)獲。這對當前學界一些抓住史料不加甄別就使用,甚至把史料翻譯整合成一篇論文的研究者,實乃當頭棒喝。
再次,多重視角和多方對話的兼顧提升了朝鮮王朝史研究的精度。作者在《大明旗號》中提到 :“多時段、大范圍、多層面的研究不僅可以給我們宏觀的視野,而且可以打破既有學科分野的一些局限,因為能更為深刻地把握歷史發(fā)展的內在聯系。”(25)孫衛(wèi)國 :《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 :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第489頁、序第5頁。同樣,孫氏在《從“尊明”到“奉清”》中不僅注重從多重視角探討問題,增進了對朝鮮王朝的立體性理解,還重視對韓日歐美等國際優(yōu)秀研究成果和熱點話題的回應,這與一些充耳不聞國外聲音的研究者形成鮮明對比。
因此,孫衛(wèi)國可謂國內關于明清中朝關系史、朝鮮王朝史、東亞史學史等研究方面的翹楚和功臣,是當今相關領域的學者繞不過去的高峰?!洞竺髌焯枴房胺Q推進國內外中朝關系研究的經典之作,十余年來,國內不少學者尤其是年輕一輩在這方面的進取,很難說不受到此書影響,而今勢必又要在必讀書中加入這本《從“尊明”到“奉清”》。國內未來明清中朝關系史尤其是朝鮮對華觀的研究推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就是年輕學者擺脫以陳尚勝、孫衛(wèi)國、葛兆光、王元周等為代表的學者帶來的“影響的焦慮”,(26)[美]哈羅德·布魯姆著,徐文博譯 :《影響的焦慮》,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在其肩上展現更大的視野和更新的視角。正如陳學霖在《大明旗號》的序言中說 :“今后研究中朝關系的學者,無論從何角度和層面去考察,肯定要為這部挑戰(zhàn)性的作品的面世作出回應,從而推動更理性客觀的研究。”(27)孫衛(wèi)國 :《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 :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第489頁、序第5頁。誠哉斯言,但這無疑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不過,以塞亞·伯林針對我們如何回應挑戰(zhàn)提供了一種激勵,他在《現實感 :觀念及其歷史研究》一書中說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最杰出的哲學家們對問題的闡述和解決,是通過改變看待問題的角度;是通過轉移重點、通過置換、通過轉換被迷惑者的視角,使他們看到以前看不到的差別,或者認識到他們曾十分強調的差別實際上并不存在,或是出自混亂或缺乏洞見?!?28)[英]以賽亞·伯林著,潘榮榮、林茂譯 :《現實感 :觀念及其歷史研究》,南京 :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68頁。正是在改變角度、轉移重點、轉換視角等方面的努力下,近年來不少年輕學者已經開始超越前輩,創(chuàng)建新的研究模式,嘗試回應“新清史”“海洋史”“內亞史”“全球史”等國際學術熱點,進行理論話語建設。(29)黃修志 :《中國研究朝鮮王朝史一百年(1919~2019)》,《歷史與現實》2019年第114輯。
孫衛(wèi)國強調,朝鮮對清意識經歷了一個轉變過程,雖然內心始終難以忘卻明朝,但在經歷國際局勢變化、清朝的統一安定和對朝鮮的懷柔政策后,尤其是朝鮮君臣念茲在茲的“胡無百年之運”觀念,在清朝康雍乾文治武功的現實面前破產后,朝鮮已經開始對清朝產生某種認同。所以,孫氏表面上在探討朝鮮對清意識的演變問題,其實是在探討朝鮮后期的政治文化轉變的問題,而轉變的基本路線和走勢,最終指向重新認可“燕京”。
