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雄健
甌窯是指分布于溫州甌江流域的青瓷窯址,也指古代甌窯生產(chǎn)的青瓷瓷器,因甌江和溫州的簡稱“甌”而得名。甌窯創(chuàng)燒于東漢中晚期,是浙江乃至中國最早的青瓷窯口之一,是越窯系中一個有著鮮明地方特色的青瓷窯口,目前已知的古窯址就有200多處。古代甌窯的窯火從東漢經(jīng)三國吳、西晉、六朝一直連續(xù)燃燒到唐宋時期,薪火相傳越千年,隨著甌江上游龍泉青瓷和相鄰閩北黑釉建盞的異軍突起而漸趨衰落。甌窯之甌,不但是地域?qū)W概念,而且也是我國古窯中唯一的器物學(xué)概念,即甌器,其中包括飲茶之器(茶甌)和飲酒之器(酒甌)。唐宋時期的“茶甌”曾在浙南閩北大放異彩,并與中國的茶文化和唐詩宋詞息息相關(guān)。
說文解字“甌”與“盞”
“甌”字,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沒有,只在篆書中出現(xiàn)。甌本是形聲字,如溫州三代時分別稱甌、漚、歐,遂成溫州簡稱,其字義是指陶制“瓦器”(《廣韻》)和容器,“今俗謂盌深者為甌”(《正韻》),故“甌”亦指代陶瓷并引申為國土,“我國家猶若金甌,無一傷缺”(南史·朱異傳)。成書于戰(zhàn)國的《荀子·大略》曰:“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知者”,這里的“甌”和“臾”都是指陶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將“甌”解釋為小盆,意為一種容器。在飲茶之俗興起之前,甌是飲酒之器,如永嘉太守、中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之孫“超宗既坐,飲酒數(shù)甌”(《南齊書·謝超宗傳》)。金文中表達飲酒之器的“盞”字非常象形,就是“淺”下一“皿”,表示淺而小的杯子。篆文將“淺”改“王”(斜玉)旁,喻示這淺而小的杯子是用玉石做的,并用來指代酒杯,故《說文解字》將“盞”解釋為“玉爵”。爵,飲酒之器也。盞,古代亦寫作醆、琖,如蘇軾“別時酒醆照燈花,知我歸期漸有涯”,柳永“畫堂歌管深深處,難忘酒琖花枝”。福建建盞的窯具或墊餅上也常見“進琖”款識。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南朝時,江南已有飲茶之風(fēng),到了唐開元年間(713-741),茶文化由南向北傳播并實現(xiàn)全民喝茶“總動員”。飲器“甌”與“盞”,也因飲茶之風(fēng)的興起而發(fā)生使用功能的分化,即“盞”仍以酒器為主,指代“酒盞”,如唐劉禹錫的“琥珀盞烘疑漏酒,水晶簾瑩更通風(fēng)”,杜甫的“但恐銀河落,寧辭酒盞空”。在文物學(xué)上,金杯玉盞也是大唐王朝的標配,如陜西歷史博物館就藏有唐代花瓣形白玉盞。而“甌”則以茶器為主,是“茶甌”的簡稱,以青瓷最為常見。唐代陸羽《茶經(jīng)》的茶器條目中提到:“甌,越州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已下?!奔床璁T以越窯系青瓷為好。唐代甌窯有一爆款茶器,就叫“玉璧甌”,敞口,斜壁,以底足似玉璧而得名。從盛唐開始,大量與飲茶有關(guān)的唐詩,都離不開“甌”與“茶甌”。
唐詩宋詞皆吟甌
盛唐時期,第一個將“茶甌”寫入唐詩的可能是李華的《云母泉詩》:“澤藥滋畦茂,氣染茶甌馨。”著名邊塞詩人岑參也在詩中吟道:“甌香茶色嫩,窗冷竹聲干?!贝送膺€有李嘉祐等“桂楫閑迎客,茶甌對說詩?!?/p>
