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內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呼和浩特 012001)
經過近三百年的分裂,到了公元6世紀末,中國社會再次進入統一興盛的時代。在隋末戰(zhàn)亂中奪取政權的李唐王朝,從太宗、高宗、武則天一直保持著國力的增長,到玄宗開元時期達到鼎盛。由于社會安定、交通順暢、物質生活富裕,盛唐游覽之風盛行。據《新唐書·食貨志》記載:“是時,海內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間斗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里不持尺兵?!彬T著驛驢看天下,是盛唐才有的風景,胸懷天下,悠閑又氣度從容,詩人們在不斷的移動中保持著對外部世界敏銳的感受力。當時詩人游歷之地一為江南山水,“浙東唐詩之路”就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形成的;一為北部邊塞,邊塞當然多是胡地,如北部的居延、五原、金河,西北的陽關、玉門關、涼州、敦煌、酒泉以及唐代西域的交河、高昌、庫車、喀什、疏勒等等,甚至是今天的中亞地區(qū)。濃郁的民族風情,迥異于中原的物產與氣候,浩瀚的沙漠,皚皚的雪山,漫長的邊境線,數不盡的邊關、邊城,高高聳起的烽燧、長城以及艱苦守邊的將士,都讓詩人覺得驚異甚至震撼,靈魂受到了洗禮。在唐代詩人中,走得最遠的便是岑參及其河西走廊、西域之行。
盛唐詩人岑參(715?—770)一生兩次進入西域,前后長達五年,其對唐代“絲綢之路”、河西走廊及西域的描寫具有典范意義。鄭振鐸先生稱贊岑參說:“唐詩人詠邊塞詩頗多,類皆捕風捉影。他卻自句句從體驗中來,從閱歷里出?!盵1]唐代的西北北疆,沒有人比岑參走得更遠更多、時間更長,西域的許多地方,是岑參第一次寫入詩中。天寶八年(749)春至天寶十年(751)夏,33歲的岑參赴遠安西,任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僚,《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一身從遠使,萬里向安西。漢月垂鄉(xiāng)淚,胡沙費馬蹄”,《磧中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過磧》:“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按照廖立先生的研究,岑參是出陽關之后,西行至蒲昌海,再沿塔里木河行至安西[2]。第一次從氣候溫和、風景秀麗的長安沿著河西走廊西行至西域,路途之遙遠艱辛、氣候之寒冷多變、自然環(huán)境之惡劣難當,連詩人自己也感到震驚,在《過酒泉憶杜陵別業(yè)》中曰:“昨夜宿祈連,今朝過酒泉。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玉門關蓋將軍歌》云:“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寄宇文判官》曰:“西行殊未已,東望何時還。終日風與雪,連天沙復山”;《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云:“前月發(fā)安西,路上無停留。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西州,太宗滅高昌,以其地為西昌州,后改名西州,轄境相當于今天吐魯番市及托克遜、鄯善等縣地,地扼天山南北孔道,為“絲綢之路”上中西交通要沖[3]290,自然環(huán)境十分險惡,沙海四圍,冬天奇寒,夏季酷熱。正如《全唐文》所載:“高昌涂路,沙磧千里,冬風冰冽,夏風如焚,行人去來,遇之多死?!盵4]岑參寫于天寶十年(751)的《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詩一開頭即寫西域的壯闊:“熱海亙鐵門,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睙岷#唇裉煳挥诩獱柤顾固咕硟鹊囊寥撕?;《大唐西域記·跋祿迦國》卷1載:“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熱海,又謂咸海),周千余里,東西長,南北狹。四面負山,眾流交湊,色帶青黑,味兼咸苦,洪濤浩汗,驚波汩淴。龍魚雜處,靈怪間起,所以往來行旅,禱以祈福。水族雖多,莫敢漁捕?!盵5]69這里的鐵門,指的是故址在今烏茲別克斯坦蘇里汗達里省杰爾賓特西北之恰克恰里山口,地處熱海西南,為古代中亞南北交通要道,玄奘西行曾經此地[6]454;《大唐西域記·羯霜那國》卷1有詳細的記載:“從此西南行二百余里入山,山路崎嶇,溪徑危險,既絕人里,又少水草。東南山行三百余里,入鐵門。鐵門者,左右?guī)?,山極峭峻,雖有狹徑,加之險阻。