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沈從文

徐禎霞

對于湘西鳳凰古城，我是有著按捺不住的長久的好奇，因為它的美麗，也因為它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說，還因為它獨特的民風(fēng)民俗和地域文化。當(dāng)然，最終讓我下定決心來鳳凰古城的原動力，卻是因為一代文學(xué)大師沈從文。

作為作家的我，對沈從文不可謂不了解，不可謂不熟悉，不可謂不敬仰和膜拜。上初中的時候，就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閱了他的小說《邊城》，一個凄美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既同情翠翠，又為天保和儺送兄弟二人純樸而善良的道德品質(zhì)所感動，而翠翠在等待儺送的時光中，孤獨的身影和無言的盼望總讓人心酸和心痛。這本書，我反復(fù)地讀過，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讀了三遍，原以為有兩個好青年愛著翠翠，她會獲得幸福的一生，沒想到，最后陪伴她的仍是那只與她相處多年的黃狗。沈從文的文筆優(yōu)美而干凈，樸素而真誠，書中所透露的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善和自然之美，而人物心中的善和道德感恰恰造就了翠翠的孤獨，好人都是有道德良知和堅守的，心靈無法背負(fù)的，生活必然會承受更多。

看了這本書，邊城在我心里便生了根，始終放不下了，是什么樣的靈山秀水，造就了這樣一群淳樸而善良的人？又誕生了沈從文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熠熠生輝的作家？我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追問。

2019年的冬天，我來到了鳳凰古城，想感受一下鳳凰古城，但更多是對沈從文的探尋。

湘西歷來是一個神秘之地，它有著很多不為外界所明了的物事，比如說，趕尸，苗女下蠱，朱辰砂，這些物事都是被外界所好奇而不斷傳說著的，而且好多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也沒能揭開其中的玄奧之謎，是因為獨特的地域文化呢，還是因為這一方土地的人民真的有什么特異功能？就包括趕尸，我問導(dǎo)游，尸體真的會跳，會自己行走嗎？導(dǎo)游居然會對我鏗鏘有力地說，會。還有苗女下蠱一說，女子在和男子結(jié)婚的時候，會用一些毒蟲子制作的藥給男人服下，男人日后若有背叛和遺棄，便會全身潰爛，毒發(fā)身亡，只不過，現(xiàn)在國家不準(zhǔn)用這些邪方怪方了，才制止了這種荒誕且離奇的行為。而朱辰砂，都傳說是一種純陽之物，相傳這世上只有兩種純陽之物，一個是天上的太陽，另一個便是地上的朱辰砂。聽諸多人言朱辰砂能辟邪鎮(zhèn)宅，抑陰提陽，是溫潤之物，常戴可使人健康，陽氣上升，便能抑制臟物和污物的侵襲和泛濫，并能給小兒壓驚，點朱砂便來源于此一說。凡此種種，讓人不由得萬般好奇。盡管讓我好奇的物事太多太多，但最最讓我好奇的還是沈從文這個文學(xué)巨匠，想知道這樣一個文壇大才子究竟是一方什么樣的水土孕育的？

抵達(dá)鳳凰古城已是晚上，但我仍然第一時間走入了夜色中的鳳凰古鎮(zhèn)。都傳說鳳凰古城的夜色是最美的，我在欣賞鳳凰古城絢麗多彩的夜色時，心里念念不忘的仍是沈從文，當(dāng)別人都在觀摩各類特色小店，甚至迫切地想要去酒吧飲一杯時，我卻在向當(dāng)?shù)厝颂皆兩驈奈?。一個長者對我說，沈從文的故居就在鳳凰古城，離這不遠(yuǎn)，你可以明天去，那里晚上估計下班了，門關(guān)了，也看不到啥，而且要繞好幾個街巷和胡同呢。聽他如此一說，我心境頓時豁然，我還以為會非常難找，沒想到，就在鳳凰古城的街上，那明天有的是時間，讓我好好地跟沈從文一晤，跨越時空同沈從文做一次文學(xué)的對話和交流。這么一想，便內(nèi)心安然了，放下心里的煎憂，重新做回了一個輕松的游客，隨興徜徉在鳳凰古城那霓虹閃爍的山水之中。

