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平
王棟的長篇小說新作《最后的房客》設置了一個讓讀者欲罷不能的閱讀陷阱,在體量不大的篇幅里,卻存在著令人燒腦的懸疑。
一座獨立的有歷史滄桑感的三層別墅,住著五位房客,依次出場的是:海歸、年輕的大學物理教師云端,二房東、落魄畫家武向天,碼農張銳強,副導演、有對同性有說不清情愫的呂輝,投行白領女房客肖瀟。除了武向天人到中年,其他四位都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此外,還有一位只跟武向天聯(lián)系過,但誰都沒見過面的這座房子的房東,單身、未婚,獨自住在三樓。
《最后的房客》整體故事被一個貫穿始終的大懸念所包裹,這種懸念感在小說一起始,因為小說的書名和它的場景設置、人物設置所引發(fā)的聯(lián)想,在讀者心中自然建立起來了:也許這又是懸念小說、懸念電影那種套路化的密室殺人?誰將是最后的房客?是他們五位或者其中的某一位,還是神秘的房東,抑或另有意外?
云端入住的這個晚上,暴雨大作,接著停電,五位房客聚集在客廳,借著燭光用分別講故事的方式消磨夜晚時光,等待電源重新接通。此情此景,有點《十日談》的意味,若時間延長,就是《一千零一夜》了。關于五位房客本身的故事,都是現(xiàn)實風格的線性敘事;與之對照形成反差的,是五位房客所講的故事,所謂“故事中的故事”,都是變形的現(xiàn)實,或科幻或魔幻,都跟講述者自身經歷無關,但跟他們當時各自的處境相契合。我沒有查考是這些類似短篇小說的故事是作者的精心創(chuàng)作還是現(xiàn)成引用,但它們作為情節(jié)內容,并不只是為了消耗時間填充內容,它還具有強烈的有暗示作用,為后半部分由現(xiàn)實向玄幻轉折烘托氣氛。
第一輪講完,電還沒有來,雨還繼續(xù)下,大家只能接著繼續(xù)講故事。懸念繼續(xù)被延宕。前文所說的閱讀陷阱,在小說的上半部分,兩輪講故事的同時,在讀者不知不覺中,也以一張井格狀的大網設置完成。
讀者隱約感到有意外的事情要發(fā)生。按照到此為止的故事,所有情節(jié)都是在現(xiàn)實的邏輯上、在線性的時間軸上發(fā)生,那么接下來將發(fā)生的意外,巨大懸念的謎底,也應該是在現(xiàn)實基礎上的轉折,甚至再轉。其實不然。夜談中張銳強與呂輝個性不合,讀者會以為此前滋生的矛盾會進一步升級,但是沒有;肖瀟講了兩個與女性心理相關的故事,又對云端流露出親近與曖昧,讓讀者以為他們的關系會有進一步發(fā)展,但是沒有,當然時間局促也不可能有。
小說后半部只有一個主題:房客尋找房東。隨即劇情反轉:房客尋找自己。兩輪故事講罷,房客們疲困交加,房東居住的三樓卻有了響動。房客們上樓查看,神秘的房東不在三樓房間里,書架后面密室里的書桌上有一摞稿子,上面寫著的居然是五個人上半夜講述的兩輪故事;打開電腦,顯示的是整棟樓每個房間的窺視鏡頭;隨即五個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一切,生活經歷和性格,全都在房東的記錄之中。一系列魔幻情節(jié)之后,房客之間互相猜疑起來,甚至懷疑對方是已經死去的鬼魂。直到云端發(fā)現(xiàn),“我們五個人,都是房東虛構的人物,現(xiàn)在,我們都在他寫的小說中”。
接著,房東以存儲在U盤中的視頻的方式現(xiàn)身,像先知般宣告:他叫季夢常,除了是房東,還是個作家,招來房客,一是為了賺點生活費,二是為了更好地觀察人性?!@個宣告遵循的依然是現(xiàn)實邏輯。
季夢常接著說:他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不少短篇小說,沒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于是他萌生一個心愿,要寫出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并且有個精巧的構思,“我想在一個大的框架下,把之前的那些短篇都裝進去。這是一個類似《十日談》式的故事,故事中的每個角色都會講幾個故事,然而這個框架本身也是一個不錯的故事”?!@既是房東、作家季夢常的自述,實際上也是作者王棟的自述。這是由現(xiàn)實邏輯轉為玄幻邏輯的過渡。
于是季夢常以他自己的多重人格為原型,虛構了這五個房客,五個人其實同屬一個人。這個晚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設置,只是結局依然未知?!@已經是在現(xiàn)實和虛幻之間來回穿越了。
在五位房客——五位虛幻人物——季夢常的五個化身猜想他們的命運和故事的結局時,真正的結局來臨了:季夢常孤身一人疲憊地坐在書桌前,彷佛剛從一場夢境中清醒。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一部作品中,隨電子郵件傳送到遠方,而季夢常的生命也到了盡頭:“我在塵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但他將會在我的作品中走向永恒?!?h3>二
