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整整做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心理準備,我才最終下定決心。真的不知道我該說什么,會說點什么。我首先撥通了一位叫李端的小學教師的電話。后來撥通電話的那位女士,叫劉云仙,身份是農(nóng)民。我知道她們會哭。我知道我會在她們的哭聲里羞愧不已,因為我什么都幫不了她們。我知道不管如何表達,我的電話將會再一次揭開她們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我聽她們哭,聽她們敘說。然后我說,你一定要保重,一定!
何其蒼白無力的安慰,我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放下電話,我哭了長達半個小時。年齡大了,感情脆弱得像風中的蘆葦,稍有風聲就觳觫不已。
是恐懼,也是傷心。
就在前天,我接到上級部門的一個電話,說是希望能夠發(fā)揮文藝工作者的作用,寫一點文字記錄下基層抗疫一線的故事。說真的,當時我有些抵觸。我說,我們是緊靠湖北、全國排名第三的重災區(qū),幾乎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被控制在家中,交通阻斷,四面楚歌。去一線采訪的半點可能性都沒有。難道僅靠翻翻朋友圈、靠道聽途說的一星半點材料就可以寫出報告文學嗎?
昨天他們再次電話,懇切地改換了口氣,問能不能通過微信和電話采訪的方式了解一些基層情況。并且再三告誡,一定要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
如此,方讓我感覺到一絲安慰。
這很難,電話采訪很難。對方無法確定你的真實身份,他們也像我一樣,陷身在一波接一波的恐懼中。縱是有朋友引薦,他們也往往不愿意開口。他們有紀律和各種禁忌——你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到了戰(zhàn)役的關鍵時刻,這幾乎是唯一有效的辦法。否則,各種傳言會改變事實。
得感謝我那些在地市做主要領導的朋友們,感謝他們信任我,否則我將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三門峽市的安偉市長在全國疫情等級區(qū)域劃分圖表出來的第一時間微信轉(zhuǎn)發(fā)給我,并且驕傲地發(fā)了一個拳頭緊握的表情符號:三門峽——河南最棒的城市!他說,增加一例就徹夜不安,情勢好轉(zhuǎn)就興奮異常。所有的地市都是一樣的狀態(tài),他們就這樣嚴陣以待,對疫情的防控揪心到寢食難安,每天都如臨大敵般的警醒著。網(wǎng)上一直有關于河南嚴防過當?shù)呢撁嫦???蛇@些段子手知道嗎?河南是湖北近鄰,一億多人的人口大省,南部幾個地市從武漢返鄉(xiāng)回家過節(jié)的各類人員,每個縣都有數(shù)萬人。武漢封城后,還有不少人從湖北下面的地市縣通過各種途徑返鄉(xiāng)。若不是地方政府一級警戒嚴防死守,對返鄉(xiāng)人員徹查隔離,后果將是何等的不堪設想!
駐馬店是河南省的重災區(qū),960多萬人的大市,湖北返鄉(xiāng)人員76000多人,其中武漢市57000多人。這數(shù)字不讓人觸目驚心嗎?我曾經(jīng)在駐馬店掛職兩年副縣長,對這片土地有著深深的惦念。我撥通了指揮長陳星書記的電話,他爽快地回答了我的幾個問題。關于一線因公殉職人員情況,“有四名同志累倒在一線崗位上。”他沉痛地說,“基層是防控的最前沿,也是最辛苦最危險的地方,嚴防死守,人心都是肉長的,心疼他們啊!”河南城市廣播媒體聯(lián)合鄭州人民廣播電臺做了個“黃河說”,河南全部省轄市呼叫武漢,每一個地市都圖文并茂向長江呼叫,上了熱搜榜,感動了無數(shù)人流下熱淚。注意,說的是全部的省轄市,可細心的人卻發(fā)現(xiàn),喊話者漏掉了駐馬店——960多萬的大市,疫情重災區(qū)。一時間網(wǎng)友紛紛留言,怎么少了駐馬店?駐馬店人更是紛紛留言,幾乎有些懊惱了。我問陳書記,您對此事件怎么看?他笑了笑說,“看到了。漏就漏吧,都是黃河兒女,不消計較!”