中唐以甌入詩者甚眾,如孟郊(751-814)的“蒙茗玉花盡,越甌荷葉空”,裴度的“飽食緩行新睡覺,一甌新茗侍兒煎”,王建的“各自具所須,竹籠盛茶甌”,姚合的“我來持茗甌,日屢此來嘗”。元和時的三位詩人李涉、劉叉和蕭祜也都曾以“甌”入茶詩:“山上朅來采新茗……越甌遙見裂鼻香”“不為雙井水,滿甌泛泛烹春茶”“甘瓜剖綠出寒泉,碧甌浮花酌春茗”。
中唐及整個唐代,吟“甌”最多的詩人是白居易(772-846),如“蜀茶寄到但驚新,渭水煎來始覺珍。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客迎攜酒榼,僧待置茶甌(雙魚酒榼是北宋甌窯的常見產(chǎn)品)”“煙香封藥龜,泉冷洗茶甌”“泉憩茶數(shù)甌,嵐行酒一酌”“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甌泛茶如乳,臺粘酒似餳”“或飲一甌茗,或吟兩句詩”“或吟詩一章,或飲茶一甌”。而且一日三甌茶是必須的,早茶“起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官舍》)”;午茶“游罷睡一覺,覺來茶一甌(《何處堪避暑》)”“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已復(fù)西南斜(《食后》)”;晚茶“桃根知酒渴,晚送一甌茶(《營閑事》)”。
寫過“九秋風(fēng)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這一千古名句的晚唐詩人陸龜蒙,還曾與皮日休以《茶甌》為題吟詩唱和。李德裕、崔涯、朱慶余、李群玉等也都有“甌”詩。唐末乾寧二年(895)前后被征辟為永嘉縣令的崔道融,曾高歌“一甌解卻山中醉,便覺身輕欲上天”“閑釣江魚不釣名,瓦甌斟酒暮山青”,可見崔縣令最喜歡大“甌”喝酒,無愧“東甌散人”之號。當然,《全唐詩》里也有以茶碗、茶盞為茶器的,但卻只有寥寥幾例,如嗜茶的白居易“酒渴春深一碗茶”“或飲茶一盞,或吟詩一章”。由此可見,唐代的茶器以甌和茶甌為主,并以越州青瓷茶甌為尚,“青則益茶”,偶見北方白瓷,“白瓷甌甚潔,紅爐炭方熾”(白居易)。換言之,唐人不會用玉盞喝茶,這太奢侈了,但用甌喝酒,用碗喝茶,可以有。
宋人詩詞里,以甌為茶器,以盞為酒器仍是常態(tài),如蘇軾“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fēng)一榻抵千金”;歐陽修“一飲百盞不言休,酒酣思逸語更遒”。但隨著遍地窯工下夕煙、飲茶方式的改良和大宋朝對番邦納貢的增多,金杯玉盞已成珍稀之品,瓷盞大量出現(xiàn),并成為一種新的茶器,其中最出名者,非閩北黑釉建盞莫屬,并取代青瓷成為宋代的流行茶器。建盞產(chǎn)自甌寧縣(民國后改稱建甌)水吉,建盞,其實就是建甌、茶甌,并有“兔毫甌”“毫甌”之稱,因為建盞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兔毫紋窯變釉(日本的國寶茶器曜變天目盞,就是建盞之一種)。如北宋福建茶人蔡襄《茶錄》中的試茶詩“兔毫紫甌新,蟹眼清泉煮”,蘇軾“兔毫盞里,霎時滋味舌頭回”,南宋陸游“綠地毫甌雪花乳,不妨也道入閩來”。陸放翁習(xí)慣以“甌”為茶器:“更作茶甌清絕夢,小窗橫幅畫江南”“嘆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未死人生誰料得,會來攜客試茶甌”“活眼硯凹宜墨色,長毫甌小聚茶香”。就連宋徽宗斗茶也用茶甌“上春精擇建溪芽……捧甌相近比瓊花”。溫州人自然也愛用“甌”喝茶,如北宋泉州知州王十朋“三宿靈峰不為禪,茶甌隨分結(jié)僧緣”,南宋冒死撿拾帝骸的林景熙“輕裘駿馬成都花,冰甌玉碗建溪茶”。