宋相晏殊有詞曰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無可奈何的危機時刻和激變時代,總能喚起人們似曾相識的歷史經驗。胡亂沖蕩了朝鮮的社會結構和等級制度,明亡再難提供王權正統來源,這是無可奈何的殘酷現實,但朝鮮若保國圖存,就必須對清稱臣納貢,此情此景似曾相識,無疑就像回到臣服遼金元的高麗王朝一般。
朱熹說 :“高麗與女真相接,不被女真所滅者,多是有術以制之?!?30)黎靖德編 :《朱子語類》卷133《東夷·高麗》,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3192頁。所謂“高麗之術”,其實正是朝鮮半島在大國夾縫間靈活的生存策略。北宋安燾出使高麗時,認為可以理解高麗同時向遼宋朝貢的“尊中華,事大國”外交政策,(31)元豐年間,為抵抗遼的侵擾,重啟宋麗外交,宋神宗派安燾、陳睦出使高麗。高麗為此舉行了盛大的接待典禮。高麗大臣向安燾吐露心聲 :“王遇使者甚敬,出誠心,非若奉契丹茍免于邊患。”安燾笑答 :“尊中華,事大國,禮一也,特以罕至,有加爾。朝廷與遼國通好久,豈復于此較厚薄哉!”《宋史》卷328《安燾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7年,第10565頁。所以,朝鮮王朝的外交策略實際上有著高麗政策的淵源。但是,從高麗王朝內部胎生出的朝鮮王朝,既延續(xù)了其母體的不少基因,但又顯得如此迥異,以至于朝鮮王朝認為高麗實乃夷風未除的時代,而自身才是真正的小中華?!八圃嘧R”的背后,既可以是藕斷絲連的聯系,又可以是似是而非的差異。這樣就牽扯出一個學界不曾深思的重要問題 :朝鮮王朝后期的對清觀念與高麗王朝的對元觀念有何聯系和不同?或者說,同樣是臣服一個少數民族建立的大一統政權,為什么高麗對元的仇視遠遠沒有像朝鮮對清的仇視這么強烈?筆者認為這需要從以下四個方面來考慮。
第一,兩朝王權合法性來源不同。高麗太祖王建在后三國混戰(zhàn)中漸次削平群雄,統一朝鮮半島,王權合法性基本靠王建個人與國內豪族共同奠定。雖然高麗也向五代、遼、宋、金、元中原政權稱臣納貢,但更多是出于維護國家安全和裝飾王權之需。而朝鮮太祖李成桂則以兵變篡位形式建立新朝,且殺戮幾位高麗國王,這就決定了朝鮮王權的合法性危機遠比高麗嚴重,如朝鮮王朝從始至終一直向明清交涉的“宗系辯誣”問題即是明證。(32)黃修志 :《十六世紀朝鮮與明朝之間的“宗系辯誣”與歷史書寫》,《外國問題研究》2017年第4期。因此,朝鮮必須依附明朝以求庇佑,常以明封朝鮮等同于周封箕子,若失去明朝,朝鮮王權便從根源上失去了名分,除非它認為自己像“魯存周禮”一樣成為明朝余脈。
第二,兩朝與大陸政權關系不同。高麗和宋朝建立之前,契丹就已是深刻存在的強大政權。自五代到宋亡,大陸列國紛爭更迭不斷,高麗已習慣臣服于北方非漢人政權,結交宋朝主要是為了緩解遼金壓力和獲取海洋貿易之利,也借慕華外交而獲朝貢貿易之利,“高麗之臣事中朝也,蓋欲慕華風而利歲賜耳”。(33)馬端臨 :《文獻通考》卷325,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2561頁。而朝鮮建立之前,明朝已基本掌控了中原大陸,女真部落還未發(fā)展起來,朝鮮視明朝為保護自身王權和免遭日本滅國的父母之邦,而視女真為需要征服和羈縻的夷狄部落。但明亡清興使大陸的華夷秩序徹底顛倒,朝鮮的王權秩序和社會結構也被兩次胡亂沖亂,所以這讓朝鮮產生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
第三,兩朝的政治主體與統治思想不同。高麗王朝是王建聯合各地豪族建立起來的,貴族國家體制明顯,王建在《十訓要》中明確規(guī)定,“我國家大業(yè)必資諸佛護衛(wèi)之力”,(34)《高麗史》卷一《太祖世家》,《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59冊,濟南 :齊魯書社,1996年,第66頁。佛教被確定為護國思想,所以面對同樣崇奉佛教的元朝,高麗在思想觀念上并無太大抵觸。但朝鮮是李成桂聯合新興儒臣建立起來的,程朱理學是其立國思想,且在16世紀,性理學走向純熟,士林派掌控朝廷,明朝援助朝鮮擊退倭軍,朝鮮更加注重華夷之辨、君臣名分和義理思想,這大大強化了朝鮮對明朝的慕華事大觀念和感恩意識。
