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江
(尼加拉瓜,1867-1916)
魯文·達里奧生于梅塔帕小鎮(zhèn)即今天的達里奧鎮(zhèn),原名費利克斯·魯文·加西亞·薩米恩托。聰慧早熟,具有罕見的詩歌天賦,十五歲應(yīng)國會之邀,在國立圖書館落成典禮上朗誦自己作的一百首十行詩。他是拉丁美洲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開創(chuàng)的詩風(fēng)對西班牙語詩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代表作有《藍》(1888)、《世俗的圣歌》(1896)和《生命與希望之歌》等。
致羅斯福 (1)
用《圣經(jīng)》的語氣,或者惠特曼的詩句——
獵手啊,這大概會到達你的手里,
你既時髦又原始,既復(fù)雜又單純,
既有點像華盛頓,又有點像卡爾德亞的國君(2)。
你就是美國,
未來的侵略者,
要侵略印第安血統(tǒng)的天真的阿美利加——
她依然向耶穌祈禱,用西班牙語講話。
你是自己種族傲慢、強悍的楷模;
文質(zhì)彬彬,精明強干;托爾斯泰的反對者。
殺傷猛虎,馴服烈駿,
你是勒克珊德洛斯—— 尼布甲尼撒的子孫(3),
(如同今天的狂人們所說
你是力量的師尊。)
你以為生活就是火光熊熊,
進步就是爆炸聲聲,
你以為自己的子彈打到哪里
就能決定那里的前程。
不行!
美國的確遼闊、強盛,
它一搖晃,雄偉的安第斯山峰
就會發(fā)生強烈的震動。
它一喊叫,人們就會聽到雄獅的怒吼,
正如雨果對格蘭特所說:星星歸你們所有。
(阿根廷的太陽幾乎不能發(fā)光,智利的星星
幾乎不能升起……)你們的確富強。
你們集中了赫丘利和瑪門(4)的信仰,
自由神在紐約舉起了火炬
將征服的坦途照亮。
但是我們的美洲,從古老的
奈查瓦爾科約特爾(5)時代起
就有詩人,她曾經(jīng)掌握令人贊嘆的文字
并保存了偉大的巴科(6)的足跡;
她曾經(jīng)觀察過許多星體;
她知道柏拉圖提出的大西洋洲的奧秘;
從遠古時起
她就以光明、火種、香料和愛情
維持自己的生命,
偉大的蒙特祖馬(7)和印加王的美洲,
哥倫布芬芳的美洲,
天主教的美洲,西班牙的美洲,
高尚的瓜特莫克(8)曾在那說
“我不是在玫瑰床上”的美洲;
有著薩克遜人的眼睛和野蠻人的靈魂的先生們,
請你們注意!
那在風(fēng)暴中顫抖、以愛情為生命的美洲還在
呼吸!
她在夢想、在戀愛、在顫栗,它是太陽神的
愛女。
西班牙美洲還活著!
西班牙雄獅的無數(shù)只幼崽,虎虎有生氣!
羅斯福,即便是以上帝的名義,
你也必須同時成為兇猛的獵人和可怕的射手
才能將我們置于你的魔爪里。
可惜,你們無所不有,就是沒有上帝!
我們吉訶德先生的應(yīng)答祈禱
——致納瓦羅·萊德斯瑪
受難者的主宰,紳士們的君王,
頭戴夢幻的金盔,
穿的是憧憬吃的是力量;
至今還沒有任何人
緊握長槍征服世上的心靈,
手持盾牌戰(zhàn)勝所有的想象。
出類拔萃的游仙
用步履的威武莊嚴(yán)
使天下的道路變得神圣,
向事實、向良心、
向法律、向科學(xué)、
向謊言,也向真理宣戰(zhàn)……
騎士中的游俠,
好漢中的男爵,猛士中的郡王,
舉世無雙的名流,我祝你健康!
我祝你健康,因為我想
你的身心已經(jīng)非常虛弱
無論人們將你蔑視還是為你鼓掌,
向你祝賀、為你加冕
還是舉止荒唐!
你,昔日的勝利少得可憐,
對于你,古典的榮譽
幾乎與法律和理智無緣,
如今你經(jīng)受著夸獎、紀(jì)念、講演,
忍耐著研討、競賽、卡片,
過去你有俄耳蒲斯(9),現(xiàn)在你有合唱團!
