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
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極多,改變了三十年代以來詩人數量中衰的局面,現已成為中國當代詩的主力軍。本次特推出六十年代前期出生的詩人。
◆◇ 呂德安
我們并肩走著
秋雨稍歇
和前一陣雨
像隔了多年時光
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我們剛從屋子里出來
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折下的一支細枝條
像過冬的梅花
父親的頭發(fā)已經全白
但這近乎于一種靈魂
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
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安詳地走著
呂德安(1960-),福建福州人。和許多寫父親的詩不同,這首詩側重于寫父子關系,所謂“父親和我”,而“我”也已經成為父親。其非凡之處是,此詩不僅寫出了普遍的父子關系,而且寫出了父愛在父子之間的代代相傳。這首詩應萌生于詩人和父親散步時。從詩中看,父親和“我”一直在行走,走到詩的最后一節(jié),簡直給人一種飄飄若仙的感覺。我認為其關鍵詞是“并肩”,隨后,詩人又用“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加以強化?!安ⅰ斌w現的是平等之意,“靠”體現的是親近之情??梢哉f,詩人用“肩”這個細節(jié)寫出了一種新型的父子關系,它和諧得接近于理想。隨后,詩人寫到父親的滿頭白發(fā),并把它和靈魂聯系起來,這個異常動人的意象不僅顯示了兒子對父親的仰視和敬意,而且陡然升華了父親的形象。
不過,散步畢竟是平常的,詩人又用雨進行了詩意轉化,并加強了此詩的縱深感:“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里”,詩人說兩場雨“像隔了多年時光”。與其說這是對時間的壓縮,不如說是對時間的展開。在這里,時間成了一個富于彈性的可伸縮體。在散步期間,詩人和父親“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并不等于無話可說,而是因為他們心靈是相通的,已無需語言的介入。正如詩中所寫的,“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接下來出現了“滴水的聲音”,這既是對雨天的應和,也是為了反襯父子無言的安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把聲音比成了兩個視覺意象:“細枝條”很容易讓人想起雨絲,聲音來自折下,“折”是一個具有觸覺感的詞。至于“梅花”不僅具有象形性,而且獲得了某種主體性,因此,“過冬”可以視為曾經滄海的寫照。整首詩寫得安靜、緩慢、深入人心,可謂用現代漢語書寫父親的經典詩作。
◆◇ 孟 浪
危房里的小學生寂靜
一塊舊黑板兀立
將提供他們一生的遠景——
黑板的黑呀
攫住他們的全部純潔。
新來的老師是你
第一課,可能直接就是未來
所以,孩子們在黑板上使勁擦:
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
為了,僅僅為了
多一點兒、多一點兒光明
但從房頂的裂縫投下了
這個世界,天空的所有陰影。
你沒有出現
課堂本身說話了
它不忍心自己預言一座廢墟!
危房里的小學生寂靜
寂靜,打開了它年輕的內臟。