兩傍石壁,其色如鐵。既設門扉,又以鐵錮,多有鐵鈴,懸諸戶扇,因其險固,遂以為名。出鐵門至睹貨邏國?!盵5]98羯霜那國,西域古國,也稱史國,故址在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西南一帶,“絲綢之路”上的樞紐城市?!洞蟠榷魉氯胤◣焸鳌肪?也有相同的記載:“又西南三百余里,至羯霜那國。又西南二百里入山,山路深險,才通人步,復無水草。山行三百余里,入鐵門。峰壁狹峭而崖石多鐵礦,依之為門,扉又鍱鐵,又鑄鐵為鈴,多懸于上,故以為名,即突厥之關塞也。出鐵門至睹貨邏國?!盵7]30有論者誤以為此詩中的鐵門就是岑參《題鐵門關樓》《銀山磧西館》詩中的鐵門關,而“熱海與鐵門關相去頗遠”,由此得出了“岑參邊塞詩中的地名往往用得不嚴密,此處不必拘泥”的結論(1)參見陳鐵民、侯忠義《岑參集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9頁。此觀點又見孫欽善、陳鐵民等編《高適岑參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0頁。,實在是冤枉了岑參。從這四句看,岑參對西域一帶的山川地貌相當熟悉。岑參是在河西走廊上的武威送別友人的,詩人視域遼闊,極目天山之西的熱湖、鐵門,再由西向東移動,回到了天山東南的交河、高昌一帶:
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寒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
有時無人行,沙石亂飄揚。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傍。地上多髑髏,皆是古戰(zhàn)場。
置酒高館夕,邊城月蒼蒼。
從詩題看,寫此詩時岑參已從西域回到了武威,他把自己在西域的經歷見聞寫進了詩中。交河,故址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北5公里處,自西漢至后魏,車師前國都于此,公元450年為高昌所并。貞觀十四年(640),太宗滅高昌,后改置交河縣[3]336。歷史上的交河見證了唐帝國“都護府”等邊疆管理模式的有效實行,展現了“絲綢之路”沿線有關城市文化、建筑技術、佛教東傳及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與傳播。在由溫暖的長安初到西域的詩人眼里,此地的風俗人情、地理環(huán)境與中原迥異,令人悲傷,難以適應,駱賓王所謂“中外分區(qū)宇,夷夏殊風土”。這里狂風怒吼,沙石飛揚,少有行人,又是古戰(zhàn)場,間有鬼哭之聲,慘淡月色映照下的是滿地的白骨。赤亭,地名,在今新疆鄯善縣東北,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車》:“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詩人描繪的西域寂寞荒遠,入目所見使人心驚膽戰(zhàn),這樣的景象讓詩人在震撼的同時也眼界大開、詩境大開。
吐魯番盆地低洼封閉,最低處海拔-155米,屬于溫帶極干旱氣候,年降水量僅16毫米,是中國的極熱之地,素有“火州”之稱[3]498。著名的火焰山自西向東橫貫盆地中部,岑參稱之“火山”,在《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中描寫道:“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火山云歌送別》曰:“繚繞斜吞鐵關樹,氛氳半掩交河戍。迢迢征路火山東,山上孤云隨馬去”;《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腳,其地苦熱無雨雪,獻封大夫》云:“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風吹沙埃。何事陰陽工,不遣雨雪來”。位于吐魯番盆地以西的交河屬于典型的地塹盆地,本身是一個燃燒的巨大火爐,絕少雨雪,即使農歷九月也讓人汗流浹背。岑參在《經火山》詩中說道:“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燃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逼巡?,蒲昌縣,即今新疆鄯善縣,在吐魯番盆地以東。虜,西北邊地;陰陽炭,賈誼《鳥賦》:“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冶匠);陰陽(二氣)為炭(炭火)兮,萬物為銅?!贬瘏⒃凇痘鹕皆聘杷蛣e》中又寫道:“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鹪茲M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詩人在北庭生活期間,曾多次目睹火焰山的壯麗景象。據記者報道,2018年6月25日16時,吐魯番火焰山景區(qū)巨型“金箍棒”溫度計測得實時地表溫度為83℃,此溫度是截至目前火焰山地區(qū)測得的最高地表溫度。當日有2500多名游客在景區(qū)感受高溫旅游[8]。高昌、交河一帶氣候變化難測,夏季酷熱,深秋即大雪飄飛,正如《送崔子還京》曰:“匹馬西從天外歸,揚鞭只共鳥爭飛。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題詩淚滿衣”,詩人身在絕域的交河送別友人回長安,自然是心生感慨、艷羨不已,如《詩式》云:“四句言交河地寒,九月見雪,嘉州自傷羈旅,故淚滿衣”[9]831。