夢幻中神圣的羅蘭(10)
請聽一個人的呼聲,他愛你的木馬(11),
他的珀珈索斯(12)也對你嘶鳴;
請聽這些祈禱的詩句
用日常事物和我在神秘中
看到的其他事物吟成。
祈禱吧,為我們這些貪生的人,
我們在用靈魂探索,喪失了信心,
不見天日,滿懷著苦悶;
為了外來仁慈的居民,
因為有人嘲弄拉曼卻(13)的生靈,
嘲弄西班牙慷慨的精神!
為我們祈禱吧,因為我們需要
神奇的玫瑰、高尚的桂花!
偉大的先生,為我們祈禱吧。
(人間的桂樹林在顫抖,
在你流浪的兄弟塞吉斯蒙多(14)之前
哈姆雷特會給你獻上一朵鮮花。)
祈禱吧,慷慨、自豪、善良,
祈禱吧,貞潔、純凈、勇敢,像天使一樣,
為我們祈禱,為我們請求,
因為我們幾乎已經(jīng)沒有活力、蓓蕾、光芒,
沒有吉訶德,沒有桑丘,沒有上帝,
沒有靈魂和上帝,也沒有雙足和翅膀。
先生,使我們擺脫
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悲傷,
尼采的超人,無聲的歌唱,
醫(yī)生開給我們的藥方,
各種各樣的瘟疫——
可怕的學(xué)院的誹謗!
先生,請使我們擺脫
粗俗的挑撥者,
虛偽的衛(wèi)道士,
文質(zhì)彬彬的匕首,
狡猾、懦弱、下賤的生靈,
惡貫滿盈的地痞
他嘲弄榮譽、生命、名聲。
出類拔萃的游仙
用步履的威武莊嚴(yán)
使天下道路變得神圣,
向事實、向良心、
向法律、向科學(xué)、
向謊言,也向真理宣戰(zhàn)……
為我們祈禱吧,受難者的君王,
頭戴夢幻的金盔,
穿的是憧憬,吃的是力量;
至今還沒有任何人
緊握長槍征服世上的心靈,
手持盾牌戰(zhàn)勝所有的想象!
(選自《生命與希望之歌》)
注:
(1)羅斯福(提奧多爾)是1901-1909 年間的美國總統(tǒng)。
(2) 原詩中的Nemrod是卡爾德亞的傳奇式的國王。圣經(jīng)中稱他為英雄的獵手,漢語中譯為寧錄。卡爾德亞是巴比倫城的前身。
(3)前者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后者為巴比倫王,曾攻陷耶路撒冷,燒毀耶和華的神殿和王宮,搶掠財物和人民。
(4)前者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后者是財利的意思,常指財神。
(5)墨西哥契梅卡族印第安人國王(1402-1472)。
(6)羅馬神話中的酒神。
(7)墨西哥阿茲特卡國王。
(8)墨西哥阿茲特卡帝國最后一個皇帝,曾英勇抵抗西班牙征服者,后被俘,受盡折磨后被絞死。
(9)俄耳蒲斯是希臘神話中色雷斯的詩人和歌手。
(10)羅蘭是法國中世紀(jì)的英雄史詩《羅蘭之歌》中的主人公。
(11)原詩中的Clavile?o 即堂吉訶德和桑丘騎的一匹木馬。
(12)珀伽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生有雙翼的神馬,升天后成為宙斯的坐騎。它的蹄子踏過的地方常常涌出泉水,詩人可以從中得到靈感。
(13)拉曼卻即堂吉訶德的家鄉(xiāng)。
(14)堂吉斯蒙多是西班牙戲劇家卡爾德隆(1600-1681)的劇作《人生是夢》中的王子。
(智利,1889-1957)
加布列拉·米斯特拉爾生于智利北部埃爾基山谷的一個小鎮(zhèn),原名盧西拉·戈多伊·阿爾卡亞加。拉丁美洲第一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有“抒情女王”的美譽。“她那富于強烈感情的抒情詩歌,使她的名字成了整個拉丁美洲理想的象征”。詩集有《絕望》(1922)、《柔情》(1924)、《塔拉》(1938)和《葡萄壓榨機》(1954)。
財 富
我有兩種幸福,
一個忠貞,一個渺茫,
一個像玫瑰花,
一個像玫瑰刺一樣。
人們可以將我偷竊
卻無法將它們掠搶。
我有兩種幸福,
一個忠貞,一個渺茫。
我滿腔碧血
又憂郁悲傷。
玫瑰花多么可愛,
玫瑰刺情深意長!
