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二題

陳思航

尋

導(dǎo)師讓我務(wù)必去參加一位女士的葬禮。

說是女士，或許用老人這個詞才更為貼切。遺像雖然是黑白照，但能看出她銀發(fā)稀疏，額前的皺紋好像一丘連一丘的山陵擠出來的溝壑。很特別的是，她的眼睛被眼罩遮住了，我心中猜想，或許這位老人有眼疾，不便見光。她的膚色偏黑，哪怕是黑白照也能看出來，黑黝黝的面龐給人一種非洲土著的錯覺，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膚色，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我又盯著她的面孔看了許久，心中免不了調(diào)侃幾句：這位女士怎會連五十都沒滿，看上去都要和導(dǎo)師的母親差不多大了。當(dāng)然，這種話只會在肚子里滾幾圈就消停了，畢竟導(dǎo)師始終對我說要做個有禮貌的人。

儀式舉行時，我被安排在離遺像位置很近的地方，和一位滿面愁容的年輕人并肩站立著，我認(rèn)為是大家都過于傷心的緣故，否則我與這位女士非親非故，何德何能站在這只有親人才能占據(jù)的地方。我并沒有出聲糾正這個錯誤，就當(dāng)陰差陽錯多了個為她送行的親人。

這位女士名為李自尋，是我身邊這位裹著黑色長裙、胸前戴著一朵白色小雛菊的女人告訴我的。女士的名字很好聽，只是不知這自尋，是要尋找自己還是尋找別人。

“是想親自尋找，卻無法尋得的意思?！?/p>

我無意中說出了自己的疑問，身邊的女人依舊愁容不變，慢慢從不大的手提包里摸出了一包煙，她干脆利落地點煙深吸了一口，在煙霧中倦倦地回答了我的疑問。女人是那位女士的女兒，叫阿澤。阿澤吸著煙，直到它燃盡才緩緩?fù)職?，她低垂的眸子讓人忍不住靠近，哪怕我是個女孩子。

導(dǎo)師不是因為忙碌才不參加葬禮的，所以這位女士和導(dǎo)師的關(guān)系被我幻想得神秘莫測。直到我不小心在導(dǎo)師的書房翻到了兩人的合照，照片已經(jīng)褪色，但還能在腦海中模擬出當(dāng)時的場景：穿著白色大褂的年輕小伙低頭看著跪在她面前抱著襁褓的長發(fā)女人。女人跪在燒毀的木板上，男人陷在一片小廢墟里。那個女人的長相像極了阿澤。

“這是二十年前的戰(zhàn)爭現(xiàn)場。”

導(dǎo)師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嚇得把手里的照片慌亂地塞在身后的某一個架子上，只是這些已經(jīng)是徒勞了。導(dǎo)師沒說什么，只是擦了擦架子上的灰，像是講故事一樣回憶起了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人生。

二十年前，導(dǎo)師作為無國界醫(yī)生去了一個還有戰(zhàn)爭的城市。那時候總會有流星彈落在周遭的地方，落在無辜的老人身上，落在好奇的孩子頭上，人們身上迸發(fā)的顏色像是玫瑰滋生在白骨之上，慘烈異常。

導(dǎo)師在手術(shù)臺上遇見了李自尋女士，作為戰(zhàn)地記者的她沒能幸免被炸傷，滾燙的血液在臉上猖狂地流淌，懷里拼了命護住的長槍短炮卻安然無恙。小城市的醫(yī)療水平本來就低，加上戰(zhàn)亂更是糟糕，傷痛每日都在以龜速愈合，光速惡化。低矮的醫(yī)院，破爛的樓道，都是小孩稚嫩卻撕心裂肺的哭喊，女人發(fā)了瘋似的尖叫，男人使勁地叫罵。

李自尋的半張臉潰爛了，若不是臭味引起了導(dǎo)師的注意，她的臉早已經(jīng)跟五官告別了。導(dǎo)師不理解她不合時宜的倔強，到了醫(yī)院求救卻不惜命地想要盡快離開，不知是為了照片還是其他重要的事。他喊來護士給李自尋拿好藥物就匆忙投入下一場手術(shù)，畢竟只是個過客而已。

他再次想起李自尋時，是流星彈在醫(yī)院炸開的時候，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小破樓被炸得粉碎。導(dǎo)師在門外吸煙，看著霎時燃起的大火淹沒了醫(yī)生們累累的負(fù)擔(dān)和病人們無盡的絕望。導(dǎo)師竟有些慶幸李自尋走得及時，否則這顆火球也會吞噬了她。

