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城市的向往與無奈下的宿命

楊絳先生在評價《圍城》時說：“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笔篱g之人大多如此，城里城外，世間方外，在得與失、成與敗的人生之路上來來回回、舉棋不定。而對于城外之人來說，想要進城也頗為不易。敖來的短篇小說《出山記》講述了卡貢山青年阿布想要在城中安家的曲折經(jīng)歷，這背后隱藏著一個小人物在城市化浪潮中的不得不隨波逐流的悲劇。

小說中，阿布在城里租得的逼仄的五平米蝸居與三百公里外卡貢山繁花錦簇的老院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要想在城里有一套結(jié)婚的房子，阿布就不得不舍棄卡貢山的老院子。而牽動著阿布母親信仰的老院子，則是山神留給卡貢山人的財富。小說結(jié)尾，阿布家老院子的命運并沒有給出明確的交代，但阿布離開卡貢山時，“擁雪谷項目部”幾個字已在卡貢山留下深深的痕跡。阿布究竟會選擇對山神的信仰，還是因為買房向現(xiàn)實妥協(xié)，這構(gòu)成了小說的留白，留下了思考的空間。

卡貢山是一個風景如畫、美不勝收的地方，而阿布從小就生長在“一汪湖水，連綿山巒”的山腳下。平日里，阿布最喜歡在故鄉(xiāng)的院子里讀書，書中的世界和卡貢山的靈氣共同滋養(yǎng)著阿布，“一陣陣花香，一抹抹雪山的凝露，仿佛集合了所有的山川靈氣，才匯成阿布的氣息。”但目前，阿布必須先完成一項任務———去上網(wǎng)進行意向登記。山中歲月靜好，不知日月更迭，時光流逝，但在日新月異的城市里，卻容不下阿布去慢慢體味一本書。在五米見方的小小蝸居內(nèi)，容納了阿布在城市里工作生活的全部家當，可是就像阿媽所說，要想給女友阿珂在城里安個家，這小小的蝸居顯然不足以容納兩個人的生活。而買一套房，為阿珂、也為自己在城市里尋一個落腳的地方，就成了阿布此時迫在眉睫的事情。

買房要面臨的第一關(guān)就是“搖號”，“搖號買房”是在城市化急速發(fā)展的背景下因商品房供應量無法滿足市場需求所采取的無奈之舉。在阿布看來，“搖號這種事情，是沒有概率的，哪怕有人總要用概率的高低來作為一個選擇的理由。對于任何一個人或者任何一個家庭來說，只有‘搖中或者‘搖不中這兩種結(jié)果。”只有搖中，阿布和阿珂才能夠投入到看房、購房、裝修房屋這一系列流程中去，才能在繁華的都市里點燃屬于自己的一盞燈火。起初有了阿媽的支持，“阿布異常興奮，感覺整座城市都是他和阿珂的?！币虼怂贿x擇了地理位置相對優(yōu)越的城南，但隨著在買房路上的不斷奔波，阿布深深認識到了卡貢山和城市的距離，而這個距離是他暫時難以跨越的，因此他不得不默默擴大了自己選擇的區(qū)域。到了最后，他已經(jīng)不在乎自己究竟要買哪個城區(qū)的房子了。