兩個并蒂的果實
結(jié)在同一枝頭上,
我有兩種幸福,
一個忠貞,一個渺茫……
飲
——致佩德羅·德·阿爾瓦博士
“我記得兒時的形象
就是我喝水時的模樣”。
在布蘭科河的山谷,
阿貢卡瓜(1)從那里發(fā)源。
我跳躍著去飲水
來到瀑布邊。
它撒下結(jié)實的長發(fā),
白色的水花驚恐飛濺。
我把嘴唇伸到沸騰的泉邊,
被神圣的水燙爛。
飲了一口阿貢加瓜的水,
嘴里的血淌了三天。
在米特拉(2)的田野,
蟬鳴、日曬、跋涉的一天,
我俯身探進水井,
一位印第安人扶我貼到水面,
我的頭宛似蘋果,
在他手心里邊。
我盡情地暢飲,
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臉。
我突然閃電般發(fā)現(xiàn),
米特拉人和我是同一血緣。
在波多黎各島上
蔚藍的午睡中間,
我的身體凝滯,
瘋狂的浪花翻卷,
椰樹像千百個母親,
小姑娘風(fēng)度翩翩,
將一個椰子打開
送到我的嘴邊,
我吮吸椰子水
像嬰兒吮吸
母親的乳汁一般。
我的身體和心靈
從未飲過這樣的甘甜。
母親給我端水,
在童年時的家園。
在一口一口的吮吸中
我見她浮現(xiàn)在罐里的水面。
頭越抬越高,
罐越來越遠。
布蘭科河山谷,我的口渴
和她的眼神,依然在心間。
這將永不磨滅,
如今仍似當(dāng)年。
“我記得兒時的形象
就是我喝水時的模樣”。
(選自《塔拉集》)
好心的女人
我要將絕壁登攀,
看望燈塔上的男子漢,
在他的口中嘗嘗波濤,
在他的眼里看看深淵。
只要他活著,我一定要趕到
這看管大海之人的身邊。
人說他只注視東方,
生活在峭壁中間,
我要將他的波濤截斷,
讓他注視著我,而不看那深淵。
他對黑夜了如指掌,
現(xiàn)在黑夜是我的路和床:
他熟悉章魚、海綿和翻卷的波浪,
他熟悉使人失去知覺的聲響。
潮水將他誠實的胸膛沖刷,
使他經(jīng)受苦難,
他像海鷗一樣呼喊,
面色蒼白,像個傷員,
但卻紋絲不動,沉默不語,
好像已不復(fù)存在,甚至未生到人間!
我仍要爬上燈塔的頂端,
就是刀山,也要登攀,
為了那個人—— 他能告訴我一切:
關(guān)于天上、人間。
我要給他送去
奶罐和酒壇……
他依然在傾聽大海,
大海只知將自己珍愛。
或許他什么也不傾聽,
沉浸在鹽水里,將一切忘懷。
(選自《葡萄壓榨機》)
注:
(1)阿貢加瓜是安第斯山脈的最高峰,也是智利河流的名字。
(2)米特拉是墨西哥瓦哈卡州的地名。
(秘魯,1892-1938)
塞薩爾·巴略霍生于安第斯山區(qū)的圣地亞哥·德·丘科,父親是西班牙人,母親是印第安人,1920 年因思想激進而被捕入獄,數(shù)月后獲釋。1923 年赴法國,從此一直生活在歐洲。1931 年加入西班牙共產(chǎn)黨,曾數(shù)次訪問蘇聯(lián),并積極支持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他是西班牙語美洲最有影響的先鋒派詩人之一。詩作有《黑色使者》(1918)《特里爾塞》(1922)《西班牙,我飲不下這杯苦酒》(1937)《人類的詩篇》(1939)。
逝去的戀歌 (1)
此時此刻,我溫柔的安第斯山姑娘麗塔
宛似燈心草和燈籠果,在做什么?
拜占庭令我窒息,血液在昏睡,
像我心中劣質(zhì)的白蘭地。
傍晚時分,她后悔的雙手會在何方
將就要到來的潔白熨燙;
此刻,正在降落的雨
使我失去生的樂趣。
她那藍絲絨的裙子將會怎樣?
還有她的勤勞,她的步履
她那當(dāng)?shù)匚逶吕锔收岬姆枷悖?/p>
她會在門口將一朵云彩眺望,
最后會顫抖著說:“天哪……真冷!”