通過對比分析四種不同槳葉結構的攪拌槳在混合室內示蹤劑擴散云圖(圖2)可以發(fā)現,隨著時間的增加,示蹤劑的整體擴散趨勢相同,與流場運動規(guī)律相似,在0 s時將料液加入底部循環(huán)流范圍,在2 s、4 s時可以看出示蹤劑向混合室頂部擴散,說明混合室底部以軸向速度為主。在2 s時5葉片和6葉片攪拌槳的混合室內示蹤劑擴散范圍相比3葉片和4葉片更大,在t=6 s時5葉片和6葉片攪拌槳的混合室內NaCl已基本擴散完成,綜合四種結構的NaCl在t=4 s時的擴散云圖,得到NaCl擴散速度由快到慢依次為5葉片>6葉片>4葉片>3葉片。
經歷了千難萬險回到長安后,岑參仍任微官,十分郁悶,于是在天寶十三年(754)夏秋間,38歲的岑參第二次入西域、到北庭,成為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的幕僚[10]559。行前,有第一次西域經歷的岑參有了心理準備,如《發(fā)臨洮將赴北庭留別》曰:“聞說輪臺路,連年見雪飛。春風曾不到,漢使亦應稀。白草通疏勒,青山過武威。勤王敢道遠,私向夢中歸”。此處之輪臺,指北輪臺。岑參去北庭,由瓜州出玉門關(唐關在今安西東雙塔堡附近),經五烽至伊州(今新疆哈密),再西去西州,玄奘法師西行走的也是這條道路[2],《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1載:“法師因訪西路?;蛴袌笤疲簭拇吮毙形迨嗬铮叙J河,下廣上狹,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門關,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關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無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賀延磧,伊吾國境?!盵7]12在赴北庭途中,岑參寫下了《日沒賀延磧作》:“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谙蛉f里來,功名是何物”[10]174,日日置身于沙海之中,已見懊悔之意。賀延磧,又稱莫賀磧、莫賀延磧,今新疆哈密東南之沙磧,稱“噶順戈壁”“八百里瀚海”,是新疆東部和河西走廊西端連接帶上戈壁分布最集中、類型最復雜的地方,唐初玄奘西天取經曾路經此地:“莫賀延磧長八百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且“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7]16,“絲綢之路”的艱險由此見出一斑。1879年6月,19世紀俄國探險家、“普氏野馬”的發(fā)現者普爾熱瓦爾斯基經過巴里坤湖來到哈密,然后前往沙州(今甘肅敦煌)、途中穿越噶順戈壁[11],入目所見驗證了玄奘一千多年前的描寫:
沙漠呈現出一片十分可怕的景象:既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甚至連蜥蜴和昆蟲也沒有。一路上到處可以看到騾馬和駱駝的骨頭,白天地面灼熱,籠罩一層像充滿了煙霧的渾濁空氣;即便有點微風,連空氣也紋絲不動,也不涼快。只是經常刮起一股股熱旋風,含鹽的塵土被旋轉成一條條圓柱,刮出很遠,很遠。在旅行者的前方或兩旁浮現出虛幻的海市蜃樓。即使沒有這種幻景,靠近地面的空氣由于異常灼熱而發(fā)生波動或顫抖,使遠處物體的輪廓也不斷變換。白天炎熱難熬,太陽一出來就是火辣辣的一直到日落為止。[12]
“茫茫戈壁,寸草不生,只有一片連一片光禿禿的黏土和礫石”,地表溫度高達62.5度[13],這是一個連石頭都能烤化的不毛之地,雖然歷經一千余年,唐代玄奘、岑參與近代普爾熱瓦爾斯基所見景象并無明顯差別。