托盞盞托本是甌
唐宋時期的茶甌是一種什么樣的器物呢?我覺得既有單一的茶碗、茶器,如玉璧甌、建盞(茶甌),也包括組合式茶器。這類茶器由上下兩部分組合而成,上部是一個盞,下部是一個托,合起來叫托盞(從下往上叫),如國家博物館藏出土于福州的南朝青瓷托盞(圖1);或者叫盞托(從上往下叫),如首都博物館藏遼代越窯青瓷盞托(圖2)。盡管名稱或語序不一樣,但在器物形態(tài)上并無實質(zhì)性的不同,都是由一盞一托“兩件套”組合而成的茶器。換言之,托盞和盞托這種組合式茶器,就是茶甌或甌的文物學(xué)名稱。
既然是組合式器物,自然有分有合。分開來,上部的盞還是盞,是一個獨立的、使用功能明確的器物,可作飲器、盛器,如建盞。根據(jù)其形態(tài)、容量、功用和習(xí)慣,也可以稱之為杯、碗、甌。分開來,下部的托,雖然不是一個獨立意義的器物,但其輔佐功能卻是非常明確的,就是用來擱置茶甌(建盞)、酒杯的一個托盤。只是這種托盤的形狀、材質(zhì)會有所不同,有的高,有的矮;有的樸素,有的花哨;有的實心,有的中空;材質(zhì)除瓷的以外,還有金銀、玻璃和漆器等。這種輔佐性的托,其實就是茶托,如國家博物館的唐代銀鎏金茶托(圖3),但也常常被叫做盞托,意為擱盞的托子、托盤,甌窯就有不少這類產(chǎn)品,如溫州藏友胡一皓的隋至唐早期蓮瓣紋青瓷盞托(圖4)、葉朱光的五代青瓷盞托(一對,圖5)、溫州博物館出土于118醫(yī)院工地的宋代醬釉盞托(圖6)等。溫州南塘街出土的五代至北宋越窯盞托更是精美絕倫,呈花瓣形而且還有精致的劃花紋飾,足顯當年主人的富貴才情。
不但上下組合的茶器叫盞托、單個的茶托子叫盞托,而且上下粘合在一起的組合式茶器也叫盞托,如瑞安博物館1989年出土于塘下鳳山南朝梁天監(jiān)九年(510)磚墓中的甌窯青釉盞托(圖7)、寧波博物館的唐代越窯荷葉盞托(圖8)??梢?,叫盞托的至少有三種器物,輔佐性的盞托、上下“兩件套”的盞托和上下粘合成一體的盞托。當然,后兩種器物,也有人稱之為托盞。百度盞托和托盞,出來的器物圖片幾乎都是一樣的,且以“兩件套”組合器物為主。百度百科對“托盞”的解釋是茶船、茶托,也就是輔佐性的擱置茶盞的托盤。而百度漢語對“盞托”的解釋則是配套使用的茶盞和托盤,指的是組合式茶器。
那么,如何在名稱上區(qū)分和理解這種異物同名和同物異名問題呢?似乎只能跟著感覺走,如浙江省博物館有兩件幾乎一模一樣的東晉德清窯黑釉組合式器物,一個叫盞托,一個叫托盞,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分體的,后者是粘接成一體的。無獨有偶,浙江省博物館藏有一件南朝甌窯托盞(圖9),與前述瑞安鳳山出土的南朝甌窯盞托,彼此器型、時代、窯口完全一樣,卻分別稱之為托盞和盞托。國家博物館為了明白無誤地傳遞出這是一種帶托茶器的信息,甚至有意將名稱明朗化,如北宋白釉花式帶托盞和唐代長沙窯青白釉綠彩瓷帶托茶盞等。
由此可見,六朝、唐宋時期常見的茶器“甌”或“茶甌”不乏上下組合的“兩件套”,即今人所稱之盞托、托盞及“延展名”帶托盞等。其實,從古人對容器的命名上來說,無論是飲器或盛器,都采用簡潔明了的單名法,如碗、盤、碟、杯、盅、壺、盆等。即使是器型繁復(fù)的青銅器,也是一字以蔽之,如鼎、簋、盉、爵、盨、豆、卣、斝等,組合型器具也不例外,如“甗”,就是由“甑”和“鬲”組合而成。秦漢時只喝酒,不喝茶,飲器只有觚、爵、觴(耳杯)。唐代流行飲茶,故唐人將飲茶之器稱為“甌”,不論其器型如何變化,單體的還是組合的抑或粘合的,都可以“甌”稱之。換言之,今人所稱之盞托或托盞,原本就是茶器“甌”或“茶甌”。
