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小景（短篇小說）

張惠雯

那年冬天，我回到故鄉(xiāng)，想陪父母過個年。后來證明，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從一個熱帶國家回到寒冷、干燥、沒有暖氣的中原縣城，身體無法適應(yīng)，到家第三天就病倒了，發(fā)燒、腹瀉……那是大年初二，我母親陪我去醫(yī)院輸液。她年紀(jì)很大了，我不想讓她跟去，但她執(zhí)意要陪。我很虛弱，甚至喪失了和她爭執(zhí)的力氣。輸完液，醫(yī)生開了三天的輸液瓶，讓我在家附近的門診輸液。

我和母親抱著輸液瓶走回存車的地方，經(jīng)過一戶住家門口時，我母親跌了一跤，懷里抱的一個輸液瓶滾出去，摔碎了。就在我把母親扶起來的時候，剛才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盯著我們的那個老太太突然沖過來，對著我們叫罵。我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說我們大過年的抱著藥瓶子從她家門口過，已經(jīng)很晦氣了，現(xiàn)在又把藥瓶子摔在她家門外，這是咒她家里的人整年生??！老太罵人極其難聽，滿頭白發(fā)的腦袋在寒風(fēng)中惡毒地晃來晃去，黑黃發(fā)皺的臉擰成一團。我只能一邊聽著她的叫罵，一邊確定我母親的腿腳還能活動、手沒有被玻璃碎片割破。她看起來則完全不在乎一個和她差不多年邁的人有沒有摔傷。在我和母親說話、沒有理會她的那一會兒，她跳近我們，把叫罵的口沫飛濺到我們臉上。我告訴她這是公共街道，不是她家的地方，而且我母親剛才是不小心摔倒了……但我母親立即制止我，并且一個勁兒地向老太道歉。但老太太仍然暴跳如雷，說：“他年輕孩兒不懂話，你這老的難道也不懂話嗎？哪有大過年的抱著藥瓶子從人家家門口過的？”她訓(xùn)斥我母親的樣子，讓我甚至想狠狠給她一拳，雖然我以前認(rèn)為我絕不會打老人。我母親一直擋在我和老太太中間，叫我別說話。老太太一迭聲地叫喊：“這大過年的被你們?nèi)巧匣逇?，我還得買香燭拜神驅(qū)霉運吶，怎么辦？你說吧，該怎么辦？”我母親突然聽出了她的意思，趕緊掏給她五十塊錢，說讓她買香買紙燭，老太太的怒火才稍為平息。最后，她扔給我們一把掃帚，讓我們趕快把她家門前路上的藥瓶碎片打掃干凈，多留一會兒都會給他們?nèi)巧厦惯\……

我這次還鄉(xiāng)，不僅沒給父母增添多少快樂，反而因患病把家里過年的氣氛完全破壞了。而除了疾病之外，這件“小事”給我的還鄉(xiāng)假期蒙上了一層陰影。愚昧的迷信、粗野的謾罵、貪婪而又冷酷無情……我每想到它，就感到惡心、憋悶。在一個人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里，故鄉(xiāng)多半是個明朗、干凈的地方，仿佛一個總是沐浴在陽光和暖風(fēng)里的、充滿游戲般的輕松喜悅的溫馨所在?？墒?，連日的陰沉，冷颼颼的風(fēng)不時掃過干燥、覆蓋著一層薄薄塵土的街道，街邊那些污穢不堪的塑料袋就會猛地揚起、翻卷。幾乎終日看不見太陽的臉，只有那個散發(fā)著蒼黃的光線的白球，像一只渾濁的、病懨懨的眼珠。這蒼黃的光里沒有一絲熱力和溫暖。而在這樣的光底下，也是一個生了病的城鎮(zhèn)，它的病是殘酷、冷漠、愚昧……如今我用成人的眼睛看過去，我的故鄉(xiāng)就像天空中灰云積聚起來的厚墻，了無生機，處處透露出閉塞的風(fēng)氣和各種陳規(guī)陋習(xí)，而那個老太太不過是始終抱定這陋習(xí)的眾生之一。也許它一直都是這樣，在我童年時就是這樣，只是當(dāng)我是個孩子，既不接觸也不了解這些人和事。然后，記憶就將我保護起來。少小離家的人也許應(yīng)該一去不返，才能保住記憶里那一片凈土！