阿布的女友阿珂是一名教師，平時住在學校的宿舍，同宿舍的舍友丹丹因為家在學校附近，所以就將宿舍留給了阿珂。因此，阿珂便建議阿布和她同住。但好景不長，學校不允許外人免費入住宿舍，阿布不得不重新租房。在敖來如流水般的娓娓敘述中，阿布重新踏入了租房之旅，但這背后隱藏的卻是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城鄉(xiāng)差距日益擴大化帶來的社會不公。隨著城市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城市里的空間實際上也變成了一種生產(chǎn)性的資源。小說中像丹丹這樣城市里的下一代，可以憑借著父輩們的資源，在城市安穩(wěn)生活、安穩(wěn)工作。而卡貢山的孩子們，比如阿布就不得不憑借自己的努力，甚至耗盡父母的錢財，也難以在城市里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即便舉全家之力，阿布最終還是沒能在城市里買一套新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選擇購買一套沒有住過人的二手毛坯房。阿媽說：“別人的屋子沾著別人的氣息，裝進自己的世界，厄運不會太遠?！钡前⒉家呀?jīng)很難相信阿媽所說的卡貢山的信條，“這個世界這么廣，這個城市這么大，卡貢山，裝不下?！弊詈螅屢矝]能堅守卡貢山的信條，看到因為無法在城市里安家而沮喪的兒子，她在心疼無奈之下，選擇了與“一房難求”的城市進行妥協(xié)———購買一套沒有沾過別人氣息的二手房。對于世界來說，卡貢山很小。但對于阿媽來說，卡貢山就是她的全部，買一套沒有人居住過的二手房，已經(jīng)是阿媽對心中信仰最后的堅持。阿布也曾想過，阿媽或許難以適應城市里的生活，不如回到卡貢山奉養(yǎng)逐漸年邁的母親?？砂⒉紵o法離開城市，就像無法面對女友阿珂的疑問，“卡貢山里能裝下你的工商管理？”顯然，卡貢山不可能裝下阿布的工商管理?？旃?jié)奏的城市生活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它給了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便利與機遇，也只有在現(xiàn)代物質(zhì)生活高度發(fā)達的城市，阿布才能學有所用，擁有更多的工作機遇和更廣闊的工作平臺。

為了湊足買房的資金，阿布不得不賣掉卡貢山世代居住的老院子。買主卻不是卡貢山的人，而是和阿布同村的阿旺叔幫忙找到的外來的城里人。阿旺叔此時也正在為兒子結(jié)婚發(fā)愁，本打算買下阿布家的老院子;但是阿布的阿媽信奉卡貢山的傳統(tǒng)，不愿意讓阿旺叔一家住進“有別人氣息的房子”而染上厄運。更現(xiàn)實的是，阿旺叔的兒子和阿布一樣，也不愿意離開城市回到卡貢山。對于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而言，他們正處在拼搏奮斗的年紀，也很難去體察老人們想要落葉歸根的心理，因此不愿回故鄉(xiāng)定居。阿旺叔不得已也只能賣房籌錢，幫助兒子買上一套城里的房子。山里的人想進城，享受繁華都市帶給人們的便利，城里的人卻想進山，體會山中的幽靜與自然的美景。這是二十一世紀的“圍城”，卻又不僅僅只是“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那么簡單。城外的人想進去，這是毋庸置疑的，霓虹閃耀的地標建筑，熙熙攘攘的繁華街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這樣的都市風景不僅僅代表著便捷的都市生活，也代表著難以計數(shù)的財富和前程似錦的未來。阿布離開家鄉(xiāng)卻只能生活在五米見方的出租屋，城市里的逼仄之地自然不可與如詩如畫的老院子同日而語，但他卻不愿離開都市，仍然默默工作，為生活而隱忍。因為一旦離開城市，他所有的夢想亦會隨之而破滅。城里的人想出來，但鄉(xiāng)村的寧靜只是他們繁忙工作之余的調(diào)劑品。尤其當他們同時擁有城市和山里兩地的空間資源時，既可以享受城市里的繁榮，也可以時不時的以靜謐的鄉(xiāng)村生活來調(diào)節(jié)平日里忙碌的工作。沒有居住過的二手房是阿布一家不得已而求其次的選擇，但對于一些擁有大量資源的城里人來說，這只是他們財富的一部分，甚至不愿意投入更多的精力去裝修出租，追求空間資源的剩余價值，這才給阿布一家留下了“還沒有沾上別人氣息的屋子”。