文獻學(xué)之茶器“甌”
茶器“甌”,從文獻學(xué)上講,應(yīng)始于西晉。西晉惠帝時道士王浮《神異記》載,余姚人虞洪在西晉永嘉年間(307-313),入山采茗,遇道士丹丘子,被要求“他日有甌犠之余,乞相遺也”。所謂“甌(容器)犠(柄杓)之余”,即剩茶之意。而“甌”作為容器名在文獻中出現(xiàn),時間更早,西漢楊雄(前53-19)《方言》在論及各地容器時,曾兩次提到甌:小盎,“謂之升甌”;大甂,“謂之甌”,這也是東漢許慎將“甌”認作“小盆”的文獻學(xué)依據(jù)。更早的戰(zhàn)國時期的“流丸止于甌臾”之說,其中的甌、臾,“皆瓦器也”(唐楊倞《荀子注》),引申為地面凹陷不平,“流丸自向甌臾止,但笑蚍蜉撼樹狂”(清梁章鉅)??梢?,“甌”是一個很古老的容器、陶器名稱,也是一個跟飲茶有關(guān)的器物名稱。在飲茶之習(xí)尚未風(fēng)行的南朝時期,“甌”也可以是酒器,“飲酒數(shù)甌”。唐代,飲茶之風(fēng)大盛,茶甌便堂而皇之地成為飲茶之器,如唐代文學(xué)家皮日休的《茶具十詠》就有“茶甌”之屬,并以越窯系青瓷甌最宜茶(《茶經(jīng)》)。
“盞”本是玉制酒器,“爵用玉琖乃彫”(《禮記·明堂位》),酒器玉盞不但在文獻中的實際應(yīng)用時間比“酒甌”要晚得多,且似只見于唐代,如元稹《飲致用神曲酒三十韻》“雕鐫荊玉盞,烘透內(nèi)丘缾”;韓語《奉酬振武胡十二丈大夫》“橫飛玉盞家山曉,遠蹀金珂塞草春”,而且作為茶器,“茶盞”也罕有古文獻記錄,除偶見于唐詩詩題之中外(如福建詩人徐夤《貢余秘色茶盞》),主要見于宋人詩詞。宋詞中雖常見以“盞”指代茶器,卻少見名詞“茶盞”,茶器“盞”更多的是作為一個量詞出現(xiàn),如張掄“忙中一盞建溪茶”,白玉蟾“相逢一盞趙州茶”。換言之,作為茶器名稱,茶甌比茶盞的應(yīng)用歷史要悠久得多,也普遍得多。
甌或茶甌,作為組合式茶器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從文獻學(xué)上講,應(yīng)該是唐代,盡管文物學(xué)上“甌”的出現(xiàn)要遠早于此。唐李匡乂《資暇集》:“茶托子,始建中(780-783),蜀相崔寧之女,以茶杯無襯,病其熨指,取楪子承之,既啜而杯傾,乃以蠟環(huán)楪子之央,其杯遂定。即命匠以漆環(huán)代蠟……是后傳者,更環(huán)其底,愈新其制,以至百狀焉?!笨梢?,茶托的出現(xiàn)是為了避免茶湯燙手且樣式“百狀”。茶器“甌”在唐代正式登堂入室,并在文物學(xué)和文獻學(xué)上相映成輝,唐詩里經(jīng)常吟誦的“甌”和“茶甌”,就不乏這種可以避免茶湯燙手的組合式茶器。
“盞托”一詞始于北宋,指的就是茶甌,如司馬光《書儀》載:“主人主婦帥執(zhí)事者詣祭所,于每位設(shè)蔬果各于卓子南端,酒盞、匕筯、茶盞托、醬楪……”《水滸傳》第四回“只見行童托出茶來,茶罷,收了盞托?!庇捎诒K的本意是玉盞、酒盞,故仿茶器盞托的樣式設(shè)計、生產(chǎn)的組合式酒器,也不少見。為了區(qū)分酒器與茶器之別,宋人便將組合式酒器稱之為“臺盞”,并明確指出“臺盞亦始于盞托,托始于唐,前世無有也”( 宋程大昌《演繁露·托子》),其實,臺盞就是酒甌??梢?,作為組合式茶器的代名詞,正宗的名稱應(yīng)該是“盞托”,而非“托盞”,“托盞”是誤會和附會的結(jié)果,也許是為了區(qū)別于輔佐性的“盞托”而有意為之,即輔佐性的茶托叫“盞托”,一盞一托組合的茶器叫“托盞”,以示二者之別。臺盞下部的托,有人叫“盞托”,也有人叫“杯托”。臺盞是一種有儀式感的高級酒具,如《遼史·禮志三》:“ 宋使祭奠弔慰儀……大使近前跪,捧臺琖(臺盞),進奠酒三,教坊奏樂,退,再拜?!苯袢艘灿袑⑴_盞稱為“杯盞”者。契丹皇室貴族不但對酒器臺盞很看重,對茶器盞托也非常寶貝,如遼圣宗蕭貴妃墓中出土的越窯青瓷盞托都鑲有銀釦口,非同一般(圖10)。