駐馬店全市確診病例139人,治愈111人,零死亡,零院內(nèi)醫(yī)護人員和其他病患交叉感染。結(jié)果最能說明問題。說真的,我本不太喜歡這個嚴肅到近乎傲慢的地方長官。但他對待疫情的用心、用情、用力,還是讓我深深感動了。他再三告誡,不要表揚我們。我們的工作還是存在漏洞的,否則那些不該發(fā)生的意外或許可以避免。他的聲音低沉、疲憊。白天要下縣區(qū)看情況,聽匯報,晚上要召開電視電話會議分析疫情研究防范對策,每天都要熬到十二點以后。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這就是基層一線干部的真實工作狀況。我再撥通了另一個地市指揮長的電話。他正在開會。我發(fā)微信詢問基層一線值守干部的工作和健康狀況。他沒有直接回答,只回復了三個流淚的哭臉。他不愿說,我亦不再問。在河南,十七個地市,每一個地市都在防守——嚴防死守。在一場猝然臨之的災害面前,我們主要還是靠人,而不是靠技術解決問題。武漢距鄭州乘高鐵不足兩個小時,封城前,兩省的流動量每天可裝滿無數(shù)列高鐵。封城后,通過各種手段、各種方式“逃”回來的故事可以拍一部電影。武漢封城數(shù)日后,新冠肺炎感染者騎摩托車與自行車一路跑回來的現(xiàn)象,仍時時在發(fā)生。
那個叫李端的小學教師的丈夫叫陳申,是駐馬店泌陽縣衛(wèi)生計生監(jiān)督所的工作人員。1980年12月出生,未滿四十歲,農(nóng)歷正月十六倒在工作崗位上。李端說,他懂電腦,負責收集統(tǒng)計各種情況和數(shù)據(jù)。從初一到十五,他只回家了一趟。開始在卡點值班,后來又主動請纓到隔離點當防護員。正月十五晚上和妻子最后一次通話,9歲的女兒在電話中囑咐爸爸,你要小心別被傳染了。他高興地對妻子說,我家閨女長大了,知道操爸爸的心了。誰能想到,這竟成為他對親人最后的遺言。第二天早晨八點多,李端照例撥打丈夫的平安電話,一直無人接聽。一個小時后,單位一男二女三位同志來家里敲門。李端說,是陳申發(fā)燒隔離了嗎?單位的同志說,沒事,你和我們一起去一趟,看看他吧!李端心里做著最壞的打算,怕就是像電視上那樣,讓隔著玻璃和丈夫打個照面,話都沒法說。車子開到中醫(yī)院,卻不讓她下來,說人還在急救。二十分鐘后,兩個女同志才扶她下車進去。她看到的,是已經(jīng)被白布罩得嚴嚴實實的丈夫。他沒有被感染,死于勞累過度觸發(fā)的心梗。她如何能不悲呼?這個文弱的女子,奮力掙脫陪伴她的人,一下子撲倒在丈夫身上,哭得肝膽俱碎。晚來的女兒看爸爸躺在那里,便附身在爸爸的胸口說,我爸的心臟可有勁,跳起來總是嘣嘣嘣的,現(xiàn)在咋沒音了呢?單位讓李端暫時不要給陳申的父母打電話,他是家里的獨子,怕父母聽到了再出意外。李端說,不讓告訴他爸媽,好好的一個人沒了,我怎么做得了主?最后領導讓她帶著醫(yī)生護士一起去了陳申家里。陳申的父母聽到這個消息的慘狀,李端哽咽了半天,傷心得不能詳述。
李端說,我一直到今天都還覺得我是在看電視劇,我看到的是不是別人家的故事?她在電話那頭哭,我在電話這邊淚流滿面。我知道,她現(xiàn)在還處于心理應激反應期,被突然而至的打擊撞懵了。等她清醒過來,會有一波一波更大的痛苦加倍地襲擊她。
劉云仙,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接通我的電話,她從頭哭到尾。像發(fā)燒似的,我顫抖著,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否則我會和她一起哭到無法開口。陶紅濤是她的丈夫,駐馬店高新區(qū)古城辦事處五桂橋居委會的干部。他從年初二開始值班,每天要忙到夜里十二點以后。農(nóng)歷正月二十二,陶紅濤中午返家,他說今天特別累,渾身不舒服,想趁中午換班回來睡會兒。這讓妻子很意外,劉云仙說,你別睡,好歹吃點東西。她匆忙給丈夫下了一碗面條。陶洪濤面條沒吃完就去睡了,臨睡前安排妻子,兩點半喊醒我,不要誤了值班。還不到兩點半劉云仙就去喊他,他脾氣不好,喊得晚了怕他生氣。她哪里會想到,她再也喚不醒這個睡著的人了。陶紅濤1979年春天出生,2020年春天到來的時候,死于心梗。劉云仙說,我最安慰的,就是最后給他做了一碗面條,否則他就得空著肚子上路了。陶家兩兄弟,哥哥病故,父母跟前就剩下這一個兒子,白發(fā)人要兩次送走黑發(fā)人。劉云仙是個農(nóng)民,沒有工資收入。兩個兒子還在上學,大的18歲,小的才13歲。她說,陶紅濤走了,家里的天都塌了。