孟浪(1961-2018),原名孟俊良,生于上海吳淞。在我的視野里,這是現代漢詩中以教育為主題的一流作品。該詩以小學生為主體,揭示了他們所受的教育及其命運的關系:“一塊舊黑板”提供“一生的遠景”,“第一課,可能直接就是未來”,堪稱警句。不僅如此,詩中還把黑板的“黑”與小學生的純潔聯系在一起,提煉出從黑板中擦出光明的動人細節(jié)。但危房的裂縫卻造成了他們生活中不可驅除的陰影,伴隨并滲入他們的成長。作者一再強調這些純潔的小學生“寂靜”,而非安靜。這種把人物化的手法體現了小學生任人塑造與處置的現實處境?!八蝗绦淖约侯A言一座廢墟!”當危房成為廢墟,這些純潔的小學生將成為什么?這首詩如同對2008 年汶川大地震中那些孩子結局的預言,但其意義并不限于此。
◆◇ 吉狄馬加
再一次矚望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其實一切都在天上
通往神秘的永恒
從這里連接無邊的浩瀚
空虛和寒冷就在那里
蹄子的回聲沉默
雄性的彎角
裝飾遠走的云霧
背后的黑色的深淵
它那童貞的眼睛
泛起幽藍的波浪
在我的夢中
不能沒有這顆星星
在我的靈魂里
不能沒有這道閃電
我怕失去了它
在大涼山的最高處
我的夢想會化為烏有
吉狄馬加(1961-),彝族,四川涼山人?!肮爬锢_”是涼山的大峽谷,其實這是一首寫故鄉(xiāng)的詩,由于作者把重點放在“巖羊”上,賦予了此詩文化尋根的味道。整首詩呈現的是作者與彝族文化隱秘而深厚的情感關聯,用詩中的話說就是“不能沒有”的關系。一旦失去它,作者說“我的夢想會化為烏有”。與這種感情相應,此詩寫得神秘美麗,對應著當地的山川氛圍與文化氣息,明顯不同于漢族詩人筆下的詩句。詩中寫巖羊的句子,如“蹄子的回聲沉默”“雄性的彎角/ 裝飾遠走的云霧”“它那童貞的眼睛/ 泛起幽藍的波浪”,如此等等,顯得那么沉靜,容納或勾連著闊大的世象,而這正是涌動在作者“夢中”和“靈魂里”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些巖羊構成了古里拉達的靈魂,也構成了“我”的靈魂。
◆◇ 劉向東
高于先人的是墳頭
而扎根于墳頭的是一束青蒿
比青蒿還高的是支撐天空的
南北雙松,天快要塌的時候
青蒿也會奮力
雜亂無章的柴草則舍身追隨
其實還有連綿不絕的群山
與群星亙久的對話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呀
此刻正折服于一束青蒿
它柔韌,卑小,青澀而無畏
像一句遺言,和亡靈一起沉默
劉向東(1961-),河北興隆人。這首短詩營造了一個相當復雜的空間結構。該結構大體上以先人墳頭上的青蒿為中心,下有雜草,上有南北雙松,更遠處有連綿不絕的群山、天空、群星??芍^上下井然,遠近分明,同時青蒿與松樹軟硬有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空間里,上面的事物較多,它們對應著主宰者,下面的事物除了雜草就是青蒿了,青蒿顯然是核心,不同于“群山”“群星”之類,它只有“一束”,俗話說一枝獨秀,在上方眾多事物的映襯下,這一束青蒿之所以構成詩歌空間的核心,是因為它“像一句遺言,和亡靈一起沉默”。要知道,青蒿是“扎根于先人墳頭的”,在某種程度上,它相當于先人的標志或化身,“像一句遺言”自然對應著先人的遺訓。后一句或許更重要,“亡靈”當然也是先人的,他們是“沉默”的,青蒿也是沉默的,“遺言”自然也是沉默的,這三種沉默極力渲染了一種安靜的氛圍,充溢于整個詩歌空間的安靜氛圍。如果說“安靜”更多地用于物的話,“沉默”則更多地用于人,可以說這兩個詞構成了塵世萬籟眾聲的歸宿:正如每個人皆歸于死一樣,沒有一種聲音不歸于沉默。
◆◇ 柳宗宣
今天想到你的死
父親,你是用激進的方式
了結自己。在往郵局
發(fā)信的路上,決定離開這里
單位快倒閉;院子死氣沉沉
你不堪忍受用一根麻繩
把你與我們隔離。肺氣腫
活著比死還難受。對兄嫂的絕望
還有我,在去看你的時候
你就開始策劃自己的后事