“盞托”一詞在宋代的出現(xiàn)和流行,應(yīng)該與宋代的飲茶方式從唐代的煮茶法改為點茶法,且盛行斗茶之風(fēng)有關(guān)。斗茶斗的是茶湯的湯色(以白為勝)和湯花“咬盞”程度,“茶色白,宜黑盞”(宋蔡襄《茶錄》),黑釉建盞應(yīng)運而生。由于建盞口大底小,有的呈斗笠狀,重心不穩(wěn),需要有一個專門的盞托將盞托住,而閩北建窯只產(chǎn)盞,不產(chǎn)托,于是,各窯口便紛紛生產(chǎn)“盞托”,作為建盞的配套產(chǎn)業(yè)鏈,于是乎,輔佐性的“盞托”便成了組合式茶器“盞托”的代名詞,這應(yīng)該就是宋代以“盞托”指代組合式茶器、茶甌的歷史背景。宋代出現(xiàn)“茶盞”“建盞”“盞托”之稱,還可能與“甌”字太生僻,除浙南閩北(甌越、閩越)等地仍保留古漢語中“甌”器的稱呼外,時人多不知“甌”為何物,便以通俗的“盞”替代古澀的“甌”有關(guān)。在各個窯口競相為建盞配套生產(chǎn)盞托的同時,溫州的漆器盞托以其傳熱慢、不易碎、質(zhì)量輕、離產(chǎn)地近等優(yōu)勢,脫穎而出,大受青睞,這也許正是宋代溫州漆器產(chǎn)業(yè)蓬勃發(fā)展并居全國鰲頭的市場背景,以致兩宋的皇城都少不了溫州漆鋪,如汴京宣德樓前御街上有“溫州漆器什物鋪”;臨安“平津橋沿河布鋪、黃草鋪、溫州漆器、青白碗器……食托、青白瓷器甌”。杭州、閩北等地,也都有溫州漆器盞托的出土記錄(圖11),溫州信河街工地出土的黑漆盞托甚至還鑲有銀邊(圖12)。漆器盞托一直盛行于元明清,如明初永嘉宮廷畫家謝庭循據(jù)白居易詩意繪制《香山九老圖》,朱漆盞托就處于醒目位置,以契合白樂天以甌飲茶之嗜好,只是唐代似沒有漆器盞托的文獻與文物的記錄,盡管中國漆器的應(yīng)用歷史與玉器一樣久遠。
文物學(xué)之茶器“甌”
從文物學(xué)角度講,茶器甌在東晉、南朝時就已出現(xiàn),其雛形當源自于漢代、西晉的盤盞、杯盤和耳杯盤,如1972年出土于溫州西廓紅庵山的西晉甌窯青瓷耳杯盤明器,呈一盤二杯的造型(圖13)。浙江博物館藏兩晉越窯青瓷杯盤則是一盞一托組合的茶器、茶甌和盞托的原型。
南朝乃至兩晉時期,藥茶和粥茶的興起,促進了茶甌的制作與發(fā)展,而且器物的容量相對較大,如瑞安塘下出土的南朝甌窯盞托和筆者早年購藏的東晉越窯青釉盞托,上部的盞都相當大。這一時期的茶甌,南方各青瓷窯口都有生產(chǎn),如南朝洪州窯蓮瓣紋盞托,2017年初在香港佳士得拍出17.5萬元的高價。前述國博的南朝青瓷托盞,就出土于福州。南朝的盞托不但有青瓷的,也有金屬的,如貴州平壩曾出土兩件帶蓋的銅盞托。六朝的青瓷盞托,以上下粘合成一體式的茶器居多。
唐至五代的茶甌,既有單一的玉璧甌,也有組合式的,后者除普通的青瓷外,還有金銀器、玻璃器和秘色瓷,如唐代法門寺地宮中出土的玻璃茶具(茶甌)和寧波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越窯(秘色瓷)荷花形盞托;蘇州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不可出國展覽的五代秘色瓷蓮花盞托。