不輸液的時候，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二樓的房間里，父母則在一樓的客廳看電視，看起來他倆的精神生活完全依賴這臺電視。也許是年紀(jì)大了，聽力不好，他們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很大，傳到二樓仍然十分喧鬧、嘈雜。有時是字正腔圓的新聞，有時是粗音大嗓的地方戲，有時是抗戰(zhàn)劇里猛烈的槍聲、炮火聲、喊叫聲……我沒法陪他們看這種電視，當(dāng)然，我也沒法專注于讀手里的書——往往是那本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出版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集》，封面的顏色已經(jīng)難以辨認(rèn)，似乎灰塵已經(jīng)揉進紙張里，內(nèi)頁紙張發(fā)黃、發(fā)硬，似乎隨時會在我手里脆裂、粉碎。其他書我更是讀不下去，即便是這本書也常常被我讀幾頁就丟到一邊。電視的噪音襲擊著我的耳膜和腦子，從大路上傳來的市聲把我包圍，我枯坐在窗前，或是在悶燥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忍不住自嘲地想，我就像契訶夫小說里描述的一百多年前的人，從彼得堡或是莫斯科回到自己外省小城的家鄉(xiāng)，對一切陋習(xí)不滿，變得憤世嫉俗起來。在當(dāng)?shù)厝搜壑?，這大概不過是挑剔、忘本。而我這樣一個人不正是他所寫的那種多余而又無用的人嗎？我讀了那么多的書，我對一切有自己的看法，批判起什么來毫不留情，但那又如何？我甚至對付不了那個兇狠地敲詐我母親的老太太。

我的病其實就是一場嚴(yán)重的感冒。幾天后，我好了。此后每天早飯后和晚飯前，我都出門散散步，以便讓自己適應(yīng)干燥而寒冷的空氣，熟悉這個變得陌生的老地方。我通常先在那條車輛較少的東西走向的街上散步，走到最西邊，再向東折回差不多一半路程，那里有一條更清凈的南北向斜街，從斜街上可以兜回我家。斜街兩邊都是城郊民居，夾雜著稀稀拉拉的幾棟住宅樓。夾道是兩排瘦高的白楊樹，冬天里只剩下在風(fēng)里“咔咔”作響的枯枝。這些樹自我讀中學(xué)時就在，如今也許是這城里唯一留下的未遭砍伐的老樹。我喜歡的就是這些樹，它們會讓我想起過去的光陰，它們會和我心中那個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影像重疊、交映起來。但穿過這條斜街也有危險，街上有一個露天垃圾堆場，大概夜里才會清理，但下午往往已經(jīng)堆積得很高，吸引了一些游狗聚集。有些是放出來的家犬，有些是流浪狗，它們?yōu)榱藸幍冒抢训臋?quán)利有時會進行非常殘酷的撕咬打斗。我并不怕狗，但我害怕咬架的狗。這牽涉到城郊居民的另一個惡習(xí)，有些人家養(yǎng)狗看家，卻不提供食物，而是每天放狗出來扒垃圾找吃的。

一個早上我醒來，看到對面樓房的頂部、窗檐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沒有風(fēng)，天空如往日一樣陰沉，只是空中有細碎的雪粒往下安靜地飄落。早飯后我沒有出門。但下午晚些時候，雪下大了，我反倒感到興奮。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雪了，對于這個干燥、空氣里充滿塵土味兒的小城來說，一場雪則會帶來滋潤，帶來強烈、冰冷而又沁人的清新。我圍上圍巾出門了。當(dāng)我按照原來的路線，從東西大街的最西端往回折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些，也起了風(fēng)。濕雪一片片被風(fēng)斜卷著飄落，天空和街道都籠罩在一片寒冷而蒼茫的鹽灰色中，街上仿佛一下子安靜了許多，聽得見半融化的雪在匆匆走過的幾個行人腳下悄然粉碎的“沙沙”聲。雪片打在我臉上，像一個個微小、冰冷的手掌。

我安全地經(jīng)過了那個垃圾堆。在雪里，有三條大狗分占著垃圾堆的三塊領(lǐng)地，那條白毛臟得打卷，變成了灰黑色的瘸腿小狗遠遠地站著。它顯然是一條被遺棄的寵物狗。它不敢靠近垃圾堆，在等著大狗們盡興后離開。在這條路上，我見過它不止一次，猜想它的腿大概就是在某次搶食垃圾的戰(zhàn)斗中被咬傷的。一開始，它讓我感到很難受，我甚至想到把它帶回家。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縣城里可憐的狗太多了，我無能為力。我曾經(jīng)看到一條患嚴(yán)重皮膚病的狗，它身上的毛快掉光了，生著一塊塊的爛瘡。我當(dāng)時只覺得，如果有一輛車能把它一下撞死，那對它來說倒是最仁慈的事！