第四,元朝和清朝對中原大陸和朝鮮半島的控制不同。元朝并未強力干涉漢人和高麗的衣冠發(fā)辮制度,但清朝對漢人采取了嚴厲、殘酷的政策,這對中原遺民和繼承明朝衣冠制度的朝鮮都造成了強烈的精神傷害。元朝將高麗列為征東行省,全面控制高麗政治,靠婚姻結為“舅甥之國”,提升了高麗在蒙古時代中的國際地位,所以高麗全面接受元朝統治,主動沿襲元朝風俗和衣冠,實為蒙元帝國的一個重要部分。但清朝并未全面控制朝鮮,除了加強監(jiān)視外,較少干預其內政和風俗,清朝賦予朝鮮更多的自治權反而激發(fā)了朝鮮比高麗更能在國內自由表達自己的情緒。
通過對比分析這個問題,我們就能從長時段中理解朝鮮王朝的特殊性,也更能進一步理解孫衛(wèi)國所言朝鮮“尊周思明”和對清意識的根源和特質。
如前所述,作為國內學界關于明清中朝關系史研究的代表性學者,孫衛(wèi)國具備一種試金石的角色,可以測量國內相關研究達到的高度和限度。一方面,他在研究中貢獻的一些基本觀點和基本方法,為后生學者繼承或借鑒,標志著國內相關研究能攀到的高峰;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也存在一些短板或未曾觸碰、深挖之處,體現出國內學界仍有一些未曾越過的山丘。如果說,朝鮮對華觀念或小中華思想是一座海上冰山的話,那么顯而易見的海面部分是由更龐大的海底部分支撐著,其漂浮走向亦深受海底潛流的影響。根據筆者陋見,國內包括孫衛(wèi)國在內的諸多學者,往往關注到冰山的廣闊與波瀾起伏,然對其深邃與潛流暗涌有待深入闡釋??傮w來說,朝鮮對華觀念的“冰山性”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內”與“外”。外交乃內政之延續(xù),古代東亞國際秩序的沖突仍是各國內部問題延伸到邊界之外的交鋒,而各國內部問題是由權力格局、社會結構、經濟發(fā)展、思想觀念等共同決定的。朝鮮對清意識的演變和特征,表面上受華夷思想之驅使,但也與自身特殊的權力格局和政治脈絡緊密相連,因君臣斗爭和儒臣黨爭往往會影響內外決策。朝鮮王權始終脆弱,倭亂和胡亂又使王權雪上加霜,兩班階層也遭重創(chuàng),奴婢大量逃亡,民亂頻仍,田地荒蕪,財政拮據,這使朝鮮君臣在倭亂結束后必須重建王權和兩班世族。朝鮮前期名臣梁誠之認為世族乃支撐國家的柱石,(35)梁誠之認為朝鮮半島的王朝未像中國那樣頻繁更替,就是因為有世族在制止內亂和外侮 :“中國自唐堯至大明凡二十三代,東國自檀君至今日才七代。此無他,我東方有大家世族,相與維持而夾輔之也。有大家世族,雖有奸雄,不得窺覦于其間,此內亂所以不作也。有大家世族,如柱石,如干城,仰戴而捍衛(wèi)之,此外侮所以未成也”。[朝鮮王朝]梁誠之 :《訥齋集》卷4《請封功臣》,《韓國文集叢刊》第9冊,首爾 :景仁文化社,1988年,第334頁。奴婢又是維持世族的關鍵,“夫大家世族之為大家世族,以其有奴婢也”。(36)《朝鮮世祖實錄》卷43,世祖十三年八月己亥條。所以朝鮮必須強調君臣秩序和華夷之辨以凝固人心,重建等級秩序和社會結構,緩解內部危機。朝鮮后期自肅宗開始全面進入黨爭時代,尤其是老論派、少論派之間的斗爭直接左右了景宗、英祖、正祖時代的政治格局。王權受到更大壓制,一方面需要在蕩平群臣黨爭中突出重圍,另一方面也需要依靠群臣黨爭分化各派勢力。因此,肅宗時代開始建立祭祀明朝皇帝的大報壇,肅宗和英祖也舉行大量國王巡行活動,從個人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37)[韓]韓國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編,王楠譯 :《朝鮮國王的一生》,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1~194頁。