到了北庭,果然和預料的一樣,北庭的氣候、自然環(huán)境迥異于內地,如《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云:“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風來”“大荒無鳥飛,但見白龍堆”;《北庭貽宗學士道別》曰:“孤城倚大磧,海氣迎邊空。四月猶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作》云:“孤城天北畔,絕域海西頭。秋雪春仍下,朝風夜不休”。白龍堆,簡稱龍堆,即今新疆若羌縣東北庫姆塔格沙漠,與羅布泊連為一體,是古代湖積層隆起的各種形狀的土臺群,頂面為石膏狀鹽結塊,其狀如龍,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常常困厄行人,樓蘭古城就在羅布泊的東面;《漢書·西域傳上》載:“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乏水草”[14]3878,“傳道神沙異,暄寒也自鳴。勢疑天鼓動,殷似地雷驚。九削棱還峻,人躋刃不平”。敦煌人作品《敦煌廿詠》其二《白龍堆詠》云,白龍堆為古陽關通西域道路所經[3]244。北庭,唐方鎮(zhèn)名,屬隴右道,因為治所在北庭都護府,節(jié)度使例兼北庭都護,故通稱北庭。統轄西北伊、西、庭三州及北庭都護府境內諸軍、鎮(zhèn)、守捉,杜甫《近聞》詩云:“崆峒五原亦無事,北庭數有關中使”。貞元六年(790),其地入吐蕃[3]224?!敖z綢之路”北路經過北庭,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九中云:“風連西極動,月過北庭寒”,西極,極西,西方極遠之地。岑參在《赴北庭度隴思家》詩以自己的切實經歷描寫了北庭的荒寒寂寥,距離中原有萬里之遙:“西向輪臺萬里余,也知鄉(xiāng)信日應疏”。
需要說明的是,唐代西域境內有兩個輪臺:一是漢輪臺,一是唐輪臺;一在天山南,一在天山北。漢輪臺也稱南輪臺,故址在今新疆輪臺縣東南15千米的布古爾,曾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地處天山南麓中段、塔里木盆地北緣,是唐代“絲綢之路”中道上的重鎮(zhèn),漢代屬于西域都護府?!稘h書·西域傳上》云:“自貳師將軍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懼,多遣使來貢獻。漢使西域者益得職。于是自敦煌西至鹽澤,往往起亭,而輪臺、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置使者校尉領護,以給使外國者。”[14]3878漢武帝太初四年(前101),貳師將軍李廣利率軍伐大宛、奪取汗血馬之后在此屯田,設置使者校尉,代表朝廷處理西域事物[15]。漢武帝晚年頒布的《輪臺罪己詔》中之輪臺即此。一是唐輪臺,也稱北輪臺,在唐代“絲綢之路”北道上,地處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南緣,故址在今新疆昌吉縣、米泉縣至烏魯木齊市南郊之烏拉泊古城一帶。太宗貞觀(627—649)在北庭都護府轄境內置輪臺縣,其后又在縣置輪臺州及都護府,德宗貞元(785—805)為吐蕃所據[6]285,岑參北庭詩作中的輪臺指的是北輪臺[16]。岑參又有《輪臺即事》一詩,作于天寶十四年(755):
輪臺風物異,地是古單于。三月無青草,千家盡白榆。
蕃書文字別,胡俗語音殊。愁見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北輪臺風物與內地殊異,其地曾屬于匈奴。因氣候寒冷,三月尚無青草,家家戶戶種的是白榆。因為不通當地的語言文字,不適應當地的風俗,更增添了詩人的異域之感。不論想看不想看,入目的都是茫茫沙漠,仿佛到了天之盡頭。這里的“流沙”,指北輪臺北面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位于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中央。岑參作于至德元年(756)秋的《首秋輪臺》詩說:
異域陰山外,孤城雪海邊。秋來唯有雁,夏盡不聞蟬。
雨拂氈墻濕,風搖毳幕膻。輪臺萬里地,無事歷三年。
陰山,天山別稱,岑參《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中之“陰山”即指天山[3]371,唐代“絲綢之路”的北道與中道經過天山的北麓與南麓。初秋天山外的北輪臺已是一片凄寒,唯見大雁,不聞蟬鳴,加上風雨中的“氈墻”“毳幕”,給人強烈的異域之感,此時的岑參來到北庭已經三年(754—756)。北輪臺夏季炎熱,冬季寒冷多狂風,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極寫北輪臺一帶的極端氣候。洪亮吉評此詩說:“詩之奇而入理者,其唯岑嘉州乎!”“嘗以己未冬杪,謫戍出關,祁連雪山,日在馬首,又晝夜行戈壁中,沙石嚇人,沒及髁膝。而后知岑詩‘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之奇而實確也。大抵讀古人之詩,又必身親其地,身歷其險,而后知心驚魄動者,實由于耳聞目見得之,非妄語也”[17]86。清人毛先舒說:“嘉州《輪臺》諸作,奇姿杰出,而風骨渾勁,琢句用意,俱極精思,殆非子美、達夫所及”[18]。