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西小說《蕭蕭》敘事空間研究

李欣峰

摘 ?要：沈從文先生是近代鄉(xiāng)土小說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所筆下的湘西世界單純而又美好。然而這一切卻是作者用精心勾畫的封閉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把空間敘事學的功能充分展示了出來。

關鍵詞：蕭蕭;沈從文;湘西小說;敘事空間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2-0-03

《蕭蕭》是沈從文先生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之一，它的主要內(nèi)容圍繞著主人公“蕭蕭”展開。在故事中描述了一個從小出生在農(nóng)村的女孩，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就被家人送去做童養(yǎng)媳，照顧比自己小很多的“丈夫”。她在照顧丈夫的時候被家中的長工誘奸，生下男孩。正因為她生下男孩，所以有幸留在家中，多年后又看著自己的兒子娶親，再次陷入命運的輪回中。

沈從文先生當時身處復雜與變化的歷史背景下，看到了眾多在舊社會被壓迫，迷茫的女性。他用最真實的筆觸描繪出當時舊社會的模樣，使讀者如親臨現(xiàn)場般能望見舊社會的黑暗，也使其文學作品本身有了很高的研究價值。同時，他的湘西小說之所以受人關注，不僅因為他塑造了“世外桃源”般的湘西，還有其獨特的敘事方法和時空觀念。讓讀者在閱讀時，陷入作者所布置的敘事結(jié)構(gòu)陷阱中，和主人公一同體驗命運的輪回反復。

本文主要從沈從文小說獨特的敘事空間入手，研究作者的文章有怎樣的敘事空間，是運用什么樣的手法以及敘事空間的功能與意義。

第一章 ?敘事空間的運用

第一節(jié) ?地理空間

“蕭蕭”和“邊城”不同在于，作者沒有花大量的筆墨去描寫故事發(fā)生的地理空間，而是用一種非常特殊的“暗含”的方法，用細節(jié)來點出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雖然沒有明確的說明，卻時時穿插于文中，讓人感受到“封閉的”“封建的”以及“枯燥的”鄉(xiāng)下空間。

1.“封閉的”

文章首先塑造了一個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把蕭蕭還有家人以及湘西世界的人都包裹起來。

文章在“家中”“院子中”“屋后林子”類似的敘述很多，僅僅在院子里就有“南瓜棚架”“棗樹”，這使得環(huán)境成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故事在這中發(fā)生，雖然沒有具體描寫，卻能讓人感受到空間的封閉。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溪溝”、“水邊”、“螺螄山的山陰”，加上作者說“山大人小，到處是樹林蒙茸”都勾畫出了一種與外隔絕的場景。

還如“大家飯后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都讓我們感受到從地理環(huán)境的角度，蕭蕭的婆家自給自足，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小家。而湘西的山巒又隔絕了山內(nèi)人與外界的交流，使得整個村落像是被孤立般，“與世隔絕”。

文章中，還有把“蕭蕭”關在房間的片段，這更加加重了在蕭蕭周圍隔絕的力量。假如沒有人救她，她的故事可能永遠不會被知道。這讓她完全走不出傳統(tǒng)“家”的包圍，也走不出這湘西世界的“重重山巒”，更走不出“封建落后”的包圍。

2.“封建的”

不僅封閉，文章中還有很多關于封建的空間描寫，這讓我們看到對于封閉空間的塑造，也缺少不了封建力量的幫助。

到九月，她擔心……引丈夫廟里去玩，就私自許愿，吃了一大把香灰。[1]

于是……把蕭蕭關在房里，派兩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照規(guī)矩，看是“沉潭”還是“發(fā)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死就發(fā)賣。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照規(guī)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2]

作者的成功之處在于，他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勾勒出了被封建籠罩著的故事空間，讓人感到被動的壓抑與無奈。

3.“枯燥的”

除此之外，鄉(xiāng)下的生活還是非常枯燥和無味的，這種枯燥不僅源于他們的生活及方式，還源于他們永遠輪回且相似的命運，更在于在這個命運中的人對于自己人生的無意識和“麻木”。

這女人沒有母親，從小寄養(yǎng)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終日提個小竹兜籮，在路旁田坎撿狗屎。出嫁只是從這家轉(zhuǎn)到那家。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線、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3]

時空好像停滯了，不僅十年前和十年后的鄉(xiāng)村并沒有變化，還有空間里的人事都如凝固了一般。所以總結(jié)來看，在這個鄉(xiāng)下，真正的封閉的原因不只是地理環(huán)境的約束，還有沉重的“封建”枷鎖死死地拴住這些人民，使得他們的生活更加“枯燥”。越“封建”，就越“封閉”，越“封閉”，又越“封閉”，這種惡性循環(huán)同他們的命運一樣，永無停止。