同時加強祭祀明朝皇帝的禮儀,這一系列禮儀活動指向王權威信。金滋炫在其經典研究中深刻指出,18世紀以英祖為代表的朝鮮國王在重塑儒教和振興王權的過程中,時刻面臨來自內部復雜的黨爭壓力和君臣爭奪政治話語權的斗爭。(38)JaHyun Kim Haboush, A Heritage of Kings: One Man’s Monarchy in the Confucian Worl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8). JaHyun Kim Haboush, The Confucian Kingship in Korea: Yǒngjo and the Politics of Sagac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李珍景強調,朝鮮后期的中華主義話語其實并非代表朝鮮擁抱中華文化,反而是拋棄自身的固有特性而想成為中華的一部分,且作為主體的朝鮮王室和老論派通過主導這一話語來鞏固其權力與合法性。(39)[韓]李珍景 :《17、18世紀中華談論的自主性反思》,《東西哲學研究》2016年第79輯。
顯然,胡亂后,如何恢復原有等級秩序,在政治斗爭中削弱對手,反清思明成為王權和兩班進行政治表達和權力斗爭的話語武器,成為考驗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tài)和主旋律。孝宗提出的北伐政策,有著王權引進以宋時烈為首的山林之士與舊臣集團斗爭的需求。不少學者曾提出朝鮮后期對華觀經歷了從“北伐”到“北學”的變化,這種簡單的概括其實忽視了兩個問題。其一,北學的背后是奴婢階層的解放和身份制度的變化,解體的結構和過時的制度已難以保障政府的財政、勞動力、軍事等需要,出現“三政紊亂”。一批實學家如柳馨遠、丁若鏞、柳壽垣、樸趾源、樸齊家等本著“利用厚生”之原則反思各種制度,提出一系列切實改革主張。北學清朝就是在這種國內危機和改革現實的背景下提出來的,在正祖時代達到高潮。其二,北學主張與英正時代的特殊文化氛圍和權力結構相關。正祖去世之后,朝鮮進入外戚勢道政治時代,政治話語一度返回到嚴厲的華夷之辨,北學派被打壓,北學思想偃旗息鼓。因此,朝鮮后期的對清意識伴隨著內部政治斗爭和社會變動,充滿了曲折和反復,很難用一個簡單的脈絡來概括。
第二是“實”與“虛”。歷史中的個體或集體,在表達聲音和采取行動時有三種情況值得我們注意。一是他們的聲音和行動看似在表達一種觀點,但限于環(huán)境和氛圍,卻有著另一番更深刻的訴求和原因;二是他們在歷史激流中是非常被動的,后人看似主動作為的行動和思想,其實在當時并沒有被理性地論證過,不少是被迫采取的應急措施;三是當他們進入今天的研究視野時,我們需要區(qū)分哪些是當時歷史的事實被保存和認可,哪些是囿于后來歷史學家的想象而陳陳相因到今天。我們在利用文本史料和使用概念時,僅僅“聽其言而觀其行”是不夠的,更要“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如孝宗的北伐政策,需要在王京和重鎮(zhèn)集結訓練軍隊,有著王權伸張與內部黨爭的根源。但北伐思想作為一種統治策略,基本停留于精英階層,廣大民眾階層對北伐是異常疏離的,因為北伐只會造成社會緊張,無助于民眾利益。因此,北伐論的產生和從未踐行恰恰體現出朝鮮統治階層在對華觀念上存在爭論和斗爭。又如大報壇從動議、建立到祭祀,本身就經歷了漫長曲折的激烈爭論,體現出朝鮮內部在祭祀明朝皇帝上仍有很深的分歧,折射出大報壇的王權意志和黨爭色彩。在“朝鮮中華主義”的概念問題上,桂勝范認為朝鮮中華主義的實質是 :在外部加入清朝主導的國際秩序來保障自身安全,在內部則靠批判清朝體制來強化內部管制以維持自身統治。(40)[韓]桂勝范 :《被停止的時間 :朝鮮的大報壇與近代的門檻》,首爾 :西江大學校出版部,2011年,第35頁。