要我把你埋在屋后的那塊高地
我們貧困,拿不出錢把你送進
大醫(yī)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死
無可奈何)你自己把自己解決了
把一大堆難題留給我們
炎熱的夏天,你的尸身
彌留一股難聞的氣味
作為對我們不孝之子的報復
某日,嫂子到那高坡上摘扁豆
一條大蛇盤在樹上她掉頭就跑
當晚雷電大作,她的嘴就歪了
我們認為這些與你有關
1989 年6 月9 日夜里
你死后兩年三個月
你第一次出現在夢的
大雨中,和蓮子在一起
我大聲呼喊她,隔著窗戶
看見了你(一張憤怒的臉)
荊門沙洋。長途汽車站
一位老人在車內賣報,想見你
去貴陽做牛馬交易。近視眼
你是怎樣在走南闖北
那是1999 年10 月20 日正午
逆光之中的石家莊火車站
一個人和進出的游客交錯走來
父親,你忽然站在了我面前
有時,我回憶不出你的什么往事
你活著,我們幾乎沒有什么
交談。一日,我看著蓮子
你孫女的身體
也有你遺傳的血
和我們共同的家族病
父親,你臉上全是麻子
像柳敬亭一樣愛說書
卷著褲管捧著書站在昏暗窗前
月夜在村民間樹影斑駁的巷子
講宋江。送你入土時,李太發(fā)
把《三俠五義》放進你的棺材
今天,忽然又想到你
單位快死掉,我就要去異地
討生活。在往郵局的路上
你不停地在體內跟我說話
幾年前總覺得,你是我的
對立面,與我隔得很遠
現在,你就在我的身體里
1999 年9 月18 日初稿,2004 年6 月19 日改定
柳宗宣(1961-),湖北潛江人?!渡相]局》寫的是在路上,或謀生。詩中兩次寫到 “上郵局”:一次是父親,在上郵局的路上自殺;一次是“我”,在上郵局時,感到父親“不停地在體內跟我說話”??梢哉f這是父子之間多年以后的隔世感應與交流。其相似性在于生活的艱難:當初父親的“單位快倒閉”,加上身患肺氣腫;“我”呢,“單位快死掉,我就要去異地討生活”。可以說,“上郵局”是個很有意味的詞或行動。它代表著與外界的聯絡,多半是向他人求援?;蛟S只有在“我”面臨“單位快倒閉”時才真正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內心世界,兩代人在上郵局的路上合二為一。當然,這首詩寫的絕不只是臨死前的父親,還勾勒了父親的一生,他的簡明小傳。或許“我”和父親的不同之處在于,“我”上郵局獲得了拯救或自救,而這可能關系到他們的另一個不同:父親是個說書者,“我”是個寫作者。相對來說,寫作是一種非常有效的自救形式。宗宣是個異常真誠的寫作者,有時甚至到了以雞蛋之軟碰石頭之硬的地步,所以他的作品往往真實得令人難為情。在詩中,他這樣寫父親的死:“炎熱的夏天,你的尸身/ 彌留一股難聞的氣味/作為對我們不孝之子的報復……”
◆◇ 馬永波
她從車站的臺階上向我跑過來
我沒有張開手,好像
也沒有正眼看她,但我肯定在笑
我在想她剛生下來時我偷她的奶粉吃
放在窗臺上的,被姐姐罵
那時我也十八歲
大學正放暑假
我們有四五年未見了
若干年前回克山老家
我抱她抱得太緊,結果被她撓了
她哭得很傷心
一屋子的親人都沉默了
那時她有十幾歲
我總覺得她還是小孩
但那時她就已經長大了
我們并肩走在紅軍街的坡路上
談著她今后的打算
晚上八點的火車,她要去
一個陌生的地方讀書
夕光中她上唇的絨毛微黃
“一個幼小的身體等待一個粗暴的世界?!?/p>
穿過熙熙攘攘的廣場時
她突然說,“老舅,
我也寫東西,寫詩和散文。”
人們都到哪里去了
融化一般的消失
先是姐姐的那雙眼睛
然后是還在說話的小噘噘嘴
白襯衣,刮我臉頰的手指
背帶牛仔裙,腳印,腳印
一雙大松糕鞋歪歪扭扭
游著,包括上面的一點臟
都融化了。車站懸在空中
我也在融化,在一首詩中
無助地—— 我說的話她無法聽見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誰也找不見誰