面對她們,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何其無用的人,我沒有任何辦法安慰她們以緩解她們的悲傷,也沒有任何能力伸出援手拉她們一把。我告訴她們,相信政府,政府和社會不會忘記英雄,不會讓英雄的家人流血再流淚——除了這些毫無溫度的話語,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李文亮走了,全中國都在哭泣;導演常凱一家人病逝了,無數(shù)的人為他們點燃蠟燭……陳申死了,陶紅濤也死了,還有許許多多這樣平凡的人,就這樣默默的沒了。除了熟悉他們的人,幾乎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我看到胡錫進轉(zhuǎn)發(fā)的博主阿部部的微博:“我不想看到一線抗疫人員流汗還流淚,他們已經(jīng)做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了,他們也是別人家的孩子……”
“他們也是別人家的孩子”,這句話足足打動了我,讓我的淚水一次一次地充盈眼眶。是的,如果我們在很多事情上能夠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會有足夠的敬畏改變我們的想法和做法。歡呼戰(zhàn)爭的時候,我們要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沖到火災現(xiàn)場的時候,我們要看到別人家的孩子!
對于陳申、陶紅濤們,我不想贊美他們的榮光,更不想將他們貼上英雄的標簽而丟失常人應有的歡樂和幸福。他們是普通父母的兒子,普通女人的丈夫,普通孩子的父親母親。他們的親人只想他們平平常常地活著,不想讓他們的名字永遠印在疫情資料里被更多的人記住。他們希望上天把兒子、丈夫、父親還回來,他們要他歡笑、發(fā)脾氣、貪玩貪吃貪睡、犯各種各樣普通人的錯誤……但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戛然而止,他們走得無知無覺,他們只是因公殉職者,甚至稱不上英雄。
就在前幾天,我寫了一篇文章《無以言說的恐懼》,這篇文章被《當代作家評論》公眾號推出后,又被好幾家報刊轉(zhuǎn)載。我不期望產(chǎn)生什么影響,僅只是兩次遭遇大疫的個人,對當下和未來的一點淺薄的思考。我同意,作家不同于公共知識分子,不必對所有公共事務指手畫腳。我更同意,我們需要感受到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時差”。時差能讓我們沉靜下來,進行有距離的思考,從而更理解生活中的真相,以及那些真相對當下和未來意味著什么。就在今天,又有一位作者在朋友圈呼吁,我們作家要寫一寫多難興邦,寫一寫苦難輝煌。我在上一篇的文章里談到,多難興邦是一個很能鼓勵士氣的正能量口號,也是我們民族屢仆屢起的精神支點。但我們不能以此大而化之,要看到大難之中那些默默犧牲的受難者,要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并與他們同此涼熱,否則就是對生命的藐視。我們也必須從災難里悟出點什么,得到點什么,改進點什么,否則我們所有的犧牲都會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遭遇大疫是我們的不幸。毋庸置疑,百折不撓、愈挫愈勇的中華民族迅速戰(zhàn)勝疫情也是指日可待。但我想說的是,在災難和勝利之間,我們的作家將置身何處?我們會將思想的標記,刻在哪個等高線上?
鐵凝主席說過:“文學將總是與人類的困境同行。也因此,文學才有可能彰顯出獨屬于自己的價值魅力?!蔽覍懴逻@些,是想我們活著的人,需要思考些什么并做些什么。面對那些被疫情奪去生命的病患、那些為抗擊疫情而奮不顧身的醫(yī)生護士、那些為控制疫情蔓延而不舍晝夜奮戰(zhàn)在一線的干部群眾……所有這些人,我們無法任由他們白白的奉獻和犧牲,我們也不會永遠僥幸逃離災難。惟其如此,我們只有這樣設想:我們要努力推動社會一點點的進步,哪怕完全是為了我們自身。