他也指出 :朝鮮繼承中華正統的思想實乃朝鮮克服殖民史觀的產物,因為到了20世紀初,朝鮮后期中華思想日益被解讀為民族自尊心的增長和擺脫中國的精神逃逸;(41)[韓]桂勝范 :《朝鮮后期朝鮮中華主義及其解釋問題》,《韓國史研究》2012年第159輯。王元周批評以鄭玉子為代表的韓國學者在近代民族觀念的刺激下,混淆了朝鮮士林話語中的道統與正統概念,所謂“道統在東”并不意味著朝鮮就成為中華正統,反而是更加強化了一元化的天下觀,繼續(xù)承認其為小中華。(42)王元周 :《論“朝鮮中華主義”的實與虛》,《史學集刊》2009年第3期。
再如學界廣泛使用朝鮮赴京使臣日記“燕行錄”來考察對華觀念,但存在過度信任其文本表述的問題。因為不少燕行錄的書寫和傳播,是在政治正確的嚴厲氛圍中,經歷了復雜的自我審查、修正、裝飾等環(huán)節(jié);因為赴京使臣多是朝鮮士大夫的領袖或中堅,在創(chuàng)作燕行錄時會顧及其傳播后的政治后果。權力的毛細血管無處不在,王汎森所言的清人文集中的“自我壓抑現象”,(43)王汎森 :《權力的毛細管作用 :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tài)》,臺北 :聯經出版社,2013年,第393~500頁。在朝鮮燕行錄中也可適用。學界常簡單地用“朝天”到“燕行”歸納朝鮮對明清觀念的差異,但“朝天”日記中對明朝也有許多批評和鄙夷,而“燕行”日記中對清朝的批評也摻雜了很多政治正確的水分。即使是作為北學派中堅的樸趾源,在主張學習清朝時也不敢觸碰政治正確的底線,稱明朝是父母之邦“上國”,而清朝則是以力服人的“大國”。(44)樸趾源說 :“何為上國?曰中華也,吾先王列朝之所受命也……今我使之入熱河也……非中華也。我力屈而服,彼則大國也。大國能以力而屈之,非吾所初受命之天子也?!?[朝鮮王朝]樸趾源著,朱瑞平點校 :《熱河日記》,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87頁。而且,我們必須認清這樣一個邏輯事實 :北學派的呼聲越熱烈,越能反映出朝鮮仇清情緒的廣泛深入,反證出北學派仍是一個少數文人學者構成的非主流群體。從此意義上來說,朝鮮政府的對清政策與文人的私人表達之間是否可以實現有效互證,值得斟酌與商榷。實際上,不僅是燕行錄,朝鮮后期編纂的不少典籍,是基于胡亂后社會變動的現實而進行的歷史重構。如果我們過于信任被朝鮮后期重構過的文本來考察朝鮮后期的歷史,豈不是自入其彀中?因此,我們應該警惕史料的遮蔽性,注意理解話語和行動背后的真正邏輯。
第三是“斷”與“續(xù)”。歷史之河要經歷許多瀑布和峽谷,看似充滿斷裂和變化,但斷裂和變化仍然要依托舊有的河床,或者斷裂和變化之前早已醞釀了漫長而細微的鋪墊準備。歷史上的許多關鍵問題,好像突然消失,但又往往在后來的多種時刻再現,這并非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而是因為歷代一直想努力克服但始終未能解決的結構性矛盾始終存在。國際學界過多關注明清易代后或17世紀開始的中朝關系和東亞史,其實就是預設了一個斷裂性。這樣一種預設導致人們會有兩種誤解,一是認為小中華思想是在明清易代后才高漲起來的,二是認為17世紀后東亞各國逐漸離心并分道揚鑣走向近代。宋念申在《發(fā)現東亞》一書中說道 :“但如果我們將它放回到更長的歷史時段里,就可看到它其實有很強的延續(xù)性,并不是新現象。某種程度上,強調17世紀后區(qū)域認同不再存在,是為當代主權國家體系下的外交現實找尋歷史回應;但它有意無意間以‘現代’國家間關系(即主權外交關系)為模板,將傳動東亞國家間的關系模式(宗藩關系)與‘現代’作切割處理……自居意識形態(tài)正統,表面看似離心,實質恰是對區(qū)域權力等級關系的再確認。”(45)宋念申 :《發(fā)現東亞》,北京 :新星出版社,2018年,第68、70頁。其實若對比明鮮、清鮮關系的確立過程,兩者都經歷了緊張沖突和博弈磨合,明朝和清朝在確立自身對東亞國際秩序的主導角色方面,都努力拉攏朝鮮,而朝鮮也利用明清的拉攏穩(wěn)固了國內統治與政權合法性??