走過那個危險而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堆大概四五百米遠的地方，我看見一小群人站在那兒。當(dāng)我走近，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看一個躺在地上的人。那人躺在一棟三層民居小樓側(cè)墻邊那條狹窄的水泥地上，裹著一條破爛不堪的被子，確切地說，只是一堆骯臟的棉絮。我想，大概是個無家可歸的人，想找個避風(fēng)雪的地方睡。但這小樓的屋檐太窄，根本不可能擋住風(fēng)雪。我沒看到那人的臉，那張臉隱藏在被子后面。我一直害怕看見悲慘的景象，所以我發(fā)現(xiàn)是怎么回事兒后趕快離開了。我已經(jīng)走出去幾步后，聽見一個人說：“肯定是凍僵了，這是誰家??？這家人可倒霉了?！?/p>

“就是，大過年的，眼看人就死家門口了。也沒人去說一聲。”另一個人說。

“誰去敲人家門兒說這話啊？報喪呢？不怕挨罵?。俊币粋€帶著笑意的聲音說。

“這家沒人，可能出門走親戚了?！币粋€老邁、渾濁的聲音說。

我猶豫了一下，又轉(zhuǎn)回來，擠到那幾個圍觀的男人前面。我湊近那個躺著的人蹲下身，看到一張潮黃的瘦臉，眼睛閉著，下巴上有些雜亂的胡子，糾結(jié)成一綹綹的污穢的頭發(fā)上結(jié)著碎冰碴。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冷，他的嘴巴往一邊歪著。那張飽受折磨的臉看起來并不蒼老，甚至隱約透出一股單純，我猜這個人只有二三十歲。他身上穿的還是單衣，一件不成樣子的舊軍裝。他就這樣躺在地上，裹著那條已經(jīng)濕透的、單薄的破棉絮。大家圍著他說話、觀看他，但他想必失去了知覺，連眼睛都無法睜開。我猜他從昨天夜里就躺在這里。零下五六攝氏度的雪天，無法想象一個人就這樣躺在戶外濕透的水泥地上。我脫下皮手套，伸一根手指湊近他的鼻子，感覺到他還有氣息。

那些人看我過去，也湊近來看。

“還有氣兒沒有？”有個人問我。

“有?！蔽艺f。

“剛才我們幾個喊了他好幾聲，他眼皮都不動?！币粋€凍得縮著肩膀、手揣進袖子里的青年說。

“凍得失去知覺了，氣息還有，得趕快送醫(yī)院?！蔽艺f。

他們都訕訕地看著，那個話音里始終帶股笑意的中年人說：“醫(yī)院不會收的，沒有家屬?！?/p>

“這樣下去會把人凍死的?！蔽艺f。

“誰會給他治?。堪?，沒有人管的?！蹦莻€穿黑棉襖的老人嘆著氣說，“他是個啞巴，誰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兒。夏天那些在廣場上賣小吃兒的人讓他幫忙干點兒重活，每天給點兒吃的，倒也餓不著凍不著……”

哦，原來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啞巴。這樣一個人連求救的能力都沒有！

“能有人找一杯熱水過來嗎？”我想給啞巴喂一點兒熱水，看他是否還有一點兒反應(yīng)。

“這哪兒會有熱水??？”有人說。

“我家倒是離這兒不遠，不過熱水拿過來也變冰水啦。這是啥天兒??？朔九寒天吶?！崩先苏f完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往街的兩邊看了看，注意到有個賣煙酒的小店。我走進店里，說想買一杯熱水和一個一次性杯子。

“我們這兒不賣熱水?！蹦莻€十七八歲的姑娘說。

“那邊有個人凍僵了，倒在路邊，我想給他喂點兒熱水……”

“那你明說啊，我給你一杯，你買什么?。俊惫媚锟跉夂軈柡Φ卣f。

“那謝謝你?！蔽艺f。

“可我們店里沒有杯子啊?！彼终f。

我掃視了一圈，確實沒有杯子。但我看見了碗面，于是我買了碗面，把里面的東西倒掉，這樣就有了可以盛熱水的碗。

我端著半碗熱水回來時，剛才的五六個圍觀者只剩下了三個，畢竟天冷得厲害，雪還在下。剩下的三個是好奇心旺盛的年輕人、穿黑棉襖的老人還有那個說話總帶著逗笑腔調(diào)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此時又像是要發(fā)笑似的說：“別說了，還真弄到熱水了?！?/p>