第二節(jié) ?認知空間

作者為了突出<蕭蕭>中“蕭蕭”生活環(huán)境的狹小，封閉，還使用了一種“對比”的方法。他花了大量的筆墨描述“蕭蕭”一行人的認知空間，而他們的認知空間，可以從對“女大學生”的異樣“描述”窺見。

正是這些異樣的“描述”，讓讀者看到了封閉環(huán)境下，“蕭蕭”一行人的認知空間與他們所處的生活空間一樣，“封建”“封閉”以及“愚昧”。他們的人生與城市完全相反，他們的思想也被死死地禁錮住了。

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暖，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jīng)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4] ? ? 當時的人們認為這些女學生，是怪物，平日里無所事事。同時也認為他們所謂的讀書，完全是無用的，是從洋媚外的表現(xiàn)。這樣也暴露出了，女學生們的生活與他們完全相反，他們對于新社會恐懼，不能接受。這也是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無所事事”，無知識，無文化的人。

城市中還有各種各樣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機器開動。[5]

在農(nóng)村人眼里，城市就是一個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人都用奇怪的、不能理解方式生活與工作。但是如果從城市人的角度看鄉(xiāng)下人，這又是一種極度“無知”的表現(xiàn)。

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6]

在封建思維的長期控制下，封建禮教已經(jīng)成為每個湘西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成為了他們生活的依靠與信仰。城市人對于“自由”的追求，在他們眼中就是荒謬的，不合規(guī)矩的。于是在這個環(huán)境中生活下的所有人，都被封建禮教所束縛，永遠不能獲得自由。

所以在蕭蕭一行人的認知空間中，我們又遇到了兩個字，“封閉”。

第三節(jié) ?夢境空間

弗洛伊德曾說過：“人的許多愿望，尤其是欲望，由于社會道德準則不符而被壓抑到無意識之中。于是在睡眠中，當檢查作用放松時，便以各種偽裝的形象偷偷潛入意識層次，因此成夢”，夢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被壓抑、被壓制的）愿望的（被偽裝起來的）滿足”（a wish-fulfillment）。[7]

所以蕭蕭的夢，其實也是她在封建社會壓迫下，所隱藏起來的真實的內(nèi)心想法與渴望。

蕭蕭從此以后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谷倉差不多，里面還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鉆到門縫里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8]

其實，女學生所代表的，就是外界的社會，代表著當時最新的思想與潮流。在封建社會中，蕭蕭是絕對不能與女學生接觸，更不可能與女學生一樣，去上學，去過自由的生活。但是蕭蕭畢竟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她的內(nèi)心有著對于外界的沖動和渴望。于是她還會在生活中無意識的提到女學生，和旁人談論女學生的情況。這就是一種身體的自覺，哪怕語言上否定，但是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最真實的想法。

張世軍也在《紅樓夢》的空間敘事中說，虛擬的夢幻意象是成形的心理形象，它存在于人的下意識中，通過夢和幻覺釋放出來。它與現(xiàn)實意象在表面沒有區(qū)別，但實際上是人物心理現(xiàn)象的轉(zhuǎn)換，構(gòu)成了一種夢境空間。[9]

每個空間的蕭蕭是不同的，在現(xiàn)實空間，她是“童養(yǎng)媳”，但是夢境中，她只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而在夢中，蕭蕭不再被控制和監(jiān)管著，她內(nèi)心中的潛意識便全部跑出來，繪畫成一個美好的愿景。她和女學生一起走路，就是內(nèi)心中渴望和女學生一起讀書，一樣生活的希望。她也不怕夢境中出現(xiàn)的機器，是因為她作為年輕人，本身還有接觸新鮮事物的能力。

而小老鼠則是蕭蕭活力的一個見證，她化身去夢中的世界里不斷探索、尋找。

第二章 ?敘事空間結(jié)構(gòu)特點

第一節(jié) ?結(jié)構(gòu)特點

沈從文的小說《蕭蕭》敘事在空間結(jié)構(gòu)上有三個特點：

1.環(huán)式敘事

2.意象貫穿

3.限制視角敘事

環(huán)式敘事的特點，是開頭與結(jié)尾相似或相同。

蕭蕭文章開頭：

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丈夫比她年少十來歲，斷奶還不多久。[10]

蕭蕭文章結(jié)尾：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方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吶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11]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12]

十年前蕭蕭做了童養(yǎng)媳，十年后，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娶了新的童養(yǎng)媳。她看著自己的命運，也看著下一個“蕭蕭”，但卻一點沒有意識到這命運的重復與輪回。這就巧妙地構(gòu)成了文章的環(huán)式敘事，讀者從開頭處看結(jié)尾，也從結(jié)尾處看開頭。