梢哉f,正是兩國關系的確立才有效鑄就了以明清中國為中心的東亞秩序。(46)相關研究可參考[韓]樸元熇 :《明初朝鮮關系史研究》,首爾 :一潮閣,2002年;Yuanchong Wang, Remaking the Chinese Empire: Manchu-Korean Relations, 1616-1911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8).從這一點來說,明清兩代在朝鮮問題的東亞戰(zhàn)略考慮上并無實質區(qū)別。
就小中華思想來說,根據筆者的研究,其實它在高麗時期就已存在。(47)黃修志 :《雙冀創(chuàng)立高麗科舉與朝鮮“小中華”思想的根基》,《史學月刊》2019年第11期。黃修志 :《高麗使臣的“小中華館”與朝鮮“小中華”意識的起源》,《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因為朝鮮王朝不僅模仿明朝革新了制度,也繼承了高麗制度,尤其是在權力架構和外交策略上直接繼承了高麗的政治遺產。因為高麗后期的新興士大夫階層已經開始改革和創(chuàng)立制度,以鄭道傳等為代表的高麗大臣正是創(chuàng)建和設計朝鮮王朝的主力軍。John B. Duncan在《朝鮮王朝權力的起源》一書中認為 :1392年朝鮮王朝的建立與其說是一場革命,不如說是四百多年后,自10世紀就建立中央集權官僚政治的努力的高潮。(48)John B. Duncan, The Origins of the Choson Dynasty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0)278.所以,不少古代國家,無論經歷多少代,但因為權力結構中的根本矛盾沒有解決,所以其政治常數也沒有發(fā)生改變,就會在政治生活中一直延續(xù)下來。如古代中國無論是郡縣與封建、貴族與官僚、文與武、君與相、滿與漢,政治常數最終指向的是強大的皇權,而朝鮮半島的政治常數則始終指向脆弱的王權。
由此觀之,朝鮮對華觀的背后交織著各種復雜問題,而朝鮮的政治邏輯尤其是王權和兩班的訴求和博弈,即使不是支撐朝鮮內外政策的唯一引擎,也是塑造朝鮮對華觀的主要動力。魯大維的研究揭示出 :在蒙元治下的東北亞的復雜局勢中,高麗王朝對王權強化和政治盟友的訴求始終是心頭大事,(49)[美]魯大維著,李梅花譯 :《帝國的暮光 :蒙古帝國治下的東北亞》,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91~234頁。而朝鮮王朝承其衣缽,依然如故。政治生態(tài)中的思想脈絡本來就具有隱秘性,而朝鮮思想浸潤于東亞波詭云譎的陸??臻g,便使小中華思想飽含多方訴求和多層動因。白永瑞評論葛兆光“何為中國”的話題時曾分析周邊國家的小中華思想 :“所謂的‘中華’,與其說中華本身具有具體的內容,倒不如說是該國家的(特定)成員為符合自身的(特定)需要而賦予中華具體性,換言之,也可以說是各個勢力之間為確保正統性,拿來利用作為競爭的開放空間(arena)。”(50)[韓]白永瑞 :《在實體與方法之間 :評論葛兆光的中國(史)認識》,《思想31 :民族主義與歷史意識》,臺北 :聯經出版社,2016年,第168頁。因此,朝鮮對華交流中的話語和行動,貌似都是思想的反映,但有意識的思想仍是浮于海面的冰山,更大的冰山實體則暗藏水下,蘊藏著諸多潛意識的歷史慣性和隱蔽悄然的集體行動,反映著結構的變遷和力量的消長。所以,從“朝天”到“燕行”、從“北伐”到“北學”、從“尊明”到“奉清”等話語雖有助于理解朝鮮對華觀念的變化,但也遮蔽了歷史的復雜性。不寧唯是,這種“冰山性”不僅局限于朝鮮對華觀念層面,它也隱藏在前近代東亞各國對外思想和行動的深處。這不僅有助于揭橥源泉和動力,亦有利于闡釋過程和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