“還沒變成冰水?！蹦贻p人傻笑著附和。

老人神情苦惱，不時發(fā)出“哼哼唉唉”的類似呻吟或哀嘆的聲音。

我用小姑娘“贈送”給我的吃酸奶用的一次性塑料勺試著往啞巴嘴里喂一點兒熱水，但我嘗試幾次，每一次，水都從他歪了的嘴角里流出來。那張凍僵的臉上沒有絲毫肌肉抖動的跡象。我放棄了。我把水放一邊，撥打了120。他們?nèi)齻€在一旁很執(zhí)著地等著。正如他們其中一位說的，120聽說情況后，稱他們無法收治無家屬的病人，讓我打給民政局。

“民政局？民政局會有人接電話？唉，你聽他們說得好，他們就是互相推?！崩先苏f。

但我還是撥打了查號臺，詢問了民政局的號碼，打了過去。民政局倒是有人接電話，也耐心地聽完我的講述，然后建議我打120，說這種情況不是普通的情況，既然病人情況緊急，就要先治療，到了民政局他們也沒辦法治療啊。我告訴他，我剛才打過120，但醫(yī)院不愿來拉人，我才打給他們的。他聽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說醫(yī)院這樣做是推卸責(zé)任，如果120不愿去拉人，那就打110吧。說完，他把電話掛了。我強壓著怒火，再撥打110，接線員是個聲音好聽的姑娘。她剛聽幾句立即建議我這種情況打120，在我復(fù)述了我打120被拒的遭遇后，她又建議我打民政熱線，并且提供了號碼。我告訴她就是民政局讓我打給110的！她聽完不再建議我打給其他部門了，但仍堅持說110是治安熱線，我報告的情況不屬于治安問題，不歸公安局管……這理由聽起來也很充分，我無可辯駁。于是，就在我呆滯無語的片刻，那姑娘和我說了“再見”。

我意識到自己的手凍僵了，圍巾上都是雪，而他們?nèi)齻€都在看著狼狽、被現(xiàn)實挫敗的我。不知道是因為憤怒、屈辱，還是極度的無力感，有一剎那，我的喉嚨一陣發(fā)緊，像是有股想哭的沖動。后來，我產(chǎn)生了放棄，一走了之的想法，反正我已經(jīng)嘗試了，我有充分的理由放棄！……我又低頭看看那個躺在地上的啞巴，他看起來非常小、悲慘不堪，你完全無法想象他會冷到什么程度才會完全失去知覺，你根本就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個死人，那樣的話，他就是一具尸體，那樣的話，丟下它一走了之，并不會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

這時，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頂風(fēng)蹬著三輪車過來了。那是縣城里如今很少見到的人力三輪車，車篷裹著一層厚厚的、用以保暖的白色塑料布，掛著舊棉毯改造成的擋風(fēng)簾子。三輪車夫就近停下來。很快，我聽到兩個熱心的旁觀者在向他講述啞巴的景況，告訴他我打了很多電話但沒有人管。

就在我心里糾結(jié)著是離開還是再試一次時，那個三輪車夫湊上來恭敬地對我說：“老板，我一看你就是老板。這是你家的房子吧？那真是不吉利啊！這種事我去年遇到過一次，也是過年時候，就在西關(guān)消防局那邊，有個傻子也是躺在一個老板家屋子外面，凍得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彈。你說說，大過年的，不認(rèn)識的人要死在自家門口，誰家不忌諱？老板會愿意碰那傻子？可這臟活兒、平常人忌諱的活兒總得有人干，你說說，要是誰都不去火葬場上班，那不亂套了？我剛好從那兒過，我說我不靠這個掙錢，但能幫的忙得幫。老板也痛快，給我五十塊錢。我就把那傻子搬到三輪車上，拉到大北郊樹林里去了。那地方是遠些，但做人要有良心，不能把他隨便往哪兒一放，挨著誰家誰不覺得倒霉吶？”

他一臉卑微的表情，話說得頭頭是道，一看就是在社會的泥潭里爬來爬去、看人臉色的混子，但他這番話卻讓我極度震驚，心里一陣陣發(fā)冷。

“真有這樣的事兒??？”那年輕人咕噥著說。

“大北郊那槐樹林？是遠點兒，不過，五十塊錢也真不少了?！敝心耆苏f。

“唉，碰見這種事誰家都沒辦法……”老人說。

過后，他們又對那車夫說這并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和他們一樣是路過的。

車夫看起來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很快改口說：“那老板真是好心人啊！”他說著，還滿臉堆笑地豎起大拇指。

看我不理他，他又說：“老板想要把人拉去醫(yī)院吧？二十塊錢我?guī)湍惆阉嚿?，他臟兮兮的，老板你這么講究的人怎么能動手……”