馬永波(1964-),生于黑龍江省伊春市。這是一首復雜動人的詩,它融合了親情、成長、離別等元素,其主體是舅舅(“我”)對外甥女(“薇薇”)之間的愛,這種題材在現代漢詩中很少出現。從詩中看,這位老舅對外甥女的愛有不體貼的一面,諸如偷吃她的奶粉,抱她抱得太緊之類;但也有令人動容的一面,那就是對外甥女的寫作引導和無比關愛,這種關愛更多地體現為擔心:“一個幼小的身體等待一個粗暴的世界?!笨梢哉f這種擔心里涌動著深邃的愛。在詩歌結尾部分對離別場景的描繪中,作者反復使用“融化”這個詞,親人之間的摯愛隨離別而融化,愛變成了純粹的無助與不安。這樣的寫作呈現了愛的無力,或愛的陰影。它比那種愛如何偉大永恒之類的說法更真實。
◆◇ 東蕩子
喧囂為何停止,聽不見異樣的聲音
冬天不來,雪花照樣堆積,一層一層
山水無痕,萬物寂靜
該不是圣者已誕生
東蕩子(1964-2013),原名吳波,生于湖南省沅江市東蕩村。在眾多當代詩人中,東蕩子發(fā)出了異常獨特的聲音,那聲音近乎神啟,或許他是熟讀《圣經》的。有一段時期,他試圖把詩寫長,后來又回歸短詩,并且更加簡潔有力,包含著對塵世的俯瞰式透視。他后期詩歌里反復寫到死亡,似乎并非源于對心臟病的預感。這首《喧囂為何停止》像他用詞語為自己修建的一座墳墓,隔離了塵世的喧囂,存活在持續(xù)的寂靜里。這首詩有兩個問句,相對來說,“喧囂為何停止”不如“該不是圣者已誕生”重要,后者表明東蕩子已經預感并自認為他已成為圣者??梢哉f他用這首詩完成了一次死而復生:死去的是他的平庸肉身,復生的是他的高貴靈魂。
◆◇ 潘洗塵
看海去看海去沒有駝鈴我們也要去遠方
小雨噼噼啪啪打在我們的身上和臉上
像小時候外婆絮絮叨叨的叮嚀我們早已遺忘
大海啊大海離我們遙遠遙遠該有多么遙遠
可我們今天已不再屬于童稚屬于單純屬于幻想
我們一群群五顏六色風風火火我們年輕
精力旺盛總喜歡一天到晚歡歡樂樂匆匆忙忙
像一臺機器迂回于教室書館食堂我們和知識苦戀
有時對著臟衣服也嘻嘻哈哈發(fā)泄淡淡的憂傷
常常我們登上陽臺眺望遠方也把六月眺望
風撩起我們的長發(fā)像一曲《藍色的多瑙河》飄飄蕩蕩
我們我們我們相信自己的腳步就像相信天空啊
盡管生在北方的田野影集里也要有大海的喧響
六月 看海去看海去我們看海去
我們要枕著沙灘也讓沙灘 多情地撫摸我們赤裸的情感
讓那海天無邊的蒼?;赜澄覀冃撵`的空曠
撿拾一顆顆不知是丟失還是扔掉的貝殼我們高高興興
再把它們一顆顆串起也串起我們閃光的向往
我們我們我們是一群東奔西闖狂妄自信的哥倫布啊
總以為生下來就經受過考驗經受過風霜
長大了不信神不信鬼甚至不相信我們有太多的幼稚
我們我們我們就是不愿意停留在生活的坐標軸上
六月是我們的季節(jié)很久我們就期待我們期待了很久
看海去看海去沒有駝鈴我們也要去遠方
潘洗塵(1964-),黑龍江省肇源縣人。《六月,我們看海去》這首詩最有特色的是詞語的反復,語調的急促,它對應著詩人的迫切心情。當然,詩中用的人稱并非“我”,而是“我們”,也就是說,此詩的主人公是和作者同齡的一群青年人。事實上,“看?!笨梢允鞘聦崳部梢砸暈閴粝氲碾[喻:即“遠方”“大?!薄皦粝搿北舜睡B合。此詩語言非常口語化,采用無標點長句,氣息歡快活潑,傳達出青春的活力。全詩一韻到底,讀來朗朗上口,適合朗誦與歌唱。全詩以“看海去看海去沒有駝鈴我們也要去遠方”作為起始與結尾,將詩中滿溢的激情封閉在一個完整穩(wěn)定的結構中。
◆◇ 臧 棣
宜家的付款臺前,小小的好奇
即將驚動你的零花錢。
每一次,只要有你在,
排隊的時間就會讓人類的靈感
幽默得像一場顯擺。
來自父親的教育,想要不被你識破
已經很難。我變著花樣,
但主要是厚著臉皮,
冒充父親的角色里始終藏有
你的一個兄弟。你會記得
每周給它澆兩次水嗎?
“會的”。但標準答案應該是,
“我保證”。其實在內心深處,
我有點慚愧,我不該這么早
就讓你提前熟悉承諾的語氣。
我還知道它叫瓜栗,原產墨西哥。
好吧。經你提醒,因為葉子
太好看,它好像還屬于木棉科。
你還是教育的對象嗎?