作者使用環(huán)式敘事的方式，把整個空間再次環(huán)繞起來，增強了空間的封閉性。讓整個封閉空間里的人，看不清自己的命運，也逃不出自己的命運，就在此循環(huán)往復度過自己無知愚昧的一生。

2.意象貫穿

文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意象便是“女大學生”，她們是聯(lián)系兩個世界的橋梁。每一次，女大學生的出現(xiàn)，都使得兩個世界有了碰撞和對比。

聽過話的蕭蕭想，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情？

蕭蕭從此以后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

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

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沒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

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了一次女學生。

從鄉(xiāng)下人眼中看來，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裝扮奇奇怪怪，行為更不可思議。這種女學生過身時，使一村人都可以說一整天的笑話。[13]

女學生的存在，就是封建社會與舊社會的沖突。女學生所代表的文化能力，能夠改變封建社會的腐朽，喚醒人們的心靈。

本身蕭蕭是最有機會從一個世界掙脫到另一個世界的人，于是女學生在前文多次出現(xiàn)，也在引誘著蕭蕭的覺醒。但同時，蕭蕭在封建社會的牽絆也很多，有“丈夫”，有“黃狗”，“還有她的婆家”。所以當她，最后被黃狗誘奸，有了孩子之后。蕭蕭就代表被這個封閉的空間鎖死，再也出不來，女學生的意象也完全消失了。

3.有限敘事視角

作者一直以限制視角敘述著蕭蕭的故事，好像站在蕭蕭背后看著一切故事的發(fā)生。雖然不是全知性視角，但是作者好像已經(jīng)替蕭蕭看好了未來，而以一種非常平和的心態(tài)在清楚完整的敘述完這個“輪回”故事。

作者在看蕭蕭，同時也在看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社會。作者表面上沒有表達，但卻把想說的話都留給了文章，留個了讀者。

“蕭蕭就像無數(shù)個湘西人民一樣，處在湘西這個封閉的大空間里，他們的一切都是湘西這個空間給的，完全被馴化了，所以他們可以在不平等的規(guī)則和陳規(guī)陋習面前坦然自若甚至反過來當了規(guī)則和陋習的制定者?！盵14]

第二節(jié) ?結(jié)構(gòu)寫作意義

沈從文在《蕭蕭》的敘事空間中使用的最為重要的方式便是“環(huán)式敘事”，如果說“意象貫穿”與“半全知視角”是為了讓故事中的“鄉(xiāng)下人”可以窺見另外世界的模樣，也是為了讓另個世界的人在平行時空中更好的描述整個故事。那么“環(huán)式敘事”就是為了配合封閉的生活空間，讓故事不受外界干擾，并且不斷的循環(huán)下去。

同時，讀者也和寫故事的人一樣，處于《蕭蕭》外的空間世界。我們看到蕭蕭的可悲，看到他們命運的不斷輪回。最后也會不禁感嘆與反思，封閉時空的“他們”是真的生活在美好的“世外桃源”中，還是我們美好的幻想中？

這應該也是沈從文想要借文章表達的真實想法了。

結(jié)論

在《蕭蕭》中，作者構(gòu)建了一個封閉、封建、枯燥的生活環(huán)境。由于這種封閉，塑造了蕭蕭封閉的思想空間，禁錮了她的一生。使蕭蕭不能走出她的世界，去與同齡的女學生一樣過全新的生活。

同時，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作者也采用了封閉循環(huán)的空間，使得故事不斷的循環(huán)往復，悲劇不斷的發(fā)生?？梢哉f，這種封閉空間雖然如“世外桃源”般難得，卻也像繩索般禁錮住了故事中的所有人。

本文雖然研究了故事發(fā)生的具體空間和文章所塑造出的機構(gòu)空間，但是對于敘事空間的表現(xiàn)手法沒有進行分析，是本文遺漏之處，在之后的研究中，會結(jié)合前人的研究，更加詳細的分析。

參考文獻：

[1]龍迪勇.空間敘事學[M].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

[2]弗洛伊德.Interpretation，1900年.

[3]高云蘭.沈從文湘西小說時空觀研究[J].西南大學，2011年.

[4]劉曉縫.沈從文小說的空間化敘事藝術(shù)[J].青島大學.2017年.

[5]羅莎.沈從文小說的空間敘事研究[J].吉首大學，2017年.

[6]陶凱麗.論沈從文江西小說的空間敘事[J].安徽大學，2019年.

[7]安東陽.析沈從文小說〈邊城〉的空間敘事[J].吉首大學，2015年.

[8]安東陽.〈邊城〉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空間敘事比較研究[J].吉首大學，2016年.

[9]沈從文.蕭蕭[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

[10]約瑟夫·弗蘭克.現(xiàn)代小說的空間形式[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

[11]張世軍.《紅樓夢》空間敘事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