鳳凰古城確實很美，山水靈動，波光粼粼，夜色斑斕，如一個鑲嵌在深山里的明珠，難怪會有那么多的人慕名前來，它的水域很是開闊，河上都有長橋，但卻窄，盡管是在深冬，但是依然游人如織，在這些人中，最多的是年輕的情侶，他們來這里留下一段青春的美好，或者是許上一個期待的心愿，讓美麗的鳳凰見證他們的甜蜜愛情。

河水兩岸，都是古老的建筑，呈蒼褐色，按照我對建筑的理解，應(yīng)該是吊腳樓建筑，這種建筑，一者來說防潮，二者來說可以防獸，它比一般的建筑略高，基本上都在三層左右，讓一座城市越發(fā)顯得古老滄桑和不可捉摸，我想，湘西的神秘是包含著多方面的因素的，在很多地方老建筑最高只有二層，但在這個地方，卻相對來說要更高，并且規(guī)模更大一些。

河邊的小橋都沒有欄桿和扶手，但頻頻有人從容而過，夜色中人影斑駁，閃爍如皮影，因為我的膽小，我沒敢走小橋，我走的是一座廊橋，橋上人很多，有照相的，有休憩的，還有一些身著苗族或者是土家族服裝的人們，讓這座古城顯出了與別處的不同，都說鳳凰古城以苗族人為主，至今他們一些人依舊還保留著自己的方言和服飾習(xí)慣，傳言苗族是沒有文字的，他們所有的文化和傳統(tǒng)都是通過一代代的口口相傳，因此，他們的記憶力都超好，而他們的服裝便是他們文化的一種代言和記錄，就包括女性頭上那光彩奪目灼灼閃耀的銀飾，也代表著他們的財富，從小識文斷字，總覺得沒有文字記錄是一件無法想象的生活，可是苗族人世世代代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并且積久成習(xí)，從而形成了他們獨特的文化烙印和服飾現(xiàn)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觀和一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

輾轉(zhuǎn)行移中，夜已深，我只得回賓館，暫且按下我這顆跳動而沸騰的心，期待來日。

翌日起，我匆匆用了早餐，便開始了尋找沈從文的計劃。路還是昨夜的路，只是在白天看得更加清晰一些，河兩岸的綠樹和綠植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它們搖曳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河兩岸行人還不是很多，更顯得鳳凰古城的清秀和沉靜，因為我知道了沈從文的故居就在鳳凰古城的街上，便啟用了導(dǎo)航，順著導(dǎo)航的提示，我過了虹橋，到東門城樓，楊家祠堂，到崇德堂，天后宮，再到陳寶箴世家，這么一行走來，便提示到了沈從文故居，前行百余米，“沈從文故居”五個字便赫然映入了我的眼簾，哦，沈從文大師，我總算找到您了，我終于找到您了，從前，您遠(yuǎn)在天邊，現(xiàn)在，您就近在眼前，我該怎么樣來表達(dá)我對您的敬仰和崇敬呢？

我站在門前，腦子呆愣了足足有3秒。

回過神來，才趨步向前。哦哦，這就是傳說中的沈宅啦，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文學(xué)大師沈從文老師您的故居啦，這就是您自小生活和成長的地方呀！我反復(fù)地驚嘆著，發(fā)問著。我上下打量，左右觀望，木板門，老式的建筑，老式的結(jié)構(gòu)，周圍都是琳瑯的商鋪，獨獨沈從文的故居安安靜靜端端莊莊不事煙塵地矗立在這里，現(xiàn)在這所宅院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卣?dāng)作歷史文化遺跡保護(hù)起來了，有正式的工作人員和管理人員看管。我辦理了參觀手續(xù)，便輕摸著門框小心翼翼一步一趨地進(jìn)入了門內(nèi)。