再見到李自尋的時候，已經(jīng)隔了很久。導(dǎo)師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她在廢墟上躺著，手里緊攥著一張黑白照，上面好像是她的家人，因為戰(zhàn)爭太久沒有相見。李自尋就這么一直靜靜地躺著，導(dǎo)師也沒有打斷她，直到太陽落成了油畫，才虛弱地問一句：

“這有病的戰(zhàn)爭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啊。”

“快了吧。”

這該死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年也該夠了。

或許是上帝聽到了來自地面的咒罵，半個月后交戰(zhàn)雙方達成協(xié)議，戰(zhàn)爭停止。本應(yīng)該到大街上大聲歡呼的人們，卻都躺在大通鋪上維持著微弱的氣息，傷口依舊在無聲地潰爛，補給的藥品沒辦法治好血肉模糊的人們。

他們在的這座城市好像成了被丟棄的荒蠻之地，無人關(guān)懷，無人問津。三伏天也來得殘忍，悶熱的天氣使一切都開始發(fā)酵。像導(dǎo)師預(yù)料到的，這座城市也迎來了傳染病?；蛟S會像小說和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樣，有一位英雄帶著自己研制的新型藥品拯救這一整座城市。那個人會是導(dǎo)師嗎？那個人不是他，導(dǎo)師也不知道是誰，因為導(dǎo)師離開了那里。

當(dāng)他穿著血跡斑斑的白衣大褂，走進低矮的臨時大通鋪傷員區(qū)，接連成片的鮮紅沖擊著他的心靈和大腦，導(dǎo)師心想，這個地方救不了了。病人們似乎和他達成了一致，沒有哭喊和哀嚎，甚至不對這個醫(yī)生進行挽留，大家都不再憐憫這個地方，因為大家都失去了靈魂。

“你就這么一走了之了？”

老師無力地嗯了一聲，這一聲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垂頭的樣子像一只喪家狗。我沒有資格去問他為什么不救那座城，他也沒有義務(wù)去救那座城里茍延殘喘的人們，他甚至不能做自己的救世主，他不是個英雄。

導(dǎo)師沒有想到還會見到李自尋，這個時候的相遇已經(jīng)不再是浪漫的代名詞了。李自尋身旁站著一個穿著整潔的小女孩，李自尋用希冀的目光看著導(dǎo)師，然后鄭重其事地跪下，祈求導(dǎo)師帶走這個小女孩。

“我相信不用我多說什么了，你去問阿澤吧，她全都知道?！?/p>

我?guī)缀跽J(rèn)定她就是李自尋旁邊的小女孩，當(dāng)我再次找到阿澤時，阿澤還是那副模樣，滿臉愁容地抽著煙，把自己藏進煙霧里。出乎我意料的是，阿澤并不是李自尋身邊的小女孩，她是拿相機記錄下這一切的人，也是那個害李自尋的臉被炸掉的人，她要對外宣稱她是李自尋的女兒，給這個人辦一場體面的葬禮。

“她說那個女孩兒是戰(zhàn)亂里的火種，不該在地獄里生長。”

沒有人愿意生長在地獄，大家都會拼了命地抓住光明。在那一座死氣沉沉的城市里，可以保護這個新生命，就有這么一位善良的人拼了自己的性命和尊嚴(yán)送她出去。

“后來那個小女孩怎么樣了？”

“她在我面前，只是剛剛找回過往?！?/p>

庫斯克郵車

梅小九家對面搭了個馬戲團。

每天的傍晚時刻，巨大的宣傳喇叭聲響徹整個街區(qū)，不止有馬戲團棚頂那幾只特意安裝的喇叭，樓下還不間斷地開著幾輛滾動著字幕和介紹視頻的卡車。梅小九也會在這個時候抽出一些時間趴在窗口從樓上望下去看看紅黃色相間的大棚，他已經(jīng)過了喜歡熱鬧期待馬戲的年紀(jì)，卻依稀記得一個很陌生的詞——庫斯克郵車。

梅小九是看過馬戲的，熟悉動物表演，也知道小丑走鋼絲，卻從未聽過庫斯克郵車到底是什么由頭。他上網(wǎng)翻找了很多的信息，大概知道了，這是一首很普通的兒歌，卻更加增添了幾分好奇心：馬戲團里為什么要放著一首大家都不熟悉的兒歌？

馬戲團演出的時間在每天晚上七點，每天只有一場，一場要持續(xù)兩個小時。梅小九仔細(xì)看過宣傳卡車上的標(biāo)語，這個馬戲團會在他家對面開上小半月的時間，沒有特定的原因，也沒有趕上什么吉利的時間，就好像和他一樣，不會在哪個地方長久停留。