一只野鳥正啼哭在瓦壟上。
遙遠的腳步 (2)
父親在沉睡。威嚴(yán)的面孔
表明平靜的心靈。
此時此刻他多么甜蜜……
只能是我—— 如果有什么苦澀的東西。
家中一片沉寂;人們在祈禱;
今天沒有孩子們的消息。
父親醒來,聆聽逃往埃及
那依依惜別的話語。
此時此刻他多么近啊……
只能是我—— 如果有什么遙遠的東西。
母親漫步在果園里,
嗅著已經(jīng)不存在的氣息。
現(xiàn)在她是那么溫柔,
那么出神、愛撫、飄逸。
家中一片沉寂,沒有喧鬧,
沒有消息,沒有天真,沒有稚氣。
如果有什么波折在傍晚降臨并瑟瑟有聲,
那就是兩條白色的古道,彎彎曲曲。
我的心正沿著它們走去。
帽子,大衣,手套
面對法蘭西劇院,攝政咖啡館,
一張桌子,一把安樂椅
安置在一個隱蔽的房間。
我一走進,揚起了靜止的塵煙。
在我橡膠似的雙唇之間,
一支點燃的煙,迷漫中可見
兩股濃煙,咖啡館的胸膛
和胸中憂傷的銹跡斑斑。
重要的是秋季移植在秋季中間
重要的是秋季用嫩芽來裝點,
皺紋用顴骨,云彩用流年。
重要的是狂嗅,為了尋求
冰雪多么熾熱,烏龜多么神速,
“怎樣”多么簡單,“何時”多么急促!
白色石頭在黑色石頭上
我將在暴雨中死于巴黎,
對那一天我早有記憶。
我將死在巴黎—— 我不逃跑——
或許是個星期四,就像今天,也在秋季。
將是星期四,因為星期四,今天,
當(dāng)我寫此詩時,已將雙臂置于厄運旁邊,
永遠也不會再像今天,在整個
人生途中,不會再看到自己這樣孤單。
塞薩爾·巴略霍已死,眾人
都在打他,盡管他對他們從未冒犯;
他們殘酷地用棍子將他折磨
并狠狠地抽打,將繩子當(dāng)作皮鞭;
星期四和肱骨可以作證,
還有孤獨,道路,雨天……
注:
(1)該詩1918 年作于利馬。詩中的麗塔是詩人鄰居家的女孩。
是我的兩只翅膀。
(選自《元素的新頌歌》)
注:
(1)指阿根廷詩人勞爾·岡薩雷斯·圖尼翁(1905-1975)。
(2)指西班牙詩人拉斐爾·阿爾貝蒂(1902-1999)。
(3)指西班牙詩人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1898-1936)。
(4)馬德里郊外的一個區(qū)。
(墨西哥,1914-1998)
奧克塔維奧·帕斯生于墨西哥城,十七歲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辦過《欄桿》《墨西哥谷地手冊》《車間》《浪子》等雜志。1936 年曾赴西班牙參加世界反法西斯作家大會,支持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后長期從事外交工作。在歐洲期間,與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過從甚密,對其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968 年為抗議本國政府對學(xué)生運動的鎮(zhèn)壓,憤然辭去駐印度大使職務(wù),從此專心從事文學(xué)活動。帕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博采眾長,又獨樹一幟。他幾乎獲得過所有西班牙語世界的重要文學(xué)獎項,其中最重要的是塞萬提斯文學(xué)獎(1981)和諾貝爾文學(xué)獎(1990)。2003 年,西班牙讀者俱樂部和墨西哥經(jīng)濟文化基金會聯(lián)合出版了《帕斯全集》(16 卷)。
姑 娘
——致勞拉·艾萊娜 (1)
姑娘,你提到樹。
樹便緩慢地生長,
高空中迷人的景象,
連我們的眼神都閃著綠光。
姑娘,你提到天。
云便與風(fēng)較量,
空間便化作
一個透明的戰(zhàn)場。
姑娘,你提到水。
不知從何處,水便溢出,
在葉片上閃爍,在巖石間傾訴
并將我們變成了濕潤的霧。
姑娘,你什么也不要講。
太陽的潮,
黃色的浪,
把我舉到峰頂上,
使我們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地平線
并使我們完好無損