沈從文1902年12月28日出生在這里，據(jù)說幼時的沈從文，不喜歡讀書，經(jīng)常逃學(xué)，14歲時，就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交界地區(qū)。而我們今天看到的沈從文，卻是一個極溫和而儒雅的老人，他戴著一副眼鏡，面帶微笑，嘴角翹起，是那樣的慈祥和安詳，歲月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盡管他幼時不愛好讀書，成年后卻喜歡上了寫作，而且一寫還寫成了大家和名家。

其實沈從文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名叫沈岳煥，字崇文，乳名茂林，“從文”是取了他字中“崇文”的意思，也是跟他自己喜歡寫作有關(guān)，他的一生還用過很多的筆名，休蕓蕓、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但“沈從文”是叫得最響的一個，估計也是他最鐘愛的一個筆名吧。

沈從文的祖父是漢族，他的祖母卻是苗族，因此，在他的身上，有著漢族和苗族兩種血統(tǒng)，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多見對苗族風(fēng)情的描述，這跟他的居住地有關(guān)，也跟他身體里流淌的血液有關(guān)。

寫《邊城》的時候，沈從文只有二十九歲，用時間推算，是1931年，他以清新的筆調(diào)，貼近自然的描述，向人們展示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通過描摹一方山水，純樸的民俗風(fēng)情，天真美麗的少女，勤勞善良的青年，將人們帶入一個偏遠(yuǎn)的荒僻的風(fēng)景秀麗的山水小城，在異樣的山水中感受翠翠讓人心碎的愛情故事，正是因為那無法預(yù)見的命運的哀傷，讓人們對這部小說看后一直無法釋懷，閱后成結(jié)，沈從文以小說的方式將《邊城》推到了世人的眼中，而他也憑借這部小說一舉成名，成了近代作家中讓人無法忽略的一個扛鼎人物。

縱觀沈從文的一生，可以說是始終帶著傳奇色彩，不喜歡讀書，卻成了赫赫有名聲震國內(nèi)外的大作家。身為人師，卻有追求女學(xué)生的勇氣與執(zhí)著。沈從文最經(jīng)典的愛情語錄里曾有這樣一句讓我記憶深刻的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倍@最真的表白，便是說給他的學(xué)生張兆和的。為了追求張兆和，沈從文可以說是用盡了所有的文辭和文采，在他追求張兆和的過程中，為張兆和寫下了三百多封情書，最終，在眾多的追求者中，張兆和被他打動，而正是因為張兆和，才有了《湘西散記》《從文家書》，甚至《邊城》。如果說沈從文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那么張兆和便是將那口井水汩汩引出來的掘井人，有時，人真的不得不佩服愛情的力量與能量的巨大，它可以讓人榮如春草，也可以讓人枯似秋葉。在沈從文的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詩人徐志摩的影子，徐志摩也是一個因愛而生，因愛而才如泉涌的人，在他們身上，都有著愛情至上無怨無悔的稟性和純真。

沈從文故居是一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四合院平房，其祖父沈宏富曾任清朝貴州提督，于同治五年（1866年），購買舊民宅拆除后興建的，鰲頭、鏤花的門窗小巧別致，古色古香。這所宅院距今已有百余年的歷史，屬于晚清建筑，占地面積約600平方米，平面布局是兩進(jìn)，有十間房屋，室內(nèi)裝飾都很考究，是南方宅院的典型代表，沈從文在此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故居現(xiàn)陳列有沈從文的遺墨、遺稿、遺物和遺像，還有沈從文的各類著作，我在這個小小的精致的院落中慢慢的盤桓著，徜徉著，端詳著，品味著，感知著，閱讀著，用十二分的虔誠走進(jìn)沈從文的世界。這里有少年的沈從文，中年的沈從文，老年的沈從文，還有一尊不知什么材質(zhì)做的半身石像，依然是微笑而平和，不驚不喜，不嗔不怒，沈從文用他的淡定與平和最終在歲月的波瀾中度過了他并不安穩(wěn)的一生。1988年，他在北京病逝。我立于他的像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算是一個文學(xué)后輩遠(yuǎn)道而來獻(xiàn)上的最虔誠的愛戴和敬意吧！