可見,用組合式的茶甌飲茶,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在唐代閻立本的《蕭翼賺蘭亭圖》和南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中,就都繪有組合式的茶器、茶甌。臺灣自然科學(xué)博物館有一套出土的唐代石質(zhì)茶器、茶具(圖14),其中就有組合式的茶甌和單一的盞托(茶托)。由于“甌”字太生僻,唐代民間也會將茶甌、茶碗稱之為茶盞,如唐代“黑石號”沉船上滿載的長沙窯出口產(chǎn)品,其中就有一件在碗底用褐彩書寫了“荼(茶)盞子”三字,以突出其茶器之“地位”。宋人命名的酒器“臺盞”,在五代時就已有實物出土,如浙江省博物館所藏吳越國銀“臺盞”(圖15),紋飾花樣非常繁縟,當屬宮廷高端酒器。
宋代的組合式茶器盞托,以瓷器為主,幾乎所有的窯口,包括五大名窯都有生產(chǎn),甌窯也不例外,而且器型有所創(chuàng)新,如溫州甌窯學(xué)會胡嗣雄藏北宋甌窯茶甌(蓋盞,圖16)、溫州甌窯學(xué)會藏友邵晨芳收藏的五代至北宋甌窯茶甌(蓋盞,圖17),精美程度,難有匹敵。受閩北建盞的影響,與福建毗鄰的溫州、泰順等地,在南宋時期還模仿建窯生產(chǎn)了許多黑釉茶盞、茶甌,堪稱古代“甌窯”最后的華麗樂章,溫州南塘街工地就有不少這類黑釉茶器面世。宋人對酒器臺盞(酒甌)和茶器盞托(茶甌)的形態(tài)、功能區(qū)分是很清楚的,臺盞的托盤中心高高凸起呈臺狀,底部往往有高腳,而盞托的托盤多呈盤碟狀,中心是下凹的或中空的。宋徽宗《文會圖》里對此有非常直觀的圖解(圖18),文人雅士圍坐的桌子上,擺放的都是酒器臺盞(酒甌),而畫面下方童子仆人正在點茶的則是茶器盞托(茶甌),且盞托之托全是漆器。后世缺少宋人的嚴謹,以致盞托、托盞混淆,盞托、臺盞不分,以致出現(xiàn)同物異名和同名異物的混亂。如果根據(jù)古人最初的器物學(xué)定義和今人對器物使用功能上的區(qū)分,茶器為甌,酒器為盞,或者盞托曰茶甌,臺盞曰酒甌(圖19),可能就沒有這么復(fù)雜和混亂了。
明清時期,飲茶方式改為泡茶、沖茶法,茶器亦隨之而變,青瓷、黑釉全面讓位給景德鎮(zhèn)白瓷、青花,茶器除了與茶甌類似的蓋碗以外,風(fēng)頭最勁的就是紫砂壺了,更由于文物話語權(quán)的北移,南方的“甌”與“茶甌”漸漸淡出飲茶人的語境,器物學(xué)和考古學(xué)上的甌器和茶甌也被“盞托”和“托盞”取而代之,“甌”聲漸遠。
早在西晉時期,“甌”就代表著茶器,并得到六朝時期出土的大量實物所印證。唐代隨著飲茶之風(fēng)吹遍大江南北,茶器“甌”在文獻學(xué)和文物學(xué)上相互輝映,尤以唐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甌”和“茶甌”最為耀眼。宋代因黑釉建盞異軍突起,為茶器建盞配套的“盞托”生產(chǎn)盛極一時,以致原本作為擱置建盞的盞托,成了組合式茶器(茶甌)的代名詞,而相應(yīng)的組合式酒器(酒甌)則被命名為“臺盞”,以示區(qū)別茶器盞托。后人由于不清楚宋人對茶器盞托的“定義”,或許為了區(qū)別輔佐性的盞托(茶托子),便有意識地將“兩件套”組合式茶器“盞托”更名為“托盞”,從而出現(xiàn)同物異名和異物同名的混亂。為了準確傳達“托盞”是茶器的概念,便出現(xiàn)“帶托盞”“帶托茶盞”等衍生的名稱,以致有悖中國傳統(tǒng)的容器命名的“單名法”。其實,凡古瓷茶器,無論是單一的還是組合式的,皆可以“甌”名之,稱之為“甌”或“茶甌”,盞托托盞皆是甌。茶器為甌,酒器為盞;盞托曰茶甌,臺盞曰酒甌。這正是:“千年甌窯有甌器,盞托托盞本是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