依然是我們,在日子的中心。
詩人的墓志銘
他要歌唱,
為了忘卻
真實生活的虛偽,
為了記住
虛偽生活的真實。
太 陽 石(2) (節(jié)選)
……
馬德里,1937 年,
在安赫爾廣場,婦女們縫補衣裳
和兒子們一起歌唱,
后來響起警報,人聲嘈雜喧嚷,
煙塵中倒塌的房屋,
開裂的塔樓,痰跡斑斑的臉龐,
和發(fā)動機颶風(fēng)般的轟響,
我看到;兩個人脫去衣服,赤身相愛
為捍衛(wèi)我們永恒的權(quán)利,
我們那一份時間和天堂,
為觸摸我們的根、恢復(fù)我們的本性,
收回我們千百年來
被生活的強盜掠奪的遺產(chǎn),
那兩個人才脫去衣服互相親吻
因為交叉的裸體
不受傷害并超越時間,
不受干擾,返本歸原,
沒有你我,沒有姓名,也沒有昨日明天,
兩個人的真理結(jié)合成一個靈魂和軀體,
啊,多么美滿完全……
房間漂浮在
將要沉沒的城市中間,
房間和街巷,像創(chuàng)傷一樣的姓名,
這房間,窗戶開向其他的房間,
窗上糊著相同的退了色的紙,
一個身穿襯衣的男人在那里將報紙瀏覽:
或者一個女人在熨平衣衫;
那桃枝拜訪的明亮的房間,
另一個房間:外面陰雨連綿,
三個生銹的孩子和一個庭院,
一個個房間宛似在光的海灣巔簸的輪船,
或者像潛水艇:寂靜在藍色波濤上擴散,
我們碰到的一切都閃著磷光,
輝煌的陵墓,破損的肖像,
磨壞的桌布,陷阱,牢房,
迷人的山洞,
鳥籠和有號碼的房間,
一切都在飛,一切都在變,
每個雕花都是云,每扇門
都開向田野、天空、大海,
每張桌子都是一席筵宴,
一切都在合攏,宛似貝殼,
時間徒勞地將它們糾纏,
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圍墻:空間,空間,
張開手掌,抓住這財富,
剪下果實,躺在樹下
將水痛飲,將生命飽餐!
一切都神圣,一切都在變,
每個房間都是世界的中心,
是第一個夜晚,第一個白天,
當(dāng)兩個人親吻,世界就會誕生,
透明內(nèi)臟的光珠
房間像微微打開的果實
或沉默爆裂的星體
和被老鼠偷吃的法律,
銀行和監(jiān)獄的柵欄,
紙的柵欄,鐵絲網(wǎng),
電鈴、探棍、蒺藜,
用單調(diào)的語言布道的武器,
戴著教士帽的溫柔的蝎子,
戴著大禮帽的老虎,
素食俱樂部和紅十字會的主席,
身為教育家的驢,
冒充救世主、人民之父的鱷魚,
元首、鯊魚,前途的締造者,
身穿制服的蠢豬,
用圣水洗刷黑色牙齒
并攻讀英語
和民主課程的教會的寵兒,
無形的墻壁,
腐爛的面具——
使人與人類
并與自身分離,
這一切
都從一個漫長的瞬間落下
而我們依稀看到自己失去的統(tǒng)一,
人的無依無靠,作為人并與人分享
面包、太陽、死亡的光榮
以及對活著的驚人的健忘,
愛是戰(zhàn)斗,如果兩個人親吻
世界就會變樣,欲望得到滿足,
理想成為現(xiàn)實,
奴隸的脊背上生出翅膀,
世界變得實在,酒是酒,水是水,
面包又散發(fā)清香,
愛是戰(zhàn)斗,是門戶開放,
不再是身穿號衣的魔影
被沒有面孔的主宰
鎖在永恒的鐐銬上,
……
我想繼續(xù)前進,去到遠方,但卻不能:
這瞬間已一再向其他的瞬間滑行,
我曾作過不會作夢的石頭的夢,
到頭來卻像石頭一樣
聽見自己被囚禁的血液的歌聲,
大海用光的聲音歌唱,
一座座城墻互相退讓,
所有的門都已毀壞,
太陽從我的前額開始掠搶,
翻開我緊閉的眼瞼,
剝?nèi)ノ疑陌b,
使我脫離了我,脫離了自己
千年昏睡的石頭的夢鄉(xiāng)
而他那明鏡的幻術(shù)卻重放光芒,
一棵晶瑩的垂柳,一棵水靈的黑楊,
一股高高的噴泉隨風(fēng)飄蕩,
一棵筆直的樹木翩翩起舞,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
前進、后退、迂回,總能到達
要去的地方
1957 年于墨西哥
注:
(1)帕斯和埃萊娜·加羅的女兒。
(2)太陽石又稱阿茲特克石歷。1790 年發(fā)掘于墨西哥城中心廣場,重二十四噸,直徑三點五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