梅小九的父母是商人，從他有記憶開始好像就一直在搬家。今天搬到山清水秀的南方，明天又要去往白雪飄飄的北方。從小生活很是富裕，卻也沒有什么固定的朋友，更是很難在一個地方找尋什么消遣的去處，總是還沒有熟悉一座城市，就又要接納一個陌生的城市。久而久之，梅小九不喜歡出門，只喜歡趴在窗口望一望外面的世界，好像多看一看相同的景色，就能在這個城市多留下一點記憶。直到遇見了這個馬戲團，直到遇見了庫斯克郵車，梅小九突然想走進那個馬戲團，看一次庫斯克郵車。

興許是一個人獨處慣了的緣故，梅小九不想趕上人最多的時候來到這個馬戲團，于是他挑了一個還沒有開張的時間，邁著帶有膽怯和試探性的步子走到了馬戲團前面。習(xí)慣了遠(yuǎn)遠(yuǎn)看著只有一小點大的棚子，而真正站在大棚面前的時候倒顯得他無比渺小。進入大棚的過程比他想象的要順利一些，梅小九東張西望，好像這個馬戲團跟其他的馬戲團并沒有什么不同。舞臺上空無一人，觀眾席上還留著很多垃圾和果皮，好像在昭告著昨天經(jīng)歷了一個熱鬧非凡的夜晚。

“什么人？沒到演出時間，出去吧。”

一個身形不算很高挑的中年男人發(fā)現(xiàn)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梅小九，沒什么精神地擺擺手示意他出去。這個男人看上去很困倦的樣子，好像眼皮都已經(jīng)耷拉下來，在同梅小九說完話的同時還打了個哈欠?？赡苁悄腥说膽B(tài)度并沒有很嚴(yán)厲，也可能是他對這個馬戲團還有最后一絲疑問，梅小九朝著那個男人的方向走近了幾分，試探性地開口詢問。

這一句話好像一下叫醒了那個男人，不知男人臉上的表情是無奈還是不解。男人瞪大了眼睛，有些無措地?fù)狭藫夏橆a。

“現(xiàn)在是不可能表演的，你想看什么，又想問什么？這一片空地總不值得你花一分錢來看吧?！?/p>

“庫斯克郵車，您給我講講庫斯克郵車吧。”

聽了這話，那個男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

“我還說我們馬戲團有什么魅力，原來這么多人都是為了這個來的。”

男人伸了個懶腰，動了動脖子，把兩只手交疊在一起舉過頭頂，像是在完成什么拉伸動作，然后又在地上壓壓腿，好像馬上要登臺表演了一樣。梅小九看他這一套動作入了神，他反而停了下來拍拍梅小九的肩膀。

“走吧小伙子，我就是庫斯克郵車的表演者?！?/p>

大棚的底端是很大一塊圓形地面，舞臺以及觀眾席是呈半圓形狀的，而另一個半圓就是供給非動物表演的演員訓(xùn)練的場地。角落里堆放著很多的紙殼箱，紙殼箱里有小丑要穿的外衣，有色彩繽紛的假發(fā)，還有動物表演需要的部分道具。梅小九緊緊跟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根本無心觀察這個后臺擺放著什么東西，只想知道他心念念的庫斯克郵車，到底是什么樣的表演。

在后臺轉(zhuǎn)悠了一陣，男人又恢復(fù)了那個懶散的樣子，不出言解釋，更沒拿出什么像樣的道具，梅小九在一旁著急得直跺腳。看了梅小九迫切的模樣，男人才翻翻找找摸索到一個已經(jīng)掉了漆的音響，手指顫顫巍巍地按下按鈕，一點力氣也沒有的樣子。恍惚間，梅小九好像看見那個男人的手心，都是磨破了大塊皮膚的傷口。

“綠色的郵車向前跑，不停的馬蹄聲多清脆嘹亮?！?/p>

歡快悠揚的歌聲從音響里傳出來，雖然帶了一些雜音，但怎么聽都是讓人心情大好的曲調(diào)。梅小九也沒有了剛剛的急躁，而是仔細(xì)思量起了這首歌的歌詞，跟著音響默念了幾句，忽然面色特別凝重地發(fā)問：“庫斯克郵車難道沒有郵車嗎？為什么會響徹馬蹄聲呢。難道以前送信的人都是用馬車？”

“你是不是覺得我找個道具車唱兩句就結(jié)束了？”

男人從褲兜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就好像他此時皺巴巴沒有生氣的樣子，指尖連根香煙都捏不穩(wěn)，用打火機打了幾次火都沒能成功點燃。梅小九腦中聯(lián)想到了各種吸毒后遺癥的表現(xiàn)，卻還是從男人手中拿過火機，替他點燃了一支味道很難聞的煙。透過煙霧看著男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一點星火，忽明忽暗。