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教育你
更多意味著教育我自己。
我愛你深到我能深深感到
你愛我,其實更多,更無條件。
人世艱險,你卻放任我
帶你來到這世界上。作為回報,
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只是
放縱你的好奇,鼓勵你
在你的好奇中體驗有什么東西
會真正出于生命的喜愛——
就如同這一回,我縱容你
買下這可愛的盆栽植物,
并誘導你迅速認出
它就是你小小的植物妹妹。
臧棣(1964-),生于北京。教育詩在現代漢詩中相當缺乏,發(fā)生在教室里的少見,出現在家庭中的也不多。單純的教育很難進入詩歌,如果不融入愛的話。這表明愛的教育還少得可憐。就此而言,《盆栽植物入門》是一首難得的佳作。它發(fā)生在一對父子之間,細節(jié)是在超市里購物,以及在購物中體現出來的父子深情以及相互教育。所購之物是“瓜栗”,一種盆栽植物,這是孩子選購的。在購物這樣的日常生活中,父親如何和子女相處?這位詩人父親付出的努力是“冒充父親的角色里始終藏有你的一個兄弟”,以此縮減或拉近和兒子之間的距離。在圍繞購物的交談中,這位父親意識到“教育你更多意味著教育我自己”。如詩中呈現的,這種相互教育,而非單向教育必定基于深愛,“我愛你深到我能深深感到你愛我”。
◆◇ 葉 輝
清晨。我在路上慢跑
跟在我女兒的童車后面
幼小的樹木,纏上了過冬的草繩
我要在后面
看著她,爬上了小坡
送牛奶的人走了
晨霧中,穿深色工作服的垃圾工
慢慢到來
我不能落得太后
那樣我們之間仿佛就會隔著深淵
我不能離得太遠
不然,我與女兒像是兩個互不相關的人
不然別人就無法看到
這幸福的情景
但是,這樣的時刻會到來
在漸至的陽光中
我像是看到她頭發(fā)扎成一束馬尾
奔向遠處
而我穿著潔凈的練功服
慢跑。獨自一人
在空蕩、灰青的馬路上
葉輝(1964-),江蘇高淳人。這是一首難以談論的詩。它就是生活,但又是藝術。整首詩呈現的是父女情。女兒騎著童車,父親跟在車后慢跑,這樣的情景極其普通,也非?,F實。把它藝術化的元素源于這個慢跑者的內心世界。首先是與女兒保持的距離:“不能落得太后”,這樣就會看不見,用詩中的話說就是如隔深淵;但也“不能離得太遠”,這樣別人就無法看出其父女關系,也看不出他們父女同行的幸福。這種距離首先是物理的,其次是心理的。物理距離會影響心理距離。這位父親在享受與女兒相處的幸福時,不禁對幸福的中斷產生了隱憂:此時的距離處于他的控制中,但他能與女兒永遠保持這種距離嗎?“這樣的時刻會到來”,“這樣的時刻”就是“我”不能繼續(xù)控制合適距離的時刻,是看不見女兒的時刻,是由相處的幸福變成思念牽掛的時刻?!斑@樣的時刻”在此時的幸福中提前到來,像個白日夢,在陪女兒慢跑的晨光里展開。詩歌最后變成了“我”獨自慢跑,這大體上是父親失落孤獨的晚景,是他從此刻看到的不可避免的未來。這首樸素動人的詩是我見過的寫父女關系最深情的作品。詩人由慢跑的日常情景演繹了父女必然分離的命運,一方面祝愿并支持她奔向美好前程,另一方面又對女兒戀戀不舍。可以說這首詩寫出了所有父親的復雜心態(tài)。
◆◇ 沈 葦
—— 你來自哪兒?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時此刻的烏魯木齊人?!?/p>
—— 你有什么悲傷?
“我沒有自己的悲傷,
也沒有歷史的悲傷,
只有一座遺棄之城的悲傷。”
—— 你想說點什么?
“有形的墻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無形的墻卻越升越高……”
—— 你站在哪一邊?
“我不站在這一邊,
也不站在那一邊,
只站在死者一邊?!?/p>
沈葦(1965-),浙江湖州人。1988 年進入新疆生活工作。《對話》是組詩《安魂曲》中的一首,回應剛發(fā)生不久的一個事件”。全詩采用對話的形式表明了作者對此事的立場:“站在死者一邊”。事實上,詩中的對話就是問答,而且未必真的有人發(fā)問,很可能是作者的自審:重大事件迫使具有良知的詩人向自己提問并回答。全詩由四問四答構成,作者將自己視為“此時此刻的烏魯木齊人”,他為一座遺棄之城而悲傷,并為“無形的墻”越升越高感到憂慮,最后以表明立場結束全詩。這首詩的特色在于,作者并不對事件展開描述或空泛地高談闊論,而是寫出自己對事件的感受、反應與態(tài)度,在事件與自己之間建立一個有效的結合點,這樣既呈現了外在的社會事件,又表達了自己的內心世界。就此而言,《對話》為此類題材的寫作提供了一個范例,它融合了北島“回答”派和楊煉“提問”派的優(yōu)勢,堪稱“對話”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