《最后的房客》從體量上來說,只有18萬字,是一個大中篇或者小長篇的規(guī)模。就在這不長的篇幅里,顯示了作者對小說文體探索的熱情,尤其對懸疑小說的鐘愛。
懸疑小說寫作的難度,關鍵鎖鑰在故事中懸念的傳奇性和真相的可信度。所謂可信度,是基于現(xiàn)實邏輯對情節(jié)的合理性的考量。當懸疑遇到玄幻,現(xiàn)實邏輯被打破,合理性已經建立在新的邏輯基礎上,可信度需要重新考量:當讀者認可了新的超現(xiàn)實的邏輯,它是可信的;如果不認可新的超現(xiàn)實邏輯,可信度就無從談起。懸疑失效,整個故事就會隨之坍塌。
《最后的房客》用玄幻來支撐懸疑,是一場冒險。玄幻的目的是以新異的想象刺激、娛樂讀者,而非取信于讀者。玄幻遵循的超現(xiàn)實邏輯,時空可以穿越,人物可以擁有特異功能。所以用玄幻來解答懸疑,等于放棄了對可信度的追求,是對懸疑的消解。
作者還把關于懸念小說文體本身的思考嵌進了這部懸念小說中,先是用戲中戲的方式來表述,后又以房東作為寫作者的角度來表述。這些表述不是具有相對性的、似是而非的情境性表述,它是作者對這一文體的真切思考,其中的觀點跟作者的觀點是一致的、同軌的。
在客廳夜談第二輪故事中,張銳強講的《夜Ⅱ》——按照結尾的交代,是季夢常寫了這個故事——之中,作者——真實的作者王棟,故事中的作者季夢?!枞斯ぶ悄蹵I機器人露西之口,這樣看待懸疑小說:“作為懸疑小說家,創(chuàng)作一本暢銷書并非不可能,但要在文壇留名,文學性必不可少。”
《夜Ⅱ》的主人公是懸念小說家孟黎,他電腦中有一位計算精準、聲音魅人的寫作伴侶,一套“小說創(chuàng)作人工智能輔助系統(tǒng)”,它是小說的第一讀者,也是一位嚴格的批評者,督促孟黎寫出偉大的原創(chuàng)性作品,結果作家不僅沒有突破寫作瓶頸,反而成為高科技的囚徒。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但結尾驟然逆轉:真正從夢中醒來的,其實是人工智能的機器人作家。
除了對玄幻故事、懸念小說的的鐘情,《最后的房客》還在夜談的兩輪故事中寄寓了作者諸多的文學情懷,以及對各種風格交替寫作的旺盛熱情。
這些戲中戲,故事中的故事,雖然不是小說主體,但仿科幻,仿玄幻,仿武俠,仿童話,仿荒誕諷刺,透示出作者寬泛博雜的文學趣味。
《最后的房客》顯示了作者受惠于各類經典小說、優(yōu)秀電影的熏陶滋養(yǎng)。比如呂輝、云端對話中提到的《無人生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被改成多種影視作品的推理小說,將人物安置到孤島上,由此展開懸疑追蹤,這已經成為推理、懸疑小說的經典結構模式?!蹲詈蟮姆靠汀范啻螌懙綁艟常瑹o疑也受惠于介于玄幻與科幻之間的《盜夢空間》這類電影的啟發(fā)。肖瀟講述的《猶在鏡中》,則直接從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執(zhí)導的電影借用篇名。
薄薄十余萬字的《最后的房客》,不是一個通俗易懂的簡單的小說文本,在簡明的結構里容納了豐富繁雜的內容。首先是兩輪故事中的各種類型文學的展示,尤其在玄幻之上架構懸念,作為實驗,它的新穎感和閱讀吸引力是不容置疑的,但超越了文體本身的承載力,文體的復雜性減弱了故事的可信度。其次是作者多種多樣的關注點,對現(xiàn)實亂象的審視批判,對藝術家處境的思考,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對懸念小說發(fā)展方向的思考,都鑲嵌在文本中。
由現(xiàn)實到玄幻的漸變,小說也做了一系列的鋪陳暗示。小說終了,結局揭曉懸疑解除,讀者還需要回頭重讀,方能恍然大悟豁然開朗。一篇以懸疑為框架的小說,作者想呈現(xiàn)表達的內容如此之多,不惜負荷超重并附加諸多寄托,使它迥異于時下流行的以娛樂刺激為功能的懸疑小說,足以側身于所謂純文學或者嚴肅文學之列。
《最后的房客》結構上的巧妙之處,在于敘述者與被敘述者之間反復的、多重的置換。當五位房客是被敘述者,房東季夢常是敘述者。講述兩輪故事時,五位房客又是敘述者。將五重人格化身為五個房客,房東季夢常又是被敘述者。小說作者作為最終的敘述者,是在房東季夢常作為敘述者任務完結之后,在外層展開敘述,如同位置最高處的俯視者。作者并非要化身為季夢常,但是季夢常的理想與情懷,季夢常對五個房客的敘述,以及五個房客講述的故事中,都寄寓著作者的理想、情懷和思索。
《最后的房客》作者王棟,對于文學界來說還是個相對陌生的名字,但在這部長篇小說新作中,他展示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力和文學雄心,氣盛言宜未來可期。時代浮華,眾聲喧囂,在每年5000部以上長篇小說出版量的今日中國,一位新人寫作的題材并非炫目且閱讀上還有一定難度的長篇小說,還沒有引起讀書界和批評界的及時重視,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系《小說選刊》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