阿布一家最終選定了想要購買的毛坯房，準備賣掉生活了幾十年的老院子。阿媽收拾了許多沾著卡貢山氣息的舊物，準備給新房做裝飾用，一切似乎就要塵埃落定了?！叭诵星Ю铮~落歸根，這地上的樹葉，曾是童年最珍貴的顏色，而今，它卻是阿媽在這卡貢山最后的影子。”伴著略有幾分傷感的筆調(diào)，阿媽就要離開卡貢山了。她在卡貢山生活了幾十年，然而，為了兒子能有更好的未來，她必須拋棄自己熟悉的一切，走入那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砂⒉家患疫€未來得及離開，謠言便已遍布卡貢山，曾經(jīng)一派靜謐氣氛的卡貢山被謠言搞得沸沸揚揚。有人質(zhì)疑買房者根本沒有那么多錢;還有人懷疑卡貢山下有未知的金礦，而金礦才是買房老板真正的目的;還有人說，卡貢山的土地比老院子值錢，新建小洋房可以使卡貢山的房子增值……卡貢山的山神似乎被愚人們的謠言所惹惱，降下了災禍，許多家的房子遭遇了火災，打破了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ㄘ暽矫利惷鲀舻纳剿B(yǎng)育了村里的人們，卻滿足不了人們?nèi)找嬖鲩L的貪欲。當鄉(xiāng)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相遇，醇厚古樸的民風被城市文明侵染，變得愚昧、瘋狂而又盲目，走向了崩潰沒落的邊緣。“山神阻止不了人心底奔涌的東西，時間輪轉(zhuǎn)，灰飛煙滅的只會是篝火里的木柴?！痹诎絹淼墓P下，阿布生活在卡貢村的日子充滿詩情畫意，那些撿來的紅色的、黃色的樹葉點綴了阿布的童年生活，也使得整篇小說充滿了對鄉(xiāng)村生活自然美的贊嘆與惋惜。鄉(xiāng)村走向城市，城市進入鄉(xiāng)村，顯然是不可阻擋的現(xiàn)代化潮流，在城市文明的入侵下，鄉(xiāng)村社會里可貴的人情美就像燃燒中的木柴一樣，只能灰飛煙滅。

《出山記》以平實的筆調(diào)、紀實的手法，反映了從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普通人所要面臨的窘境與困難。作者敖來特別關(guān)注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借文中的主人公阿布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青年在城市安居之艱難，從買房需要搖號到舉全家之力購買二手房，都是生活中常見的事例，正是這些富有生活氣息的事件，展現(xiàn)了在高速城市化進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城市弊病以及普通人必須要承擔的巨大生存壓力。小說最后沒有選擇讓阿布在城中安家而使一家人從此幸福生活的大團圓結(jié)局，而是結(jié)束于卡貢山的火災。作者在給讀者留下自行構(gòu)想的空間的同時，更深刻地揭示了當下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隨著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帶來的城鄉(xiāng)差距日益擴大化，城市文明吸引了更多人進入城市工作，而人的涌入產(chǎn)生了海量的財富，進一步推動了城市的建設(shè)。在這一過程中，城市的空間便成為了昂貴的生產(chǎn)性資源，非城市土著者要想留在城市，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而城市空間資源分配的不公平，則進一步擴大了城鄉(xiāng)間的差距。當城市在給人們提供更廣闊的平臺的同時，也給人們的精神世界帶來了焦慮和壓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出山記》中的阿布就是無數(shù)個小人物對城市既向往又無奈的縮影。對城市的向往讓阿布不得不在城市里為一套房奔波，而帶著自然氣息和對山神的樸實信仰的卡貢山老院子，也塑造了阿布的一部分生命，成為阿布心里不容忽視的存在。小說結(jié)尾何去何從，對阿布來說，選擇其實已是十分明晰的，盡管阿布和阿布母親心中懷著對卡貢山的無限眷戀，但他們還是不得不賣掉老院子奔向城市。而阿布不得不離開的卡貢山，實際上也難以保持原來的面貌，正面臨著一個“出山記”般的選擇?！皳硌┕软椖颗啤钡臉淞?，山火以及各種謠言，構(gòu)成了一個更大的屬于卡貢山的“出山記”?！冻錾接洝芳仁前⒉嫉摹俺錾接洝?，也是卡貢山的“出山記”，阿布的命運，和阿貢類似的卡貢山兒女的命運，甚至卡貢山，都將經(jīng)歷這樣的艱難選擇。向往與無奈構(gòu)成這個環(huán)境里所有人、所有山水植物共同面對的宿命。

責任編輯張鋮

作者簡介：劉家瑋，女，陜西省西安市人，漢族，西安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在讀碩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導師：張保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