毛先舒認為,岑參北輪臺之作皆是親歷,風骨凜然,精思獨具,即使是杜甫、高適(字達夫)這樣的大家、名家也不能與之比肩。作于北輪臺的《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頌贊唐軍軍容盛壯、士氣高昂: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云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輪臺,控扼天山之北的廣大區(qū)域,是兵家必爭之地。渠黎,漢時西域國名,在今新疆輪臺縣東南,其地與南輪臺相連;金山,今新疆北部的博格達山。全詩悲壯激昂,氣勢豪雄,無人企及?!把┢煛薄榜R蹄脫”極言天氣之寒冷,非親歷不可得?!皯?zhàn)場白骨纏草根”,怵目驚心,寫戰(zhàn)爭頻繁、殘酷,暗示此地由來是戰(zhàn)場,啟發(fā)了元好問寫成“野蔓有情縈戰(zhàn)骨”之句。在北庭期間,岑參又有《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一詩:
天山有雪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漢月照銀山,復逐胡風過鐵關。交河城邊飛鳥絕,輪臺路上馬蹄滑。
晻靄寒氛萬里凝,闌干陰崖千丈冰。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
正是天山雪下時,送君走馬歸京師。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
詩人以動人的筆觸描繪天山雪景,依依別情自然熔鑄在壯麗的雪景之中,頗有《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韻味,堪稱姊妹篇,屬于洪亮吉論述的“詩奇而入理,乃謂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17]86。赤亭口、銀山、鐵關(鐵門關)、交河、輪臺,均為唐代“絲綢之路”西域段的要沖,也是唐詩之路上的重要節(jié)點。
岑參是在至德元年(756)歲末東歸長安的[19]。兩次西域之行,錘鍛了岑參的意志品格,成就了他的詩歌,在他的不斷行走與書寫中,開拓了一條壯闊的唐詩之路。唐人中寫西域、寫“絲綢之路”,寫天山南北的地理風俗及奇特物產如優(yōu)缽羅花(即雪蓮),沒有人能超過岑參。西北唐詩之路上的風土人情開闊了詩人的視野和胸襟,為其詩帶來了奇麗壯闊之美,無論境界還是格調。西北唐詩之路上的奇景激人奇情、奇思,無論觀還是寫,都能出人手眼之外,所以同時代的殷璠說:“參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20],方東樹說:“‘忽如’六句,奇才奇氣,奇情逸發(fā),令人心神一快”[21],沈德潛也說“參詩能作奇語,尤長于邊塞”[22],這個“奇”的得來與詩人兩次由河西走廊進入西域的經歷密不可分。
陸游《跋岑嘉州詩集》云:“予自少時,絕好岑嘉州詩。往往山中,每醉歸,倚胡床睡,輒令兒曹誦之,至酒醒,或熟睡,乃已。嘗以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別駕來攝犍為,既畫公像齋壁,又雜取世所傳公遺詩八十余篇刻之,以傳知詩律者,不獨備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乾道癸巳八月三日,山陰陸某務觀題”,誦傳岑詩、描繪岑像,崇敬之情溢于言表。陸游如此喜好岑參詩,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岑參詩有英雄氣,詩人敢于走向萬里邊疆,有對異域文化與風光景物親切具體的感受,有其他詩人所不能及的奇峭之美。后人評價岑參詩也多集中在了風骨與奇、壯之上,如《唐詩品》云:“嘉州詩一以風骨為主,故體裁峻整,語亦造奇”;《唐音癸簽》曰:“岑詞勝意,句格壯麗”;《詩藪》:“高、岑井工起語,岑尤奇峭”;《石洲詩話》云:“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風會所感,豪杰挺生”;《詩學淵源》:“其詩辭意清切,迥拔孤秀,多出佳境”;《唐風定》:“高音亮節(jié),自成悲壯”[9]787-789。西域之行也部分成就了他的仕途,代宗時,曾任嘉州(今四川樂山)刺史,世稱“岑嘉州”。
在唐人中,是岑參把西北邊塞的唐詩之路延伸得最長最遠,并與“絲綢之路”相合,由此連綴起的自然景物、邊關邊城、民族風情最多也最為豐富。東南的唐詩之路滋養(yǎng)了詩人深情細膩的美感,為唐詩帶來了清麗之美;西北的唐詩之路則激發(fā)了詩人的英雄主義情懷,為唐詩帶來了陽剛壯闊之美,鍛鑄了唐詩奇高的風骨。西北的大漠孤煙與東南的綠水青山遙相呼應,共同鋪就了中華大地上的唐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