我瞪了他一眼。

他有點兒怯了，嘟噥著：“那十五塊也行吶?！?/p>

“醫(yī)院不接收?！蔽依淅涞卣f，厭惡地走到離他遠些的地方。

我再次撥打110。我想，如果我不打，這個垂死的啞巴也許會被扔到一個偏僻的、類似“大北郊樹林”的地方去。

在我打電話的時候，穿黑襖的老人也離開了，一邊走一邊連聲哀嘆著：“天冷得不行……唉，說啥都沒用……”我注意到那個車夫把車蹬到離我們遠些的地方站住了。他那副討好、怯懦的樣子讓人討厭，但不知為什么，他那樣子又讓我想起那條遠遠觀望、等著扒一點兒垃圾的流浪狗。

接電話的還是那個聲音好聽、態(tài)度和藹的姑娘。

“是我，剛才打電話的那個?！蔽铱跉鈬?yán)厲地說，“我知道你不是管事兒的，你做不了主，你找個能做主的，現(xiàn)在就去找。你告訴他，我是從外地回來的，我給報紙寫文章。如果你們今天不把這件事解決，我會拍照、寫文章，把你們的瀆職寫到網(wǎng)上去，寫到報紙上去！我會告訴公眾，在這個地方，你們?nèi)螒{一個殘疾人凍死在街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的話起了作用，好一會兒，電話那邊一聲不吭。然后，她說了聲“那你等一下”。很快，來了個男人，他不說普通話，說方言。我把我之前被各個部門推諉的情況說了一遍，又把我剛才那番威脅要曝光他們的話重復(fù)一遍。他聽完惡狠狠地大聲說：“不是我們不管，而是不在我們的職責(zé)范圍！不過，既然那些龜孫子都推給110，我們先過去一趟！地址給我?！蔽艺f完地址，他立即把電話掛斷了。

“他們來？”那個凍得縮肩耷背的年輕人問。

“來。”我說。

“我看你就不像本地人，原來你外地回來的，還是耍筆桿子的。他們現(xiàn)在就害怕上網(wǎng)曝光?！敝心耆苏f，露出深諳世故的模樣。他倒是個典型的圍觀者，一直笑呵呵的，情緒穩(wěn)定，連說話腔調(diào)都沒絲毫變化，只是因為寒冷而略有些發(fā)抖。

我們?nèi)齻€擠著站在那片狹小的屋檐下，但一點兒也不濟事，雪花斜飄過來，落在褲子上、靴子上……青年穿得最少，一直原地跺著腳?？雌饋硭麄z決心要把這場戲看完。

我們等車的時候，那個三輪車夫又慢悠悠地蹬著車過來了，問我：“怎么樣，老板？要不要把人送醫(yī)院？這么冷的天，也等不來活兒，就給十塊錢吧。十塊錢行嗎？”

我把臉轉(zhuǎn)去一邊。

那個中年人笑話他說：“老哥，還想著拉個活兒呢？110要來，啞巴要被小車接走啦，誰還坐你這破三輪兒?！?/p>

車夫聽了重重地嘆口氣，又把車蹬到遠些的地方停住。

大約五六分鐘后，我們聽到警笛的尖厲呼嘯，然后看見一輛頂部帶警燈的白色面包車從北邊開過來。我趕緊走去路邊招手。車子停下，從前面跳下來兩個穿警服的，其中一個四十來歲、臉色陰沉的高個子警察氣勢洶洶地問我：“人在哪兒？”

他跟過去瞅了一眼，叫年輕的警察去拿擔(dān)架。然后，他倆就像抬一個包裹一樣，把啞巴連同他的濕被絮一起堆到擔(dān)架上，塞進車?yán)铩?/p>

“他媽的凍死狗的天氣，這都算什么事兒?。俊备邆€子警察猛地把車門拉上，罵罵咧咧地說，吸了一口始終夾在手里的半截?zé)煛?/p>

我感到車廂里沖出一股熱氣。我想，那里面至少是暖和的。

“你們會把他送去醫(yī)院嗎？”我問那個四十來歲的警察。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厭煩地說，“你要我們來拉人，我們來了，還有什么話說？”

“他是個啞巴，已經(jīng)凍僵了?！?/p>

“大雪天睡地上，誰他媽不凍僵？人身又不是鐵打的?！彼置统榱艘豢谒臒?，瞇著眼打量我，“就你報的警？就你說要曝光我們？”

“是我報的警。我怕你們不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

“嚴(yán)重性，嚴(yán)重性！”他嚷嚷著打斷我，“這么多殘疾人、瘋子、傻子，連他們自己家里人都不管，放出來到處跑，我們他媽管得過來嗎？我們是警察，不是福利院！”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人民警察愛人民，這天兒還跑過來，警察同志不容易啊，確實沒話說?！敝心耆嗽谝贿叴驁A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