見有人在柜臺購書，我也要了一本《邊城》。雖然，此時此地此境，無人簽名，亦無人蓋章，但是，也算是我不遠(yuǎn)千里來尋找沈從文的一個紀(jì)念和見證吧，以前讀《邊城》，都是借來的，總覺得書非借而不能認(rèn)真地去讀，如今，因了這本自己可以留存的書，而打開了我與大師對話的天窗，想到此，又是滿心歡喜的，手捧《邊城》，以一種肅然的心情步出屋門，陽光正好，已經(jīng)可以感受到融融的暖意了。

趁時間還早，我又抬腳去了沈從文的墓地，算是讓這一路的行程圓滿而了無缺憾。

沈從文墓地位于沱江畔的聽濤山，墓碑為天然五彩石，狀如云茹，高2.8米，寬1.9米，其前身是清代曾任欽差大臣、云貴提督的鳳凰籍苗族人田興恕為孝敬其母杜氏修建的花園，也是文人墨客在鳳凰休閑觀光的場所，又名“杜母園”。鑒于家鄉(xiāng)人民對于沈從文的尊敬和愛戴，鳳凰縣政府與其家屬商量，將其骨灰安葬在聽濤山下，碑石正面，集其手跡，其文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rèn)識人?！北趁?，為沈從文姨妹張充和撰聯(lián)并書，聯(lián)曰：“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該碑由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著名雕塑家劉煥章教授鐫刻。

旁邊另有一碑，為鳳凰縣政府所立。

先生一生，淡名如水，勤奮、儉樸、謙遜、寬厚、自強不息。先生愛祖國、戀故鄉(xiāng)，時刻關(guān)心國之安、鄉(xiāng)之勃興、民之痛癢、人之溫愛，堪稱后輩學(xué)習(xí)之楷模，特立墓地，以示永遠(yuǎn)懷念?！P凰縣人民政府一九九二年清明立。

看罷這一切，我在墓碑的正前方恭恭敬敬地站立了下來，心里默默地念道：沈從文老師，我來看您了，因為喜歡文字，結(jié)識了您，因為熱愛文學(xué)，走上了當(dāng)年您走的路。數(shù)年來，您在我心中都是一個不朽的傳說和璀璨的神話。如今，我不遠(yuǎn)千里，從遙遠(yuǎn)的北國來到了您所在的這個美麗的南方邊陲古城，只為看您，只為敬您，只為一觀您的出生地與遺容。而此次前來，滿足了我所有的心愿，您雖不能言聲，但您的文采精神和品格將會一直影響著我，如夜月照我前行，在此讓我獻(xiàn)上一個文學(xué)后輩對您最虔誠的瞻仰和致敬！

爾后，我默立了三分鐘，脫帽致意，又鞠了三個躬，然后退步慢慢地離去。

沈從文一生酷愛寫作，及至后半生，卻放下了手中的筆，做起了學(xué)問研究，而這學(xué)問一做，卻又做出了名堂，著出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從而填補了中國古代服飾文化研究的空白。他曾經(jīng)兩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卻終和諾貝爾獎擦肩而過，如果，如果他再多活半年或者是一年，他說不定已經(jīng)站在世界文學(xué)史的舞臺上了，可是世間事就是這么無法確定和不可捉摸。

每個人的人生似乎都有著太多的不完美和遺憾，但看著先生臉上平靜溫和的笑容，又覺得他是知足的，不在乎的。是啊，人生的意義，終不能以獎來定生平，先生盡管一生坎坷，起起落落，但卻也活出了大儒大雅，活出了人間一道最獨特而又生生不息熠熠生光的景致。

風(fēng)景鳳凰獨好。步出鳳凰古城，心里依然在如潮水般奔涌，縱橫千里。愿先生的希冀永在，愿先生倡導(dǎo)的人性永存！

實習(xí)編輯孔文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