梅小九聽了這個詢問重重地點點頭，又不太肯定地?fù)u搖頭，對面的人看到梅小九這個反應(yīng)，只得自顧自說了下去。

“馬戲團不比什么電影或是電視劇，天天能夠換著花樣地逗人開心，現(xiàn)在的人又看不了動物挨打，不折騰動物了，就只能折騰我們這些沒正經(jīng)工作的人了?！?/p>

男人吸煙時，每次都要深吸一口氣，煙草燃燒得極快，地上掉落一點煙灰，就被他用腳碾平。

“庫斯克郵車，是個匈牙利雜技項目的名稱，五匹馬在舞臺上繞圈奔跑，表演者需要換上綠色的演出服，站在兩匹馬的身上，還要牽著三匹馬，馬鞍也會做成綠色的，遠(yuǎn)遠(yuǎn)的看上去就好像一個綠色的火車車頭在臺上行駛。這種雜技還有一個特別的歌曲，就是剛剛我播放的那首，里面的馬蹄聲以及向前跑說的都是這個雜技才會有的狀態(tài)。做庫斯克郵車表演的演員，在舞臺上就只能一直繞圈，每天一如既往，哪怕底下的觀眾一茬又一茬，我們也看不清，只局限在一個舞臺的世界。等馬戲團從這個地方搬走，我們繼續(xù)在下一個地方奔跑，沒有變化和意外，我和這些馬都只能見到一個馬戲團而已?！?/p>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從一見面就有的疲倦感好像更嚴(yán)重了。他尋了一處空地，毫不介意地癱坐在地上，揉揉自己的小腿，又捶捶自己的肩膀，手上根本沒什么力氣的樣子，最后把一雙已經(jīng)沒有一塊完整皮膚的手掌展開在梅小九面前。

“小伙子，你看。我必須要緊緊地抓牢韁繩，如果我不抓緊，我就會掉下去，甚至被馬撕裂，表演不成功也沒有了工錢，還會丟了命。我拼命地抓緊，手掌就被韁繩磨損得嚴(yán)重。我每天都很疲憊，困得睜不開眼，沒有辦法拿起什么重物，甚至連點煙這種小事都要找人幫忙。這就是你要聽的庫斯克郵車，還滿意嗎？”

梅小九不忍再聽這樣充斥著無可奈何的講述，便把視線從那人的手掌上移開，飄忽不定地看向馬戲團的各個地方。他的耳邊好像突然出現(xiàn)了馬戲訓(xùn)練的慘痛叫聲，眼前也都是因為彩排失誤而流下的鮮血，小丑猙獰笑臉的眼角留下的眼淚，還有馬蹄下奄奄一息的生命。那個男人好像還跟他說了什么，大概的內(nèi)容都是那輛殘忍的庫斯克郵車。他匆匆忙忙掏出了錢包，拿了兩百塊錢一把塞進了男人手里，沒要求那個男人找給他什么零錢。他跌跌撞撞跑出了馬戲棚，跑回了家，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小窗口。

再次望向馬戲團的時候，本來連氣兒都沒有喘勻的梅小九忽然愣怔在了原地。那個令他記憶深刻的窗外的景色，還有他日思夜想的庫斯克郵車以及紅黃相間的大帳篷，都成了他此時最不愿意面對的東西。原本他以為，他會在馬戲團里看到。綠色的小火車快樂四溢地為觀眾帶來笑容，他會聽到清脆的汽笛聲，這個窗口會因為庫斯克郵車成為他最不愿割舍的存在，他甚至想過不再同父母搬家，而是守著他和庫斯克郵車的回憶。如今卻連通往外界的最后一扇窗也被他自己親手關(guān)上了。

梅小九把自己縮成一小團，直到傍晚的喇叭聲再次響起，直到馬戲團又一次的表演結(jié)束。梅小九坐在地上熬到了凌晨，聽到鎖孔轉(zhuǎn)動聲，大概是父母回來了，好像一瞬間得到了救贖。

“小九啊，怎么還沒睡呢？在地上坐著干什么？媽媽跟你說，你最近收拾收拾東西，咱們啊，過兩天要搬到杭州去了，你爸爸接了個特別好的生意?！?/p>

這幾句話好像成了梅小九這一天里聽到的最好的消息，連父母都覺得奇怪，原來厭惡搬家的梅小九，現(xiàn)在卻跑回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柜地整理衣物。

梅小九要到下一個城市了，不，他只是坐上了自己的庫斯克郵車，只能在房間里一直轉(zhuǎn)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